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基寒声道:
“就像我们所有人。”
对家族和血统弃如敝履的高洁存在……
小巴尼嘴唇一抖。
此言一出,无论是贝莱蒂、奈还是一脸落魄的塔尔丁和布里,甚至发着抖的坎农,都齐齐低下头去。
唯有塞米尔,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纳基。
但泰尔斯却感觉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
“为什么?”
少年的突然发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如果你不想告诉他,那就告诉我吧。”
“告诉璨星最后的血脉。”
泰尔斯的话语飘荡在地牢里,连快绳都被吓了一跳。
这句话让纳基愣了一下,他像是重新认识眼前的少年一样,定定地望着对方。
像是要从对方凝重的脸上认出什么似的。
“嘿,这帮疯子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快绳按住泰尔斯的肩膀,焦急地耳语道:“我们现在该专心寻找生路……”
“你还想做什么?”
但泰尔斯只是轻吸一口气,坚定地把快绳的手抓开:
“就像你说的,寻找我们的生路。”
快绳为之一愣。
泰尔斯重新看向纳基,眼神在他手上的钥匙上转过一圈。
“告诉我,为什么巴尼的父亲和你们,甚至萨克埃尔,要那么做?”
泰尔斯紧皱眉头:
“或者说,当年的常治之王,艾迪二世,除了萨克埃尔所说的,所谓的三灾同盟之外,他还做了什么?”
纳基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
小巴尼呆呆地抬起头来,却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为什么,父亲。”
纳基恍惚地看向大家,却发现不少人都移开了视线,唯有塞米尔紧紧盯着他。
终于,他想通了什么,释然地轻笑一声:
“你说得对,殿下,当年的悲剧,远远不只是陛下和奸佞的斗争,不只是忠诚和背叛的博弈,不只是星辰与世界的敌对。”
“天灾也好,叛军也罢,王国当年的混乱,当然事出有因。”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刑罚骑士以为先王是被什么传说中的怪物迷惑了,觉得是某些人阴谋着祸乱王国,可那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纳基重新回到旁若无人的状态,仿佛看见过去:
“因为萨克埃尔不过是个没落了千年的古董姓氏,连城堡封地都没有,所以他太过天真,他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我们的绝望。”
说出这话时,纳基浑身一颤。
另一边的塔尔丁发出轻轻的叹息。
泰尔斯心中一动:
“绝望?”
纳基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忆起那些最不堪的岁月,凄凉地笑道:
“当年,复兴宫里流传着数之不尽的谣言,并非每个人都知道先王与灾祸的禁忌,但有一件事,大家都无比清楚。”
不少人的呼吸变得紊乱。
跪地的小巴尼慢慢地聚焦眼神。
“那是什么?”泰尔斯凝重地聆听着。
只见纳基转过头,出神地道:
“那几年里,陛下想要有所作为:他下达了很多命令。”
有所作为。
很多命令。
泰尔斯的心一下揪紧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乌鸦的课堂。
“于是我们……无论是贝莱蒂、塔尔丁、巴尼这样直属王室、自贤君时代兴起百年的新贵‘璨星七侍’,还是塔伦、卡拉比扬等等所谓的敕封十三望族,上至亚伦德、特巴克这样的开国六豪门,我们都看到了,都经历了。”
小巴尼从打击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纳基。
只见纳基扫过每一个卫队兄弟,幽幽地道:
“随着陛下的每一道举措……”
“日子越发难过,前途越发无望,我们身为贵族的未来,更加黯淡。”
泰尔斯吃了一惊。
塔尔丁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但不等他说些什么,早有预感的泰尔斯就急急催促道:
“发生了什么?”
纳基抬起无神的双眼,似笑非笑摇摇头,语气里尽是酸楚:“不知道啊……”
“首先,量土令,我家族的封地因此急剧减少……”
“耕地上的农户,则因为计户令而迁居城市……”
他娓娓道来,眼神迷幻。
“领主的手下官僚在清吏令颁布后威信尽失……”
“我们的生活因编税令,拮据破产……”
“领地和城堡里,我们不得不解散仆人军队以削减开支,母亲姐妹不得不变卖首饰贴补家用……”
卫队囚犯们的表情越来越糟。
纳基冷笑道:
“讽刺的是,泥腿子暴发户们凭借金钱就能获得与我们相当的地位生活,但我们却连在自己的封地上提税渡过难关都是违法的……”
“还有该死的定名令,把我们的爵位和职务分得清清楚楚……”
“以及最后,随总诏令而来的迁居令……”
只听纳基讽刺地摇头道:
“六大豪门和十三望族,也许他们家大业大,经得起波折和损失,受得住国王的制裁,但是对我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家族而言……”
他痴痴地望着虚空:
“就像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你曾经习以为常的幸福和安定,全部化作了灾难和动荡。”
“您能想象吗?”
“这个时候,出身贵胄,听上去就不再那么美好了。”
习以为常的幸福和安定,化作了灾难和动荡……
泰尔斯怔住了。
纳基的话语很慢,但没有人打断他。
他的语气颇有种自暴自弃的疲惫感,每说一句话,泰尔斯的脸色就沉上一分。
刺杀,外敌,战争,阴谋……
曾经,他以为这就是血色之年将要揭露的一切,但是现在看来……
泰尔斯想起了老乌鸦希克瑟。
以及他给自己上过的一课。
胜与负。
敌与友。
【不要轻视了战争本身——它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不是非赢即输,非利益即代价,非生存即死亡的游戏。】
【在胜负之外,我们该在怎样的角度,在何种程度上,评价这满布战争的惨烈一年?】
这一刻,少年突然为之触动,
血色之年,不仅仅是一场战争,一种冲突,一次矛盾,更不仅仅是双皇与灾祸们的恩怨。
一切的一切,都融合在当年星辰王国的大熔炉里,无从逃脱。
国王,国家,贵族,灾祸,政治,他们都绞在一起,在这个熔炉里相互影响,彼此纠结,难以分解。
泰尔斯又想起那位让伦巴甚为戒惧的星辰“贤君”。
闵迪思三世。
一个奇怪的猜想漫上泰尔斯的心头,但很快被他摇出思绪之外。
“我以前很奇怪,在人心涣散,大乱将生的时刻,为什么显赫强大如六位守护公爵,权势扎实如十三望族,他们面对陛下的命令都忍气吞声,沉默接受。”
“但听了萨克埃尔的话,我似乎也懂了,”纳基弯起嘴角,对泰尔斯露出一个苦涩而无望的笑容:
“当你看见站在陛下身后的,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恐怖灾祸的时候,也许你并没有太多选择。”
纳基的神色黯淡下来,让泰尔斯的内心越发难受。
“我不敢也不能去评判陛下,毕竟他是星辰的国王,他说什么我都必须遵从,何况他还掌握着如此不可抵挡的力量……”
他越说下去,情绪就越是低沉,语气却越发痛苦。
这让泰尔斯下意识地低下头。
“但是,当我回到破败的家中,见到妻子变卖嫁妆,见到儿子忍饥挨饿,见到待嫁的妹妹面黄肌瘦,见到病床上的领主父亲一边向商人借债,一边无谓坚守着家族的最后一份贵族尊严……”
纳基的字句满布沉痛,让许多卫队囚犯们都神色异常。
泰尔斯没有说话。
纳基回过神来,重新看向泰尔斯,眼神沧桑。
“从我懂事起,父亲就这样教导我:纳基家族自贤君时代得到封地,我们效忠璨星家族,因为我们深知自己的地位来自王室的权力,子嗣入选王室卫队更是我们与王权站在一起,是我们忠心耿耿的象征,但是……”
就像溺水者看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纳基热切而渴望地望着泰尔斯,眼中流露出的颜色,却像是濒死前的灰暗:
“告诉我,殿下,难道国王不该保卫他附庸的利益和尊严,不该护佑他臣属的丰足与幸福吗?为什么我们越是对陛下忠诚,对王国忠诚,所获得的结局就越是……”
纳基语气一滞,委顿下来,迷茫而疑惑:
“究竟是我不够爱我的王国,还是我的王国不够爱我?”
那一刻,心情酸楚的泰尔斯张口欲言。
但他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那一刻,地牢里的所有卫队成员,全都沉默了。
纳基嗤了一声,浑身上下都被舍弃一切的释然所充满:
“所以,在日复一日的迷茫和日见沉重的绝望里,当有人许诺我们以希望,有人告诉我们,这一切不过是国王的一时昏聩,不过是朝中诸君的鬼迷心窍,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一次默然等待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另一边,坎农重新开始低低地啜泣,布里不再哼声,塔尔丁失魂落魄,身为不知情者的贝莱蒂和奈则愣愣出神。
唯有小巴尼和塞米尔,一个痴痴念叨自己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咬牙切齿地握着武器。
“告诉我,殿下,一边是满怀希冀的娇妻弱子,坚守往昔的耄耋父老,引以为傲的家族荣耀……另一边,是温和仁慈的国王陛下,严酷无情的国王法令,镌刻生命的禁卫誓言……”
纳基扭曲了脸庞,眼眶里尽是湿润:
“我该忠诚何者,又该背叛何者?”
泰尔斯轻轻闭上了眼睛。
“父亲,”小巴尼痛苦地按着头颅:“父亲……”
“不,你……不,这一切,太不公平了……”
小巴尼的呻吟低低传扬在空气里。
扑通。
另一边,塔尔丁跪倒在地上,捂住脸庞,肩膀微抖。
纳基神经质地笑了一声,扬了扬手上的钥匙:
“如果忠于陛下和星辰,就意味着背叛你出身的家族和所爱的妻儿……”
“告诉我,殿下,怎么做,才不算背叛,怎么做,才算是忠诚?”
泰尔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他无言以对。
纳基看着王子的这副样子,笑了。
“没关系,因为我终于懂了,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
他扫过每一个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
“无论是简妮,露娜,我所爱的妻儿……”
“还有我的陛下,我的誓言……”
纳基痴痴地望着空无一物的虚空:
“无论忠诚,还是背叛……”
“我们都是一无所有。”
这一刻,泰尔斯觉得,地牢里的空气之滞涩与凝重,前所未有。
带着浓浓的死气。
就在此时,一道空洞而枯燥的嗓音,带着同样的痛苦与犹疑,凭空响起。
“够了。”
声音回响在昏暗的室内。
众人齐齐一颤。
只见另一个方向,刑罚骑士萨克埃尔虚弱地扶着墙,挣扎着兀自不稳的脚步,站在贮藏室外的阴影里,眼神虚幻,声音断续:
“纳基,够了。”
他痛苦地道:
“不要……再说了。”
? ?淡定,一周多以前出了趟远门,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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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57章 背后之人()
尽管早有准备,但泰尔斯依然在萨克埃尔出现后绷紧了神经。
他还是追来了。
刑罚骑士。
此时此刻,他在地牢里的最大威胁。
萨克埃尔的情况看上去不怎么好。
骑士本就形容狼狈,此刻更是双目半睁半闭,似乎在刚刚的闪光弹里受创不小,曾经稳如渊岳的脚步现在要墙壁和手中武器的两面扶持才能站好,右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布,渗出一片鲜红。
但哪怕如此,也没人敢小看他。
萨克埃尔咬着牙,扶着墙,一步步踏进了贮藏室。
如同黑暗里渐露身影的猛兽。
“不,真他妈……”快绳紧张地抬起臂弩,却在击发之前被泰尔斯一把按住!
“冷静。”
泰尔斯死死把住快绳的手臂,咬牙出声:
“不是现在。”
不止是泰尔斯和快绳,塞米尔、贝莱蒂、奈等人的脸色也很难看。
“哈哈哈哈,‘不要再说了’?”
纳基从愣神中回复过来,凄笑着。
“不,”纳基脸色一变,扫视着每一个人: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资格让我闭嘴。”
纳基颤抖着举起手指,指向刑罚骑士:
“除了你。”
“萨克埃尔。”
萨克埃尔顿住了脚步。
已是遍体鳞伤的他站在门边,迷惘而又痛心地看着像是豁出一切的纳基,眼神掠过一众黯然失神,颓然不起的旧日同僚。
牢房里很安静,只余众人或痛苦、或急促的喘息。
萨克埃尔微微摇头,移开视线。
“纳基。”
“你累了。”
刑罚骑士低声呓语,就像在哄一个孩子。
但纳基并不领情。
“是啊,我累了。”
只见纳基步步后退,惨笑着道:
“我受够了你的自大和傲慢,刑罚骑士。”
萨克埃尔皱起眉头。
“你既不想玷污王室的名声,又不忍揭发我们这群无耻叛徒的嘴脸,”纳基的呼吸越发急促:
“你总想找到那个最周全的法子。”
他眯起眼睛,语气中渗透出绝望:
“但你以为,你一个人扛住所有的罪过,一个人顶住将倾的立柱,谁的荣誉都不曾玷污,谁的名声都不曾损害,沉默不语,负重独行,就是伟大的牺牲,就对得起所有人了?”
萨克埃尔没有说话。
小巴尼依旧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神思不属,贝莱蒂神色紧张,塞米尔沉默不言。
纳基开始发抖。
几秒后,压抑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愤懑,一股脑从他的喉咙里爆出:
“草你!”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高傲的守望人萨克埃尔!”
痛骂声回荡在贮藏室里,激得塞米尔手里的火把飘忽不定。
但众人却无一出声,包括萨克埃尔。
看着近在眼前的萨克埃尔和精神崩溃的纳基,快绳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捅了捅泰尔斯: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这帮疯子就是不靠谱……”
然而泰尔斯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场中众人,默不作声。
是啊。
他注视着崩溃的巴尼和失魂的纳基。
但是,如果不是这帮不靠谱的疯子,我们早就变成白骨之牢的一份子了。
“你以为你是在保护我们,保护那些已经故去的人……”
纳基红了眼睛,像野兽一样对着满面惆怅的萨克埃尔嘶吼:
“但你不明白!”
纳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但语中的艰难和绝望却越发彰显:
“你一个人舍己为人,自承罪责,倒是伟大了,光荣了,无私了,英雄了……”
这个可怜的卫队囚犯崩溃地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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