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星旗,叹息道:
“至少保罗比他父亲好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但下一秒,泰尔斯却突然发声:
“所以,博兹多夫伯爵说的那些话,关于西荒公爵‘对谁都是这样’的事情……”
“是真的吗?”
像是有人吹灭了灯火似的,王子和伯爵之间的色彩仿佛突然暗了下来。
马蹄与喝令声中,德勒沉默了好长一阵,才徐徐开口。
“我这么说吧,殿下。”
“在星辰国内,跟曾经上下一心的北境、铁板一块的崖地还有患难与共的刀锋领比起来,西荒的本地政治……有些复杂。”
复杂。
泰尔斯默默沉吟。
几秒后,想到什么的王子幽幽开口:
“票数。”
正待解释下去的德勒一愣:
“什么?”
只见泰尔斯出神道:
“虽然昨天那只是玩笑话,但我现在想起来了。”
王子缓缓出声: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当六大豪门与十三望族投票决定是否承认我身份的时候,无论是北境、崖地还是刀锋领,这些领地里,每位伯爵的投票,都唯他们的公爵马首是瞻。”
“但唯有西荒,唯有你们的三票……”
“你和博兹多夫伯爵都投了否决票。”
“而法肯豪兹公爵,却投了赞成票。”
听完他的话,德勒·克洛玛的脸色一变。
年轻的翼堡伯爵不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当年是形势所迫,希望您不要心存芥蒂。”
泰尔斯看着他的表情,哂然一笑:
“当然不会。”
“我只是……明白了一些东西。”
王子直直地盯着翼堡伯爵。
“当年的高等贵族议会,十九石座上,西荒三家的决定……并不一致。”
德勒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们的队伍转过一个弯,泰尔斯的思路回到过去。
当年的国是会议,泰尔斯是否能成为正式的第二王子,最终的票数是十人赞成,八人反对,一票弃权。
拥王党一方以一票之差的微弱优势,扭转了战局。
以胖胖的库伦公爵为首的东海领三大家族,在最后一刻齐齐投出了赞成票。
但现在回想起来……
崖地、北境、南岸、西荒、刀锋、东海……泰尔斯想起当年十九贵族的投票情况,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王子皱起眉头。
按照投票的顺序,以及票面的结果……
当年,那个真正手握着关键一票,举手投足间扭转了局势,让泰尔斯最终成为第二王子的人……
不是库伦公爵。
过了一道坡度不一的路口,他们在驰道上的行进开始渐渐提速。
“请勿误解,”德勒调整好坐姿,在迎面的风增大前深吸一口气:
“西荒的领主们,还是相当尊敬四目头骨纹章的。”
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只是近年来,我的贵族同侪里,特别是像博兹多夫伯爵那样的人,都觉得公爵大人多多少少有些……安于现状。”
德勒眼神变利:
“特别是事关王室的时候——在荒漠战争之后更是如此。”
“比如这次的刃牙营地。”
克洛玛伯爵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用词:
“封臣们对他事前不闻不问的消极决断,和事后收拾残局的保守态度,颇有微词。”
泰尔斯沉默着。
安于现状。
消极决断。
保守态度。
王子想起的话
【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奋,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
这些话,他也对其他人说过吗?
“不。”
随着奔驰加快,泰尔斯夹紧马腹。
他出神地注视着恩赐大道那平整而坚实的路面,看着它们一尺尺向后飞驰而去,坚定地道:
“也许,这才是公爵独有的、保卫西荒的方式。”
这句话说出口,他身侧的德勒沉默了好一会儿。
各自若有所思的两人默契地跟随着队伍,任由马匹奔驰,并不发声。
直到一分钟后,坐骑随着队伍开始减速,德勒才感慨地叹出一口气,看向远方的原野:
“看来科恩没有吹牛。”
“如果不来见你,那我绝对会后悔的。”
泰尔斯笑了笑,正准备道谢的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但几秒后……
“科恩?”
泰尔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略微讶然:
“你,你认识科恩?”
“科恩·傻大个·卡拉比扬?”
克洛玛伯爵回头看向王子,面色回暖。
“我不确定科恩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别致的中间名。”
德勒眼珠一转,眼里露出怀念和笑意:
“不过,是的,科恩是我的表弟,我和他从小一起在沃拉领长大。”
“他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妹妹,我的亲姑母。”
泰尔斯合计了一下。
科恩的母亲是德勒的姑母……
“卡拉比扬和克洛玛。”
双塔长剑和单翼乌鸦。
沃拉领和翼堡。
王子恍然道:
“原来如此,你们两家是姻亲。”
翼堡伯爵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六年前,科恩第一次在通信里向我提及您。”
德勒的语气里透露着古怪:
“他说,额,他,他失恋了,然后就请了个假去北方观光旅游,然后一夜之间,就碰巧遇到了一场伟大而光荣的冒险,跟着一位聪慧过人的王子,勇闯英灵宫,夜战龙霄城,死守英雄厅,血拼北地人,与传奇交手,共极境对敌,感受了灾祸的恐怖,目睹了巨龙的降临,挨过了乱臣贼子的兵变,受到了同伴刻骨铭心的背叛,混进了白刃卫队的队伍,遇到了国王的遇刺和更迭,旁观了女大公的上位,在遍地强敌的北方奋勇向前,于王国危亡的边缘拯救星辰,最终保护了数千万人的性命安康……”
他越说越无奈。
连泰尔斯都感觉到了,对方那股字里行间因为兴奋和热切,从而东拉西扯语无伦次,简直要透出纸面的迷之尴尬。
“最后科恩抱怨说,虽然秘科都夜里上门来警告他不要泄露国家机密了,可是他的上司就是不相信他,不肯给他补报休假和报销旅费……所以希望我能理解他……”
德勒沉吟了一会儿:
“收到信的时候我还在想,也许他确实是单身太久了,你知道,臆想和幻觉……”
“我是说,没错,殿下您确实是年少聪慧不错,可是……北地?埃克斯特?那么多事情……我很怀疑……”
德勒止住话头,直勾勾地看着泰尔斯:
“直到现在。”
泰尔斯犹豫了一秒,扯出一个礼貌尴尬两相宜的笑容。
科恩。
你……
牛逼啊。
半晌之后,泰尔斯才把假笑挤回肌肉深处,咳嗽了一声:
“那个,科恩他还好吗?”
德勒笑了笑:
“我想是吧。”
“他仍然在王都的警戒厅,干着一份让大多数贵族们无法理解的工作,而其中包括我的姑母和姑父。”
德勒无奈地耸耸肩:
“要知道他们一直在操心他的婚事——十几年来,我姑母生怕他把自己的同窗,把那位亚伦德家的战士小姐娶回家来。”
泰尔斯挤了挤眉毛。
“米兰达?”
王子扑哧一笑:
“哦,不,那不可能。”
德勒呼出一口气:
“是啊,我知道,亚伦德小姐大概是科恩最怕的人。”
“那小子说过,他总有种错觉:在亚伦德小姐面前,他会突然变笨。”
泰尔斯砸吧砸吧嘴,回想了一下米兰达和科恩相处的样子。
嗯,那确实是错觉。
因为他绝对不是“突然”变笨的。
“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我姑母已经不管那么多了,”德勒摇摇头,同时带着好笑与无奈:
“现在,只要科恩愿意结婚,她才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战士呢,只要是女的就行。”
泰尔斯跟德勒对视一眼,同时会心失笑。
一会儿后,德勒的声音低沉下来:
“所以那是真的吗?”
“科恩说他,嗯,他在英灵宫里跟火炙骑士你来我往,顶着传奇反魔武装,血肉横飞地大战了三百回合?”
火炙骑士……
大战三百回合……
王子有些头疼:
“额,我的侍从官可以作证,打应该是打过的,可是三百回合么……”
泰尔斯没有说下去,只是讪讪一笑。
德勒眼神一动,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那么,他说他直面与汉森勋爵齐名的红女巫,面对她的劝降,在绝境中不卑不亢宁死不屈?”
面对红女巫……
不卑不亢宁死不屈……
王子一愣,眨了眨眼:
“啊,关于这个,怎么说呢,基本上轮不到红女巫劝降,他就那个……”
这一次,不等泰尔斯多说什么,善于理解的伯爵扬起眉毛,若有所思:
“我懂了。”
“那他说,自己面对宝刀不老的传奇战士,不可战胜的‘撼地’卡斯兰,拼死力敌,拳拳到肉,以牺牲一条手臂为代价……”
拼死力敌……
泰尔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呵呵,那个啊……”
再一次,在泰尔斯还犹豫着用什么语句的关头,德勒就很善解人意地眉头一挑:
“哦——”
看着伯爵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泰尔斯突然生出了一股出卖科恩的内疚感。
不对啊。
明明我说的才是真话啊!
但德勒的下一句话让泰尔斯心头一沉:
“那……巨龙?”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旧日的场景重现脑海:
“真的。”
德勒眉毛一颤。
“哦,”克洛玛伯爵眯着眼睛,颇有些严肃: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六年前的那个月,路经北方的信鸦全部迟到了——传说是真的:巨龙展翼,千里禁空。”
德勒轻声道:
“那么……灾祸?”
这一次,泰尔斯面沉如水,低下了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齿,久久沉默。
德勒看着王子的样子,没有再追问下去。
“哼,”伯爵摇头叹息:
“你知道,初代翼堡伯爵留下了记录,记述他见过的灾祸。可我的家族里,有好几代人都认为,那只是老人家的临终呓语。”
德勒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努恩王是灾祸杀的?”
泰尔斯抬起头,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万箭齐发的黎明。
以及那个戴着王冠的、血淋淋的、滚落到他脚边的头颅。
“刺客之花,小萨里顿,飞蝗刀锋。”
王子定定地道:
“还有查曼·伦巴。”
德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变得安静,安静到耳边只听得见马蹄声响。
伯爵缓缓抬头。
“您受累了,殿下。”
“也许很多人不相信,而更多人不知道,”德勒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目带沉重却无比认真:
“但是我想说……”
“整个王国……”
“都承您的恩情。”
泰尔斯咬了咬牙,勉强露出笑容。
“谢谢你,”王子僵硬点头:
“克洛玛伯爵。”
但德勒却摇了摇头。
“德勒,”翼堡伯爵先是对少年露出一个温暖友善的笑容,然后伸出右手,好像这才是他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绍:
“这是我的名字。”
泰尔斯先是顿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德勒一眼,随即也笑了。
“当然,德勒。”
第二王子真诚地伸出右手,与德勒相握:
“泰尔斯。”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相互点了点头。
德勒松开王子的右手,但他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站在西荒贵族的角度,泰尔斯,我知道复兴宫是怎么看我们的,也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更知道你敏感而尴尬的处境。”
德勒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泰尔斯也严肃地回望他。
“换了平时,我可能会说一些场面话,什么‘西荒不会是你的敌人,西荒人更不是’之类的。”
德勒叹了一口气:
“但是,你是科恩的朋友。”
德勒的表情有些忧伤和无奈:
“而站在他表兄的位置,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必须提醒您,泰尔斯。”
下一刻,德勒微微低头,在齿缝间蹦出几个似乎比金子还珍贵的、比蚊蝇还微弱的字音:
“小心西里尔大人。”
什么?
泰尔斯先是想了想这个名字,然后皱起眉头。
“你是说法肯豪兹公爵?”
“什么意思?”
德勒沉默了几秒,这才低声开口:
“公爵大人擅长操纵人心——即使是那些不喜欢他的人。”
操纵人心?
泰尔斯愕然了一秒。
他首先想起的,是身在北地的红女巫。
可是……
西里尔·法肯豪兹?
不受欢迎者?
“博兹多夫伯爵说,公爵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暧昧,保持中立从不站队,”德勒此刻的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仿佛如临大敌:
“那也许是因为,身为西荒之主的西里尔大人,要他这么想。”
西荒公爵……
要他这么想?
泰尔斯愣住了。
必须承认,从见面的第一分钟起,德勒给他的印象就是谨慎小心、思虑周到、处事得体、从不逾矩。
可是现在……
“而如果博兹多夫伯爵不喜欢西里尔大人,”德勒冷冷地对他说:
“那大概也是因为,公爵要他不喜欢自己。”
泰尔斯恍惚着呼吸了一下:
“那,公爵他之所以是‘不受欢迎’……”
德勒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接过下半句话:
“因为他并不想受欢迎。”
泰尔斯怔然看着德勒。
他突然感觉,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等等,如果这是真的。
那法肯豪兹公爵给他的印象也是……
“泰尔斯,您也许知道,出于历史原因,我的家族在驯养信鸦一业上颇有心得。”
德勒再次开口。
泰尔斯竭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当前:
“额,是的?”
只见翼堡伯爵警惕地道:
“几个月前,陛下和西荒的领主们达成了协议,我们出兵自由同盟,逼迫埃克斯特,从而营救你回国。”
“是的。”泰尔斯下意识地回答。
德勒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就在与陛下达成协议的那一周,我的鸦哨,在边境侦察到了好几只向北飞越边境的远途信鸦。”
达成协议的那一周……
向北飞越边境……
远途信鸦……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德勒默然几秒,这才幽幽地道:
“那批信鸦飞空极高,异常机警,还善于隐匿,即便以鸦哨轻骑之能,也差点漏过去。”
“那不是往返两地、路线固定、脑子呆板、训练简单的邮驿信鸦。”
“而是优选严育,聪慧灵活,识途辩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