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对么。”这一次,接过话头人的是出乎意料的老锤子,他一脸厌恶地摇摇头:
“六年前,埃克斯特重新选举了国王。”
泰尔斯心下一沉。
他眼前浮现出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个头颅。
那个王冠。
那个……女孩。
迪恩微微叹息。
“对,我猜那就是祈远城和威兰领的边境军队消失的原因和去处——也许那位杀兄夺位、名声在外的新国王,对大公们的威胁比荒漠边境高得多,以至于他们无暇顾及沙子上的事务。”
坎泽嗤了一声:“弑亲者。”
迪恩点点头,皱眉继续说话。
“荒漠里的势力,无论是兽人的大部落还是荒骨人的部族,他们一定会察觉北地人的回退,察觉荒漠北端的变化,没有了成建制的军队威胁,一直窝在深处的他们会试探着北上,填补埃克斯特留下的空白,争取生存的资源与空间。”
光头佣兵在沙地里划出一道道线条,泰尔斯勉强看出那是地图:
“与此同时,巨龙国度的衰落会让星辰人腾出手来,西部战线可能会扩张,也可能不会,但从他们这次的封锁禁令来看,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快绳听得一愣一愣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多一头雾水,唯有路易莎依然一脸认真地看着迪恩。
看到这里,泰尔斯突然明白迪恩在这支队伍里的地位从何而来了。
只见迪恩眉心紧皱,一脸谨慎地道:“无论是大部落北上还是星辰西扩,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佣兵队伍承受得起的,生意会越来越少,路途会越来越难,意外会越来越多,至少五年内,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荒漠的北端和东部。”
老锤子无奈地哼声:“唉,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够,如果我们是像‘鲜血鸣笛’那样的精锐百人团……”
但迪恩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不,那我们就会成为部落冲突或是王国征战的炮灰,死得更快。”
老锤子尴尬地笑了笑。
“那我们去哪儿?”
快绳瞪圆了眼睛:“重新回去南方,回到我们来的地方,迷海三国?”
迪恩摇了摇头,表示反对。
“无论是瑟拉公国、诺顿公国还是奎尔公国,他们也面临和荒漠北端同样的问题。一样的道理,埃克斯特的衰落和内斗,随之而来的是星辰王国的复兴,哪怕是他们受创最严重的刀锋领。”
“没有了北方巨龙的威胁和掣肘,星辰王国腾出手来,一定会试图恢复他们在西南各邻国里的影响力和霸主特权,而在迷海三国,在那些商人、暴徒、流氓、杀手、赏金猎人、自由骑士以及雇佣兵们大行其道的自由世界、走私乐园、免税天堂、刀剑斗场、死亡乡野里……猜猜看谁会最先倒霉。”
泰尔斯缓缓呼吸着,一步一步地消化着眼前的知识——这些佣兵们得到的信息,可不是书房里的“小滑头看世界”。
快绳几乎要被绕晕了:“好复杂,所以我们到底去哪儿?”
“简单地说,”迪恩表情认真,默默出神:“就是我们得找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强权和势力分庭抗礼,相互忌惮,最好元气大伤,相持不下,那样,我们既能找到生意和机会,又不必面对规模战争的灾厄。”
路易莎点了点头:“所以?丹特的大剑要指向何方?”
迪恩微微一笑,指了指沙地上的地图:“还是这件事——埃克斯特王国暂时衰落,黄金走廊和康玛斯联盟也会受影响。康玛斯内部历来矛盾重重,一旦埃克斯特陷入内斗,跟龙霄城有姻亲关系、攫夺了联盟话语权十几年的藤蔓城受冲击最大,反过来,北方四城在北边的压力会骤减,迎来上升期。”
“以善流城为首的北方四城、唯瓦里尔邦是瞻的海岸共同体,甚至以桑拉斯特为代表,安稳了很久的东南诸邦,都会跟失去强援的藤蔓城迎来一段小小的争斗期,我们不清楚康玛斯内部的争斗会怎样,但商人之间的内斗,最少不了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而像是枫角海岸、科亚伦克、北海王国这样的康玛斯周边小国里,应该也会多上不少机会。”
说起善流城,泰尔斯就想起龙霄城里那位让人印象深刻的,遵守“契约精神”的侯爵。
迪恩继续道:“藤蔓城衰落,所以康玛斯失去了染指西面,染指塔伦迪共治地的动力和实力,艾伦比亚王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一直盼望着在康玛斯渗透之前拿下塔伦迪共治地,但那既有可能是和平的政治演变,也有可能是血腥的征服战争,去那儿的话我们前途未卜。”
“至于黄金走廊……自由同盟和白山就不讲了,盛宴领和野茫山也不清楚,莱沃尔夹在康玛斯和艾伦比亚之间,我也说不好。但是一个从钢之城来的佣兵告诉我,安伦佐公国的熙德大公身体不佳,可想而知,他的子女们将围绕继承权展开拉锯,龙吻地周边的大小城池邦国可能会因宗主国的动荡重新站队洗牌,但康玛斯忙着内斗,星辰要重纳迷海三国,艾伦比亚,我猜关卡、厘金、甚至小规模的强盗和叛乱都会出现,商人们不会喜欢的,但那就是雇佣兵的机会。”
迪恩抬起头来,却无奈地发现大多数人都是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就连路易莎也皱着眉头。
但泰尔斯的清澈目光却让光头微微一怔。
迪恩咳了咳嗓子,回到当前,指指地面:“所以,康玛斯或者龙吻地,我们选一个吧。”
空气安静了下来。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快绳满面崇拜,说着粗鲁的、不知是海上还是荒漠里的俚语:“现在的雇佣兵都这么吊的吗?”
泰尔斯也严肃地看着迪恩。
别的不说,但单凭这份见识……
难怪,丹特的大剑,难怪他们能地信心满满地深入荒漠。
难怪他们能聚集这群千奇百怪,各有所长的战士。
路易莎噗嗤一笑。
“其他人我不知道,”女队长看着光头佣兵的眼神难以言喻:“但迪恩,是的。”
“他就是这么吊。”
迪恩又咳嗽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是雇佣兵,快绳,要生存下去,靠的不仅仅是实力或运气,”他哈哈一笑,难免有些尴尬,“而是审时度势的谨慎精明,细致入微的观察情报,还有通达四方的人脉名声。”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
雇佣兵的生活。
原来如此。
就在此时,麦基突然一动。
他迅捷地伸出手,从沙地里抄出一大把沙子!
泰尔斯和一众雇佣兵都吓了一跳。
沙粒从荒骨人的指间落下。
“操!”这是麦基嘴里第一次吐出脏字,他看着手上的东西,咬紧牙齿,面孔狰狞。
沙子落光,泰尔斯这才看清楚,麦基手上的是一只小型蜥蜴,兀自挣扎不休。
嗯,蜥蜴。
等等。
泰尔斯发现,他认识这种品种……额,不能说“认识”,应该是,几天前,他“吃”过这种品种的蜥蜴。
火光之下,这只蜥蜴颜色血红,满布白色条纹,表皮之间还有尖尖的软刺,痛苦地在麦基的手上挥动四肢和尾部。
“漂亮,麦基!”老锤子开心地大笑:“猫抓老鼠都没这么……”
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
那个瞬间,看清了那只蜥蜴,路易莎的脸上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恐:“我的天啊,这是……”
泰尔斯疑惑地看看老锤子,又看看其他雇佣兵,发现大多数人都一脸凝重——除了刚入行的快绳之外。
“别慌,”迪恩的声音让紧张的大家安静下来:“至少我们都在这里。”
王子的目光放回那只可怜的红色蜥蜴身上。
泰尔斯满腹疑问。
这不就是一只蜥蜴吗?
虽然颜色罕见了点,但是……有什么问题吗?
总不能有毒吧——泰尔斯默默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等等,应该没有什么毒,能持续好几天才发作吧?
是的吧?
“等等,”快绳表情一凝,指着那只蜥蜴:“我好像听坦帕说过这个……红皮白纹……那就是,就是……”
他面色苍白。
“是啊。”
麦基冷冷道:“血刺蜥。”
“不祥的征兆。”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血刺蜥?
泰尔斯心中一动: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动物的名字。
到底是在哪里呢?
但他一时没能想起来,于是直接发问。
“不祥?为什么?”这是一头雾水的泰尔斯。
老锤子叹息着耸了耸肩,看向天空中的朦胧月色。
“这种蜥蜴是荒漠的特产……”
“一旦食物不够了,它们就会在夜晚呼唤彼此,渐渐聚集在一处……”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满面愁容。
泰尔斯试探着问道:“团结捕猎?”
“不。”麦基摇摇头,目露狠色。
他慢慢地,用他那满布荒漠口音,泰尔斯听了好几天才渐渐习惯的艰涩通用语,咬字道:
“它们会开始……猎杀彼此,捕食同族。”
泰尔斯一愣。
只听荒骨人冷冷地道:“最后活下来的那只血刺蜥才能靠着同伴的尸体,填饱肚子,撑过这个食物难寻的关头。”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头挣扎着的血刺蜥。
这是……
路易莎叹了一口气:“吞噬同类,倚之为生。”
“世间万物中,有哪种生灵能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
泰尔斯愣住了。
“真不巧,”迪恩叹息道:“我就知道一种。”
“而它们正活在与你我毫无二致的皮囊之下。”
“所以血刺蜥是荒漠里最不祥的生物之一,漠神造它出来,就是为了警示我们在荒漠里的行为——漠神无灾,凡人自寻,同类相食,必遭天谴,”麦基皱紧眉头,定定地道:
“它意味着荒漠里最惊悚阴森的事情,比代表厄运的乌鸦还要糟糕——看见它的人,或有厄运,吃下它的人,命途坎坷。”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那只蜥蜴。
吃下它的人……
不是吧?
这是迷信对不对?
等等……
一定是迷信对不对,什么靠不住的玄学之类的……
一定是……
喀拉!
下一秒,麦基毫不留情地手上发力,结束这只不祥动物的生命。
沉浸在惊惶中的泰尔斯又吓了一跳。
荒骨人眼神冰冷地挖开一个沙坑,将血刺蜥的尸体放了进去。
“漠神无灾,世间皆灾,漠神无赦,荒漠即赦。”他念叨着什么,把沙子埋好。
快绳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看样子有些呆滞的泰尔斯:“别理他,荒骨人总是怪怪的。”
团队的气氛仿佛瞬间阴沉下来。
“别紧张,大伙儿,”路易莎咳嗽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它已经死了,我们只是见了一面,就算有些小波折也没什么,而且那只是传说,再说,也没人蠢得去吃它……”
听见这话,泰尔斯表情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去轮班吧,我也去,”迪恩面色淡然地道:“相信我,打起精神……”
就在此时。
“等等!”麦基突然出声,语气严肃。
泰尔斯又是一怔。
迪恩皱起眉头:“怎么……”
“这只血刺蜥……”麦基咬紧牙齿,看着那只埋了一半的血刺蜥:“它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麦基,那只是传说……”老锤子叹息道。
麦基猛地抬起头!
“不,在沙子里埋洞的它,是被吓得逃来的!”
荒骨人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而这就意味着……”
下一秒,麦基整个人猛地趴到地面!
他把侧面的耳朵埋进沙子里,一动不动。
“所有人安静,”迪恩举起手,很有默契地悄声道:“让他听。”
瞬间,营地里的大家都安静下来,连快绳都满面惊恐地捂住嘴巴,只剩下其他营地的嘈杂声远远传来,像是朦胧的背景音。
怎么了?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们,但哪怕是从未作为雇佣兵的他,也在短短一会儿间明白了他们的举动。
仅仅数秒后,麦基就蹦了起来!
荒骨人猛地伸手探向自己的双刀,语气很急,脸色狰狞:
“有人在接近,四面八方,脚步很重……”
不等他说完,迪恩就脸色一变,抓起手边的格斗斧,朝天大喝道:
“警戒!”
他的吼声很大,在荒漠的夜空里尤其突兀!
整个商队的夜晚为之一静。
下一秒,商队的营地就乱了起来,嘈杂一片,熙熙攘攘,什么声音都有。
但这一边,在泰尔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丹特的大剑们就齐齐从地上蹿起来,连快绳也不落下风。
他们各自扑向自己的武器:坎泽霸气地拔起双手大剑、麦基抽出双刀、老锤子解开锤子上包裹的麻布、休伯特举起直槌和大盾,快绳拔出一柄带护手的弯刀、路易莎则甩下箭囊,抽出腰间长剑,他们背对篝火,默契而统一地成阵型散开。
泰尔斯这才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拉过时光之弩,开始装箭。
搞什么?
“敌人?”迪恩持斧在手,看着背后的沙丘和远处的地形,沉稳地问道。
“不清楚,”麦基摇摇头,语气急促,喘息还未缓和:“晚上看不清沙尘,沙子传音很糟,所以他们趁着……他们快要合围了,我们的哨戒……”
“先确认坐骑,”路易莎表情扭曲,她咬牙抽出腰间的剑,嘶声大喊着:“发信号通知微风他们……”
但她的话没能说完。
泰尔斯心中一寒。
黑暗中,一道厉响突兀传来!
嗤!
北地人坎泽像是被重锤敲了一记,向后一挫!
“啊啊啊!”他怒吼着,把大剑插入沙地,稳住身形,微微颤抖。
眼尖的泰尔斯看见,北地人的肩膀上出现了一支尾羽尖利的长箭。
“敌袭!”迪恩怒吼着,挥斧格开一支冷箭。
砰!
铛!
数秒的时间里,雇佣兵们或闪避,或格挡,在沙子的摩擦声和金属的碰撞声中,抵挡下第一波的冷箭突袭!
但无数的惊叫和惨嚎,从商队们的营地处传来。
“不!”
“啊,好痛!”
“这是——”
泰尔斯又惊又怒地听着耳边似曾相识的声音,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最痛恨的战场。
下一秒,老锤子沉稳地甩开大锤,势大力沉,与黑暗中来袭的一柄武器硬碰硬地撞在一起!
“咚!”
折磨耳鼓的巨响中,泰尔斯惊讶地看见,强壮的老锤子居然身形一晃,倒退三步,单膝跪地,痛苦喘息!
敌人,无数的敌人,他们像是约定好一样,从无尽的黑暗中倏然现身。
休伯特的大盾及时迎上,挡下敌人的下一击。
“来!”休伯特怒嚎着,打算呼唤同伴:“我们先把这个干——”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意图不会实现: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雇佣兵们都遇上了敌人!
“日!”
麦基咬牙大喝,双刀格出,卸开一道质厚刃长,似刀似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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