柳无眉垂下了头,缓缓道∶“我和你无冤无仇,本不忍为了这种事杀你的,但那人却说,我中毒已深,最多只有两叁个月的寿命了,在这两叁个月里,我若不能提着你的脑袋去见他,就只有赶快准备後事了。”
楚留香情不自禁揉了揉鼻子,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柳无眉道∶“已两个月。”
楚留香道∶“那人说的话靠得住麽?”
柳无眉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怀疑他的话了。”
胡铁花冷笑道∶“我倒末想到你竟是如此怕死的人。”
柳无眉目中流下泪来,颤声道∶“我并不是怕死,我只不过是……是……”
胡铁花道∶“是什麽?”
李玉函忽然嘶声道∶“她只是为了我,她不忍抛下我一个人去死,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明白了。”
李玉函怒吼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并不是石观音的奸细,更不是任何人的奸细,地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楚留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点我绝不怪她,她这样做本是应该的。”
李玉函似也想不到他反倒帮柳无眉说起话来,怔了半晌,嗄声道∶“既然如此,你就索性成全了她吧!”
楚留香悠然道∶“我方才已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找虽然很想帮它的忙,但至少也得先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凝注着李玉函微笑道∶“若要你砍下自己的脑袋去帮别人的忙,你肯不肯?”
李玉函苍白的脸已涨红了,怒道∶“这个忙你不帮他不行。”
楚留香道∶“哦?”
李玉函道∶“你若不肯死,我就要他们五个人的命,你总不忍眼见看着他们五个人为你而死吧?”
楚留香道∶“你若杀死了他们,你们夫妻……”
林玉函大吼道∶“我们夫妻反正不想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确是个痴情的人,为了自己的老婆,竟不惜做这种事……但你为什麽不直接用这暴雨梨花钉夹杀我呢?”
李玉函咬着牙,嘶声道∶“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这已是我最後一注,我绝不能冒险。”
楚留香微笑道∶“至少你这句说的倒是老实话。”
李玉函道∶“现在话已说尽,你再拖下去也没有用了,我再给你片刻考虑,等我数到五字,你不死,他们就得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数到五?……你为何不只肯数到叁呢?那样岂非更紧张刺激得多。”
李玉函铁青着睑,道∶“一。”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得嘶哑,说了两次,才说出这个“一”字来,只因他知道楚留香若不肯死,那麽非但胡铁花、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黑珍珠都得死,他们夫妻两人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楚留香现在却不像想死的样子。
李玉函嗄声道∶“二。”
楚留香居然微笑了起来。
李玉函实在不愿看到这微笑,只有瞪着苏蓉蓉她们,他自然知道她们绝没有一个人会说∶“楚留香,你死吧!让我们活下去,我们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若为我们死了,天下的人都会赞扬你。”
他并不希望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希望她们说∶“楚留香,你千万不能死!让我们死吧!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也没什麽关系。”
他更希望她们会说∶“我们能为你而死,死也瞑目了,但愿你莫要忘记我们,每到春秋忌日,你能在我们坟前燃一炷香,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他知道她们若说出这些话,就必定会造成一种壮烈的、悲痛的、销魂的情绪和气氛。
他也知道楚留香是个很多情的人,一定会被这种话打动,甚至会热血奔腾,不能自制。
到了那时,他就算不想死,也会死了。
但苏蓉蓉她们却什麽话也没有说,她们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着,既不悲伤,也不激动。
李玉函既是惊奇,又是失望,这些人竟连一丝伤感的情绪都没有,他们难道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麽?
李玉函紧张得连“叁”字都说不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微笑着道∶“我现在才明白了两件事。”
李玉函脱口问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我现在才知道“拥翠山庄”的子弟的确都不会做坏事的,因为你非但不懂得该如何去做坏事,甚至连该如何吓人都不懂。”
他微笑着接道∶“你若想叫别人怕你,你自己就千万不能害怕,你自己若先害怕起来,别人又怎麽会怕你呢?”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这就正如懂得说笑话的人,自己绝对不会笑,他自己若先大笑起来,那麽无论他说的笑话多有趣,别人也不会觉得好笑的。”
李玉函怒道∶“你们以为……”
楚留香根本不让他说话,截口道∶“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李玉函几乎又忍不住要问∶“什麽毛病?”
但他总算没有问出来,却大吼道∶“四。”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悠然道∶“你们最大的毛病就是江湖历练太少,因为你们根本用不着自己到江湖中去挣扎,去奋斗,你们的地位一生出来就注定要比别人高些,所以你们大都免不了有些目空一切,所以也就难免会粗心大意。”
他突然指着李玉函手里的“暴雨梨花钉”道∶“譬如说,这“暴雨梨花钉”现在正是你的救命护身符,你夫妻两人现在什麽事全都要靠它了,但你事先有没有将它检查一遍,看看它的机簧是不是有了毛病?看看这匣子是不是空的?”
李玉函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嗄声道∶“暴雨梨花钉从来万无一失……”
楚留香道∶“世界上并没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出错的,连太阳都有被天狗星吞没的时候,这暴雨梨花钉又怎会绝对万无一失,也许它里面忽然生锈了呢?也许忽然有几个小虫钻进去,塞住了它的钉孔。”
李玉函连鼻子上都沁出了汗,手也抖得更厉害。
楚留香淡淡道∶“何况,它就算真的是万无一失也没有用,因为它根本就是空的,昨天晚上我们对付“天罗地柏”夫妻时,已将里面的梨花钉全射了出去。”
李玉函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狂笑着道∶“你以为我是二岁的小孩子,就凭你这几句话就可以将我呀倒?老实告诉你,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嘴里虽说得如此坚定,其实心里却已动摇,因为有信心的人绝不会这麽样笑的,这种笑一定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自己瞧瞧?”
李玉函吼道∶“我用不着瞧,根本用不着。”
他嘴里在说“周不着”的时候,眼睛已忍不住向那只发光的银匣上去瞧了,手也忍不住在上面摸索。
其实,这匣子是不是空的,他根本就瞧不出,更摸不出来,他只是神经紧张,已无法控制自己。
就在他眼睛和手开始移动的这一刹那间,楚留香就像是一枝箭,一道闪电,忽然窜了过去。
李玉函又惊又怒,但已闪避不及了。他的反应和动作固然也很快,但却没有任何人的动作能比楚留香更快。
等他发现自己已上当的时候,楚留香已抬起了他的手,挣扎中,也不知是谁的手触动了梨花钉的机簧。
只听“蓬”的一声银光如电,暴射而出。
按着,又是一连串“笃笃”之声,二十七枚梨花钉已全都尉在屋顶上,竟全都钉入石头里。
李玉函全身的精神力气,也彷佛全都随同这暴雨梨花钉射了出去,他整个入似乎忽然虚脱。
“当”的一声,梨花钉匣也跌在地上。
这件事全都发生在刹那间,梨花钉射出时的声音,钉入石头时的声音,钉匣落地时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
然後,就是死一般静寂。
只见楚留香左手托住李玉函的右手,右肘抵在李玉函的左胁间,李玉函却像是已失去了魂魄,眼睛既未望着楚留香,也末看别人,只是痴痴的拟注着那二十七枚已钉在石头里的梨花钉。
然後,两行泪珠缓缓自他眼角流了下来。
柳无眉本似想冲向楚留香的,但脚步刚踏出,却顿住。
她也没有瞧楚留香一眼,只是痴痴的望着李玉函,那只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感伤,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说不尽的情意。
她没有流泪,但那眼色却比流泪更悲哀。
楚留香一击得手,胡铁花、苏蓉蓉她们自然喜极,但却没有一个欢呼出声来,甚至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似乎部被夫妻两人的深情所感动,不忍再刺激他们了,因为他们做出来的事固然可恨,但他们的遭遇却实在可怜。
宋甜儿蒙着眼睛,忽然轻轻泣了起来。
永远没有人能预测少女们会在什麽时候流泪,因为她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了任何事而流泪。
她们会为爱两流泪,也会为恨而流泪,她们会为一些美丽的事物而流泪,也会为了一些丑恶的事物两流泪。
她们会为悲伤而流泪,也会为快乐而流泪。
她们甚至可能不为什麽事就流下泪来。
但宋甜儿这眼泪却显然是很真挚的,她似乎已忘了这夫妻两人就在片刻前还是它的仇敌,还要杀她。
她哭得那麽伤心,使人忍不住要以为她宁愿割下楚留香的头颅,来救这夫妻两人的性命。
李红袖、苏蓉蓉,和黑珍珠的眼睛竟也渐湿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女人……女人真是妙得很。”
楚留香苦笑道∶“被她们这麽样一哭,连我都忍不住以为该死的是楚留香我了。”
李红袖忽然道∶“你……你准备将他们怎麽样?”
楚留香沉吟着,缓缓道∶“他们已经有七次要杀我。”
李红袖道∶“但以後他们绝不会再害你了。”
苏蓉蓉柔声道∶“我方才听他们说,他们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几个月,你……你就成全了他们吧!”
黑珍珠道∶“不错,你放了他们吧!”
楚留香望着胡铁花,道∶“你的意思呢?”
胡铁花道∶“不能放……”
他话末说完,宋甜儿跳了起来,跺着脚道∶“为什麽不能放?”
李红袖道∶“你这人为什麽这样狠心呢?”
胡铁花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们若让他们走,实在等於杀死他们一样,因为柳无眉已活不长了,她一死,李玉函还能活下去麽?”
苏蓉蓉她们全都怔住了。
李红袖道∶“你……你难道想救他们?”
胡铁花叹道∶“他们若杀了楚留香,固然是我的仇人,但现在他们并没有杀死楚留香,却救过我的命,所以他们不但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恩人。”
他挺起胸,大声道∶“我胡铁花难道还会眼看着救命恩人中毒而死麽?”
宋甜儿忽然抱住了他,破涕为笑,娇笑着道∶“你真是个好人。”
她甜笑的笑靥距离胡铁花的脸已不到一寸。
胡铁花呻吟着道∶“你若再抱住我不放,我就要变成坏人了。”
宋甜儿放开手,脸已有些红了,面颊上的泪珠却还未乾,看来就像是一只还带着露珠的红苹果。
胡铁花大笑着走到铁栅前,道∶“你只要说出能救你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就可以帮你去向他要解药,他若不肯给,嘿嘿……我不打扁他的头才怪。”
李玉函仍然痴痴的望着那银星般嵌在屋顶上的银钉。
柳无眉仍然痴痴的望着李玉函。
夫妻两人竟像是全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麽。
苏蓉蓉柔声道∶“你说吧,只要你说出来,他们一定有法子能将解药要回来的。”
李红袖伸手自铁栅间拉住柳无眉的手,道∶“无论多麽困难的事,楚留香都有法子办得到的。”
柳无眉目中终於流下泪来,黯然道∶“你们实在太好了,你们对我的好意,我今生只怕再也无法报答。”
李红袖笑着道∶“你说出来,就算报答了我们。”
柳无眉忽然甩脱它的手,嗄声道∶“我不能说。”
李红袖道∶“为什麽?”
柳无眉流泪道∶“因为我若说出来,非但没有用,反而害了你们,我现在……现在实在不忍再害你们了。”
李红袖道∶“你难道怕他们去为你要解药时被那人杀了麽?”
柳无眉道∶“嗯!”
李红袖笑道∶“你未免太看轻他们了。”
宋甜儿跺脚道∶“到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他们有多大本事?”
柳无眉凄然一笑,道∶“若有人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夺来,我也不至於苦苦要杀楚留香了,你想,我既然能要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来害楚留香,自然也就能要他们去为我求解药,我为什麽不这样做呢?”
胡铁化铁眉道∶“凭那些武林前辈,难道都不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要回来?”
柳无眉黯然道∶“他们就算一齐去,也要一齐死在那人的手上。”
胡铁花真的吓了一跳,动容道∶“你说那人竟能将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全都杀死?”
柳无眉道∶“不错。”
胡铁花怔了半晌,喃喃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麽,我实在有些不信。”
第十九章 仙境与地狱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她不说我现在也已猜出那人是谁了。”
胡铁花道∶“是谁?”
楚留香道∶“水母阴姬。”
“水母阴姬”这四个字一说出来,胡铁花脸上就好像被涂了一层死灰色的油漆,连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别的人更是耸然失色,就好像这名字的本身就有一种神秘的魔力,人们只要听到这名字,就会遇见一些不祥的事。
只有久居大漠的黑珍珠,似乎还对这名字不大熟悉。
她忍不住问道∶“这“水母阴姬”的名字我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是谁了。”
胡铁花道∶“水母阴姬就是神水娘娘,也就是神水宫的主人。”
现在,黑珍珠的面上也变了颜色。
楚留香瞧着柳无眉道∶“我没有猜错吧?”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长叹道∶“不错。”
黑珍珠道∶“我虽然很少入关,但也听说这“水母阴姬”乃是武林中第一个怪人,据说她的脾气还有几分和石观音相似,平生最恨男人,无论任何男人,只要瞧了她一眼,她就绝不会让他再活下去。”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苦笑道∶“你弄错了,她的脾气和石观音一点也不相似,石观音非但不恨男人,而且边很喜欢男人,尤其是漂亮的男人,她的毛病只不过是对男人的胃口太大了而已,所以总是想换个新鲜的。”
柳无眉叹道∶“但“水母阴姬”却是真的恨男人,据我所知,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和她接近过,神水宫中更看不到一个男人。”
黑珍珠道∶“可是我也知道这人虽然喜怒无常,虽然很恨男人,但她却并不是个坏人,也不像石观音那麽样,想去害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只要别人不去煮她,她也绝不惹别人。”
黑珍珠道∶“那麽,她为什麽要杀你呢?你难道惹了她麽?”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正是惹了她了。”
柳无眉叹道∶“你们究竟有什麽仇恨?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敢问她。”
楚留香叹道∶“叁四个月以前,神水宫中忽然失窃,丢了一瓶“天一神水”,神水宫的人竟怀疑是我偷的。”
柳无眉道∶“究竟是不是你呢?”
楚留香苦笑道∶“自然不是我。”
胡铁花道∶“我也相信绝不是他,若是“天一神酒”,他也许还会偷来喝喝,『天一神水』他偷来又有什麽用?”
宋甜儿忽然“噗哧”一笑,道∶“若是“天一神醋”,我就知道是谁偷的了。”
李红袖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着嘴唇悄声道∶“小表,你才是个醋坛子哩!”
她们和楚留香生活了那麽多年,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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