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半妖之血，对它没有影响。”
远叶目光一沉，打量了她一眼，叹息道，“你已经知道了，不在意吗？”
“不会。”
“真是难得，铁沉的弟子竟然能容忍半妖。”他感慨道，忍不住说，“铁沉本是富家子弟，因家中被妖魔侵袭惨遭灭门。他最开始是想加入飞灵门，可惜没有才能，幸好一再坚持才被前代飞剑门掌门发现，收了他入飞剑门，教他铸剑。他对妖极为痛恨，此剑为绝杀，大约就是想杀尽天下妖魔。只是有时他太执着些，连无害的半妖也想赶尽杀绝。”怕自己说过了，远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你面前说他的不好，你可不要在意。”
若瑛摇头，铁沉对妖的恨，她又岂会不知。
不可思议地看着若瑛，她跟铁沉很像却又完全不同，“怪不得修凡很在意你。他在门中一直战战兢兢的，心里有什么念头也不敢轻易表露，怕他们知道了他的怪异会排斥他，连……唉，算了，弟子们的事，我也管不了了。”
他是知道他们的感情的，她想，安静地看着他，觉得师父大约就该是这个样子。能够接纳修凡，给他一个安身之所，都是他这位师父的功劳。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远叶淡然一笑，“其实有些事，由我来说也不知好不好。你是飞剑门的掌门，担负着铸剑重责，可你也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要做的事。不能放你自由，至少我想帮你完成未了的心愿。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说。”
心愿吗，她的目光空动了起来，有许多画面在脑中闪过，很多事情回不到从前，不管她做什么也没有用。可是，心里的怨恨呢，那不知什么时候被恐惧辛劳跟痛苦抹去的怨恨呢，她其实是恨着的吧。她猛地回过神，跟远叶说，“我姓宋，我叫宋若瑛。我的父亲也姓宋，他们……我要替他们报仇。他们是被人所杀。”
从来不想跟人说起的话，要说时，怎么顾得上流畅。她其实已经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与姓名，若不是经过金洲，她恐怕连报仇的事都抛开了。
“不要急，慢慢说吧。”远叶安慰道。
“我家在京城，跟金洲来家是亲戚。”她能记得的只有这些，凭这些可以找到仇人的线索吗，她可以报仇了吗，就像很久以前期盼着那样。
十五年前，她记得好像是和父母去游玩，那天她很高兴，还有约定了下次再来。可是在回去的路上，遇到黑衣人，所有的人都死了，她在轿中听到惨叫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吓得连哭也不敢。之后，母亲也死了，她就藏到母亲的背后避开了黑衣人的视线。等天黑的时候，铁沉来了，把她给带走了。许多细节因为恐惧，她已经不记得，好像很重要的事忘记了一如她忘记仇恨一样。那时，她很害怕，以为铁沉是黑衣人的同党，随时会杀了她。铁沉什么也没说，开始训练她成为铸剑师。原本的千金小姐，被训练成力大无比的女子，是怎么样的艰辛。她的仇恨疯长着，却不得不被恐惧压抑。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她在知道铸剑师和飞剑门，知道妖魔的存在后，才发现铁沉从没打算杀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那时心已经空了，知道了这些并不能换回什么，她继续努力铸剑。生命里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一样，就连生命本身，也盖上了死的印记，不属于她了。曾经牢记中的仇恨，就这样跟着记忆凭空消失了，她已经被辛苦和恐惧麻痹了。
“我会派人去查。”远叶说，有大概的时间和人物总不难查到。慈爱地看着若瑛，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暗叹一声，他似不经意地提起，“铁沉恨灭门的妖，你恨灭门的人，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绝杀呀。”
原来如此，她像忽然明白过来了一样。消失的并未消失，只是她发觉不到了，那么这一次，她可以让心里的怨恨真正消失吗。
“这件事就交给我。你先去休息吧，飞剑门还是飞灵门，你都可以去。不过有件事我先跟你说一声，我的师弟前几日回来了，他对灭妖之事非常激进，若他来跟你说什么言语上有些不当之处，若瑛，你可不要见怪。”
“嗯。”别人的话，她向来不放在心上。
打开止水厅外的透明屏障，远叶送若瑛离去。修凡还等在门口，一看他们出来，连忙退到一边想掩藏身形，可站在他旁边的小石头马上出卖了他。
“娘，我一直等着你哦。”他跑上前讨好地说。
“他现在就跟你的家人一样。”远叶温和地提醒，即使失去了父母，她也不会孤单，“这门里的人也都是你的家人。”
家人吗，她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样的方式去拥有家人。可是家人是什么，她都有些忘记了。
修凡有些羞窘站在远处，他总是担心太多，要让若瑛知道一定觉得他麻烦。
“你带他们去休息，安排好再回来，还有话问你。”远叶对修凡吩咐道，再令人去叫修浩修姗来。
“是。”修凡行了礼，就带着若瑛她们进了生活区。
她们的行李早就搬到客房，生活区的房子都修的极为简朴，连客房也一样。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必要的桌椅书案和床柜。若瑛看到有柜子就安心多了，她今天一定能好好地睡一觉呀。时间还早，坐到松软的床上，她朝修凡看了一眼，呆呆的不作声。
“怎么了，是师父说了太多的话，你觉得累了吗？”修凡问，门里的人都觉得师父有时候话有点多，难道若瑛这么快就领教到了。
会吗，若瑛想，倒还没有这种感觉。沉默了一会儿，她总算开口跟一直等着她说话的修凡说，“我要去报仇？”
“什么仇？”修凡不解地问，难道远叶的话已经多到让她心生仇恨的地步了吗？
“家仇。要去京城。”既然她的家在京城，免不了得回去一趟，她想看看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只要去了，一定又能想起很多事来。她很想清晰地感受到从前，明明没有必要，她却暗自希望着。
“会不会危险？”修凡连忙问，也不知她说的报仇要做什么，她只是力气大些又没有武功能做得了什么，要是出事了怎么办。怎么想都不放心，他不禁说，“我陪你去。”
微微一愣，她迟疑地看着他，这样心软的人能做得了什么，不过她又能做什么了，他去不去都一样吧。点了点头，她说，“好。”
是不是稍微帮到她一点了呢，修凡暗喜，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可怕起来。他并不有发觉，陪了她一会儿，便赶回远叶那儿，他有很多事得向远叶禀报呢。
第三十七章 师父
“修凡，若瑛知道你的事了？”远叶浅笑地问，没有怪责他的意思。把他留在最后问话，也是想好好跟他聊聊。这门里也大约只有修凡不会嫌他罗嗦了，他无奈地想。
他点头，欠身认错，“是弟子没有……”
“我不是怪你。”把他拉到身边，远叶无奈地看着他，“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件事让她知道了也好，而且你也多了一个朋友。你们两个好像很合的来，你跟她好像要跟修浩他们都亲近。”
“没有。”他连连摇头，又觉得跟若瑛的确是比他们聊得来。她现在也是他很重要的伙伴，差不多跟他们一样重要。他有什么事，都可以在她面前痛快说出来。
“也许有一天，门里其他人也会接受你的身份。”
默默不语，他也希望有那么一天，但可能吗，连他自己也觉得半妖丑陋，觉得妖可恨。即使这样，他有时对妖也不能狠下心来。这份过多的仁慈，一定是因为血缘的关系，他如果是真正的人，就能毫不犹豫地将妖斩杀了。
“听说你在村子里用绝杀救了村民？做的好，不过你也要当心身体。”
“是。”他应道，能被夸奖自然高兴，可他现在有很大的苦恼，“师父，弟子先前受重伤时，眼睛曾变回金色。以后，会不会一受伤就变回去？”
“金色？”远叶略一沉眉，他只知道修凡曾经有尾巴，并不知道他有金眸。“可能是你太过勉强自己，过多使用法力。暂时你还是不要用飞剑术。还有，你瞳色变化的事，修浩他们没有发现吗？”
“没有。幸好宋姑娘在。”他庆幸道，如果不是若瑛，他真不知要怎么办。
“她的确是难得。如果她也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好了，可惜身为飞剑门人由不得她。”
如果世上没有妖，她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修凡沉着眉，迟疑地说，“师父……她要进京，我想陪她。”
“我正要跟你说此事，原来她跟你说了。”远叶目光一亮，难得他主动提出要求，没想到两人关系这么好，“我本来就想派你跟她一起入京。若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你也好从旁劝解。”
“是。”既然是去报仇，难免会让她想起一些伤心事，他能够安慰她吗。他也难以想象她伤心的样子，她的表情都让伤疤遮住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远叶才放他离开。原本他还想告诉修凡避着远乔，到最后却没有说成。他其实有心想让别人发现他的身份。默默发现然后选择怎么样的方式对待他，总好过说开了再强迫门人接受。会到飞灵门的人都有自己的状况，像铁沉那样亲族被妖所害的不在少数，他如何能逼他们去接受半妖。他会收修凡入门，也是因为曾经受过半妖的恩惠才觉得他们跟妖不同。这种感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而且门中像远乔一样，对异类恨之入骨的不在少数。
远叶远乔远律是上代掌门的入室弟子，其中以远乔修为最高。他对妖魔从不手下留情，不管妖魔有没有害过人修行了多少年，都能毫不留情地除掉。这一点上，远叶和远律比不上他。他们的师父原本也属意传位于远乔。后来远乔入苗疆不毛之地除妖，半年未回，门中皆传他已经不在人世。师父生命垂危，又逢魔族进犯，临危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远叶。等远乔回来，已经是一年后的事。远叶原想将掌门之位交还，远乔却不接受。对他来说，外出除妖比守在山上有趣的多。
连掌门之位也动摇不了三人的感情，远叶很受感动，觉得再没有什么能破坏三人的感情。可是没多久，远乔在一次除妖时，失去了亲传弟子。他很是气愤，回门不顾阻拦私取血剑除妖，使血剑崩坏。幸好门里还有血光，远叶念他急怒攻心才窃用血剑，有意轻罚他。远乔却很不服气，怪他不长进，一直劝他用血光剑灭弱水。如果不占地势之险，一把血剑，如何灭得了弱水中那么多妖。远叶自然不同意，跟远乔起了争执。远乔气不过，不肯受罚，顾自离开了飞灵门四处游历除妖。
原以为有生之年，远乔不肯主动回来，能再见到他远叶自然开心。可是远乔回来的原因，和两人争执的原因是一样的，他还想用血剑灭弱水。师兄弟之间的矛盾到底要如何才能解开，他希望能跟远乔回到把酒言欢的日子，但是有些事他不能让步。如今，他为人师表，担心自己的徒弟也有不相往来的一天。修凡和修浩都喜欢修姗，修姗又一直不开窃，不能认清自己的心意，而修凡又是妖，能不能被人他们接受还不一定。这三个人中，他最看好修浩，有心想让修浩继承掌门，不过未来的事还很难说。
修浩他们很快也知道远乔回来的事，他们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听说他一些传闻。听说他的武功极为厉害，修姗跃跃欲试，想向他讨教几招。修凡则很怕碰到他。不过生活区才那么大，要碰到的避也避不开。就在第二天早上，他们去用早餐时，在院中碰到了远乔。
“你就是修凡？”远乔先开口叫住他，冷漠的脸轮廓分明。像鹰一般锐利的眼，狠狠盯了修凡一会儿，就吓得他快喘不过气。“你用绝杀救了中妖毒的人？”
“是。”修凡应道，不敢松懈，僵硬地看着他。
“很好。”远乔点头道。当初他带着两名亲传弟子下山，想除去霸占一方的妖魔。谁知妖魔很是狡猾，用计迷惑了其中一名弟子咬伤了他。化为妖奴的弟子杀了另一名弟子，最终死在远乔的手上，经过那一次，远乔对妖的仇恨更深重了。“有没有想过出外游历？”
飞灵门中能力达到一定程度以上就可以独自外出游历，只要一定时间回来一趟即可。修浩等人曾独自出去执行任务，但还没有四处游历除妖。
猛地摇头，让他去游历他也不知去做什么到哪里去，很多事他还不会处理，“还不行。”
“怎么不行？”原本淡然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远乔盯着他，不懂远叶怎么教出这样没志气的弟子。
“的确，修凡师兄可以四处游历了呢。”修姗在旁边忍不住说，“我也早就想去了。对了，师伯，我是修姗，有空想请师伯指点几招。”
“你倒长进。”远乔面色缓和下来。早就听说修姗是武学天长，他也想试试她的身手。
“谢师伯夸奖。师伯什么时候有空？”修姗挑着眉，一脸谄媚的笑。
门里的人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时总是这个样子。远乔还不习惯，目光微冷，“迟些时候再说。你若真长进，就该多去除妖，不要贪图一时享乐。”
“师伯说的是。”也只有求人的时候，她的嘴最甜。
远乔不吃这一套，冷声道，“新的血剑已经到了门里，你若有心，就该好好练武，用剑扫平弱水。”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简直像是看到了知音，修姗感慨道，“可是师父不准。”
旁边看热闹的人，听他们说起这个，便觉得有些不妙。修姗最不经挑动，说不定一时头脑发热就真的拿剑冲下山了。
“修姗，又乱说，小心师父罚你。”修浩嗔怪道，朝远乔微笑谢罪，“师伯不要见怪，这丫头总说一些疯话。”
“怎么是疯话。”远乔较起真来，“除魔卫道本来就是飞灵门人的义务，如今我们有利器在手，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难道还要一直守着山上看着妖魔来犯，或是等着妖魔离开弱水为祸人间时才动手吗。这样就太迟了。与其坐等他们作恶，不如主动出击。”
“是，师伯说的好。”修姗拍手称赞，旁边也有不少人被说动了。
修浩无奈地拉了拉她的衣角，看她不听，心下暗叹，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场面。
他们说的再热闹，跟若瑛是无关的。她用了早餐，准备去飞剑门看看。这里还是太吵，如果不麻烦，她还是到飞剑门住，等远叶替她查到想知道的事，她就离开。她拉着小石头，有意想避开他们的视线不想参与他们的讨论，可是她一身粗布衣裳，在一群白衣中很是扎眼。
远乔很快就看到她，“那边的丫头，你是铁沉的徒弟吧。如果你师父在，他一定也是站在我这边主张主动出击的。现在你是飞剑门的掌门，你怎么看，难道希望铸好的剑就这样闲置在一边吗？”
无奈停下脚步，她看向远乔，冷淡地问，“他赞同你？”
知道她指的是铁沉，远乔点头，铁沉是最赞同他的。“是。”
“那我反对。”她冷声道，不管旁人听了有多傻眼。
尊师重道是最基本的道德观念，若瑛这样说，像是摆明了违抗师命一样。众人窃窃私语，不懂她怎么想的。修凡也担心地看着她，她一定是吃了太多苦才说出这样的话。匆匆告辞，他连早餐都顾不上吃，就跟着若瑛离开了。至少现在，他很想陪在她身边。
修姗看着他跟着若瑛离开，气恼地咬着唇，若瑛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修凡就喜欢跟着她，不是喜欢上她了吧，不是应该在喜欢她的吗，真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