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您明白了吗?”普提莱盯着王子:“努恩王下令出兵,苏里尔赢得胜利,就这样,沃尔顿家族维护了埃克斯特的尊严。”
“而二十年后,如果饱受诟病与质疑的女大公面对自由同盟,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却选择了中立和旁观,选择了退缩和避战……”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想通了事情的关键。
“她没有选择。”王子斩钉截铁地道:“为了证明自己不堕父祖的荣誉,为了维护龙枪家族的威严和统治,塞尔玛必须出兵。”
“所以,在因为自由同盟不稳,而引发的查曼王与罗尼大公的这场博弈中,龙霄城是关键女大公既是必须加入棋局的棋手,又是能够帮助罗尼扭转局势,让查曼王重回尴尬的转折点。”
泰尔斯紧皱眉头:“所以,黑沙领才要派人来龙霄城,因为它确实位于风暴的中心是几大势力博弈的要害。”
然而,普提莱却在此时摇摇头:“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泰尔斯惊讶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说了,这个局势跟当年凯瑟尔王所面对的困局很像。”
普提莱抽了一口烟,眼神里透露出精明和警惕:“如果女大公对祈远城作出了承诺,在关键时刻支持罗尼对自由同盟的西征……问题是,龙霄城有多少封臣会支持?有多少兵员能被征召,该被征召?利益和代价如何分配?如果只有沃尔顿的直属领地愿意响应,那么这场仗该不该打?如果征召起军队,又该由哪位德高望重的封臣来领兵?”
泰尔斯愣住了。
跟当年凯瑟尔王所面对的困局……
凯瑟尔所面对的……
那就是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里冒出来。
“如果女大公无法对祈远城作出承诺,也不过就是得到一个‘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名声,”普提莱的话语断句,带着让人不安的节奏,他继续道:“但如果女大公作出了承诺,在关键时刻却因为龙霄城的内部原因而不能履行:比如封臣反对、兵员缺额、资财匮乏,甚至龙霄城征召来的军队因质量低下乃至铩羽而归……”
“那在整个埃克斯特的视线下,此事对于女大公统治的影响,就是毁灭性的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如果塞尔玛只派遣沃尔顿的直属军队,而不借助封臣的力量……”
“当一位手底下封臣无数的强势大公却只能派遣自己的直属军队,孤零零地上战场的时候,”普提莱冷哼着摇摇头:“那在无数人看来,那位大公的统治,大概也就快到尽头了。”
泰尔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在普提莱的帮助下,他找到了贯穿前后的那根线索。
原来……
“总之,所有问题都汇聚成一句话,”普提莱猛吸了一口烟斗,瘦削的脸上,皱纹缓缓拉紧:“现在的龙霄城,是否还像当年努恩王麾下的龙霄城那样,从上到下如臂使指、浑然一体,从里到外坚不可摧、心合力齐?”
“在需要名望卓著的龙霄城和沃尔顿家族站出来的时刻,大公们在看着她,封臣们也在看着她,考验女大公威望的时候到了。”
普提莱冷冷地哼笑道:“为了维护家族的名望,为了保卫国家的尊严,为了对抗查曼国王,女大公必须代表龙霄城作出承诺,并确保这个承诺是可被履行的。”
泰尔斯呆若木鸡地看着普提莱。
普提莱的目光聚焦在泰尔斯的灰色眼眸中,语气吓人:“而要确保封臣们支持这个承诺的话,那位继位六年的女大公……”
“又愿意付出多少代价呢?”
泰尔斯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捏起双拳。
泰尔斯吐出一口闷气,艰难地道:“付出代价?”
“比如……”
普提莱点了点头,他默默观察着王子的表情,在喟叹之余轻声道:“比如,她是否愿意向封臣们展现她的诚意,展现她的信任。”
“比如,女大公下嫁封臣的其中一人……”
“来维持龙霄城的凝聚力,换取封臣们的信服与合作。”
“借着丈夫的支持和血脉的传继,借着脱离‘女大公’,变成‘大公夫人’,来重现沃尔顿家族的光荣。”
普提莱的声音很轻,但在王子的耳中却如此沉重,如鸣雷般闷响。
泰尔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纠结起眉毛,咬紧牙齿。
王子的眼前出现了六年前的那个小滑头……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天,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在藏书室里着迷地看书。
他想起英雄大厅里,满脸泪水的女孩瑟瑟发抖,无助地看着手上的凯旋指环。
他想起盾区的街头,小女孩尖叫着,死命地把他从触手里拉出。
他想起……
“告诉我,普提莱,”泰尔斯睁开眼睛,无力地道:“在国王与大公们的斗争愈演愈烈,在自由同盟生乱,在祈远城也许会求助龙霄城出兵,在塞尔玛最需要封臣们支持的时刻……”
“龙霄城的听政日内却有人借机生事,就女大公的婚事发难,提醒所有人:他们的领主未婚……”
泰尔斯抬起头,在疲惫的叹息中淡淡道:“这真的是巧合吗?”
普提莱没有立刻回答。
他轻轻地转过头,看着庭院里的一棵参天大树,看着它已经开始朽坏的根部。
最终,普提莱叹了一口气:“有句话虽然武断,但是大多数时候很对,请您不妨记下来。”
“那就是,”勋爵捏紧了自己的烟斗,眼神冷冽:
“政治没有巧合。”
泰尔斯黯然地低下头。
微风吹拂过鲜血庭院,远处的怀亚似乎又在跟罗尔夫抱怨着什么,只见随风之鬼再次抱起双臂,一脸鄙夷。
“原来如此,”王子轻声开口:“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他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太阳。
“从祈远城声讨国王,到麻烦不断的查曼王,到听政日的风波,到坎比达的来使,到自由同盟……”
普提莱静静地看着王子,听着他的话语。
“在外,这是六年里,巨龙国度因为内斗正酣而引发的,自由同盟与埃克斯特的利益纠纷。”
只听泰尔斯淡淡道:
“在实质上,这是六年前那场特殊的选王会留下的裂痕,是查曼和罗尼,是黑沙领与祈远城,是共举国王与列位大公之间不死不休的落子博弈……”
泰尔斯按住自己的佩剑,向前一步,脸色难看。
“在内,这是龙霄城因为努恩之死引发的动荡,是沃尔顿女大公继位产生的风波,是被里斯班的威望和大公们的背书所压下的浪潮,在六年后的疯狂回涌,”王子咬住牙齿,语气渐渐紧张起来:
“里斯班一定很愤怒,有人无论是谁,都绕开了他这位女大公手下的最大封臣和实际掌管龙霄城的摄政,试图插手龙霄城的权力继承。”
普提莱站在他的身后,微不可察地弯起嘴角。
“您看得很明白。”
“哪怕可能有人从中作梗,但这确实是我们六年前,于龙霄城中,于英灵宫中横冲直撞所播下的种子,”瘦削的勋爵感慨道,仿佛回到了当年在龙霄城里惶惶逃命,绝地求生的日子:
“在六年后的反噬。”
泰尔斯绷着脸,咬着牙,快要把自己的拳头抓破了。
法克。
事情没有结束。
毒药般的龙血……
不但远未干涸。
而且。
依旧流淌。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就在普提莱以为王子因为突如其来的情报而情绪激荡的时候……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不明白,”泰尔斯转过头,看向普提莱,突兀却冷静地问道:
“为什么是我?”
勋爵惊讶地看着泰尔斯的表情。
一反他之前的预料:此刻的王子没有慌乱,没有激动,甚至没有过大的情绪变化,连紧张都不看。
这个小家伙……
跟六年前相比……
只见泰尔斯抿紧嘴巴,眉宇间微微动弹,认真思考着什么。
“这是查曼王与罗尼大公的斗争,是龙霄城被卷入其中的风暴,”泰尔斯的眼神开始变得锋利,让普提莱不太舒服,甚至有种想要转头的**,“但为什么。”
泰尔斯简洁地问道:“坎比达为什么提出,要特意见我?见一个星辰王子?”
看着王子的目光,普提莱吸进一口气,抬起僵硬的手,含住自己的烟斗。
“不知道,”普提莱眨了眨眼睛,偏过头:
“也许是……巧合吧。”
巧合?
那一刻,泰尔斯眯起了眼睛。
仿佛要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来。
普提莱笑了笑,猛吸一口,这位平素嗜烟草如性命的老烟斗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烟斗已经熄灭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建议您少理会龙霄城的这些事说实话,因为日前的那场风波,现在您的位置很尴尬。”
“毕竟,这件事暂时跟您无关,”普提莱耸耸肩:“除非您看不下去小情人的……”
泰尔斯微微一愣。
普提莱微微一笑。
王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皱眉看着勋爵,满脸的狐疑:“小情人?”
普提莱又眨了眨眼睛:“开个玩笑,殿下。”
泰尔斯抱起手臂,不满地哼了一声。
但他随即一愣。
“等等,普提莱。”
“你刚刚的用词……”
王子脸色难看地望着瘦削的勋爵,语气里满布疑惑:“什么叫做……”
“‘暂时’跟我无关?”
在泰尔斯疑问的眼神中,瘦削的勋爵咳嗽一声,脸色严肃。
“您跟女大公约定的时间到了您该去藏书室了,”只见普提莱一脸认真地道:
“可不能让女大公久等啊。”
泰尔斯顿时愕然。
(本章完)
第290章 断龙者(上)()
当泰尔斯硬着头皮走过重重护卫,顶着一双双比平素更凶悍的眼神特别是来自尼寇莱的警告目光,穿过那道老旧厚重的弧顶门,迈入他熟悉无比的耐卡茹藏书室的时候,星辰的王子正在为原本应随意而轻松的会面而发愁。
塞尔玛清楚自己所身处的政治漩涡吗?
不知不觉,少女已经身在一个无法逃避的棋局里,她所面对的,是伦巴、罗尼、龙霄城一众封臣这样的老辣棋手。
泰尔斯不知道里斯班跟她说了多少,也不知道女大公现在是什么状态,而且他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去面对塞尔玛。
面对那位曾经的女孩儿,现在的女士。
藏书室还是老样子,被一排排高大书架所填充的弧型回廊,在光与影的交织中掠过他的视野:书架旁的通道被火盆和天花吊顶的反光宝石映照得明亮而清晰,隔断了光线的书架与书架之间则只剩下昏暗和朦胧。
泰尔斯就这样忐忑而焦虑地走在光亮与黯影之间,走过一排排书架,来到六年前他和两位女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存放着两国之间第一份条约的玻璃柜。
“你迟到了。”
龙霄城女大公静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并拢的膝盖上平躺着一本翻开的厚书。
泰尔斯犹疑地看了看四周,毫不意外地在回廊的两侧尽头看到了金克丝女官和两位女仆的身影,前者仿佛雕像一样,搭着双手,优雅而高贵地平视着前方。
王子深吸一口气,走到塞尔玛的面前,压低了声音。
“塞尔玛,听着,我”
头也不抬的女大公打断了他,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却很平静:“这一批书籍是商人们从龙吻地新搜集来的,听说有许多是古籍和手抄本。”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对于塞尔玛打断他这件事情有些意外。
他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拉过一张木制座椅,把椅背转向塞尔玛,脸色沉重地倒坐下来,双臂趴在椅背上。
那个瞬间,王子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嘿,”面对六年多的老友,他难得生硬地开口:“我我听说听政日上发生的事情了。”
少女没有回答,但她的手却没有再翻页。
“我想说,呃,”真正见到塞尔玛的之后,泰尔斯只觉得自己变得笨口拙舌,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僵硬地道:“谢谢你保护了我。”
女大公依旧没有抬头,但她却从鼻子里小小地嗤了一声,要不是泰尔斯听力过人,差点就以为她在走神了。
“但是,”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我也听说了”
“这批新来的书籍,我刚刚翻了翻目录,”然而,女大公再次打断了他:“里面很多内容都是你所关心的,比如终结之战。”
“还有巨龙”
塞尔玛的脸庞依然深深垂下,与书本几乎平行。
泰尔斯脸色一紧。
她的情绪不对。
“塞尔玛。”
“关于听政日,”泰尔斯想起普提莱跟他的两段谈话,咬紧牙关:“你我”
“嗯,婚事。”
泰尔斯愕然:“啊?”
塞尔玛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带着淡淡涩味的微笑。
“这就是你今天训练的时候,想跟我谈的,”女大公轻轻嗤笑道:“不是么?”
泰尔斯不禁注意到,少女的眼睛里有些红丝。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
塞尔玛合上膝盖上的书本,轻轻叹息。
“所以,你想说什么?”
她把书本摆上一旁的桌子,直截了当:“推荐一位丈夫给我?”
塞尔玛说这话的时候挑起了眉毛,看上去颇为咄咄逼人。
泰尔斯的话语有些滞涩,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最终只能蹦出几个词:“我”
“我想问”
塞尔玛微微偏头,夹鼻眼镜后的碧色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泰尔斯头一回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目光也有这么难以招架的时候。
几秒钟后,依然组织不出语言的王子只得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所以,关于你的婚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有什么人选吗?”
这一次,塞尔玛牢牢地盯着他,整整盯了十秒钟。
让泰尔斯心中忐忑。
最终,塞尔玛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摇摇头移开目光。
“就是那些人,直属封臣的伯爵们,比如赫斯特伯爵。”她淡淡地道。
“赫斯特?”泰尔斯皱起眉头:“烙铁郡伯爵?那个黄金胡子?”
“是啊。”
塞尔玛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在龙霄城的直属封臣里,他的年龄与我最是相当。”
王子抓住椅背,直起腰来。
“年龄相当?”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吐出一口气,在初初的惊讶过后不屑地道:“是啊,也就只比你大了二十岁嘛。”
塞尔玛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
“或者贵族的子嗣,纳吉尔伯爵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儿子,是家族继承人。”
“小纳吉尔?”泰尔斯再次皱起眉头:
“哈,我听说他的风流名声从城里的女仆到郊外的母猪都知道”
女大公疑惑地眯起眼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泰尔斯轻哼一声,摇摇头:“后厨的小道消息:宴会的时候,女仆们都要算了,不重要。”
塞尔玛抿起嘴巴,似有不满:“实在不行的话,还有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