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将似乎忘了与决明间的不快,踉跄着靠到他身上,淫笑道:“天尊……真不够意思!怎的那么快就,就将维泱杀了呢?……可惜了他那一副,嘿,那一副标致样儿!”话毕打个酒嗝,得意洋洋地环目四顾。余人见了,均心领神会,“桀桀”怪笑起来。
决明不动声色,将他推到一边的椅中:“上将醉了。”离席起身,在众人的言语变得更不堪入耳之前,向天帝告罪,称不胜酒力,离筵回府。
天界的空气甚是清新,微风拂到面上,令人很感舒爽。决明命家将先行一步,自己驾着祥云,漫无目的地乱走。他立此大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但心中却殊无快意。
其实决明虽看重与维泱交情,却很清楚天帝在他心中,地位较之任何人均远为重要。因此他坚信自己并未做错。
只是仍有淡淡的怅然。
不知不觉间,足下祥云飘至枢璇上清宫前。想起如星日间神情迷茫地离去,心中微微一痛。忍不住极想去看看他。这可怜的孩子。
好在经过“上昊伞”施法的人,绝无恢复记忆的可能。否则他将情何以堪!
跃入墙内,忽觉有异。四下一片黑暗,安静得似乎有些过分。
决明心中一紧,加快步伐,径直往如星居处掠去。方入庭院,四下一瞥,忽然剧震停步。
冰冷的石子小径上,横着一个人。虽然无烛无灯,决明仍可一眼认出,这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纤细少年,正是如星。
决明疾步抢前,将他抱在怀中,低呼道:“星儿!星儿!”颤抖着按他脉搏,探他口鼻。稍稍松了口气。还好,尚有生机。只是内息紊乱,内伤颇为严重。修为竟只剩不足七成,而减退之势仍不见停。
决明心中乱跳,伸掌按在他后心,将灵力源源不断输送进他体内。片刻之后,如星闷哼一声,微微睁开双目。见到他,虚弱地唤道:“娘……”
决明心惊道:“发生何事?会弁呢?”
如星怔怔看着他,忽然掉下泪来:“哥哥……哥哥不要我了……”
决明一凛,小心翼翼道:“你……告诉他今日之事了?”
如星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垂泪:“哥哥打了我一掌,然后……他说再也不要见我了。呜呜……娘,星儿做错甚么了?为何哥哥……那么生气?”
决明脑中轰然一响,伸手将如星紧紧按在胸口,心痛道:“星儿,星儿……你甚么都没做错!”……是我害了你。
一时后怕。若非忽然心血来潮,临时想来看看他,这孩子身负重伤,一人在此,那,那……
如星将脸埋再他怀中,犹自哭道:“娘,哥哥不要我了!”
决明抱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心中暗恨会弁。对亲生兄弟,竟也下这么重的手!
随后想到自己全无立场责怪会弁,长叹了口气,抱着如星站起来,柔声道:“乖,会弁走了……我还在,我要你!日后……让我来照顾你!”低头,吻去如星长长的睫毛上,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
【卷四】魂兮归来 第二章 再遇重离
千年之前。
……
“我跟你一起去!”
“你这点修为,平素又不肯好好练功,跟去做甚么?”并非责备,而是无限纵容的宠溺。
“乖乖留在此处,等我回来。”师父的声音,一向温柔而令人信服。
……
强光大作,巨响震天。壁界却自岿然不动。那时候,漻清心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满满的骄傲。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能威胁到师父的人?慢吞吞地穿起衣服,想着待师父将来敌收拾掉后,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
……
忽然之间,万籁俱静。漻清笑笑。已经将恶人赶走了么?然而等了片刻……师父却为何还不回来?
心中隐隐有些焦躁。但,既然师父说过,等他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
渐渐地有些不耐,开始用力推着禁锢住他的壁界。然而无论如何尝试,却终无法破壁而出。漻清终于急了,几欲泣下。师父,你在哪里?……我在等你啊!
强烈的挫败感抽去漻清身上所有力气,颓然滑坐在地上。
暗恨自己早些为何不曾用功修炼,以至于此刻甚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无用地待在家中干等。心中默默祷祝,只要师父安然回来,今后定不再偷懒!
长得诡异的宁静之后,终于杂音再起。
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兵刃交击,灵力对撞之声。便似方才那刻的安静,只是幻觉而已。
漻清侧耳静听,紧张得握紧双拳。除传他授剑法之外,他还从未曾见维泱用过兵刃。由此亦可推测,今日的敌人确实非同小可。
忽然“轰隆”巨响,脚下的云盘岭亦随之震动。
漻清一个踉跄,扶住墙壁方才免于跌倒。心中大骇。师父的壁界之强,甚至可生生压住喷发中的火山,此时竟也受到撼动!
若能破了维泱壁界,自然意味着能威胁到他性命。漻清再忍不住心中慌乱。
金鸣之声忽然更近,亦更为猛烈,似乎战场转移至头顶上方。
漻清心急如焚地感受着整个大地前所未有的猛烈震动,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忽然眼前一亮,青光闪过。漻清大喜道:“师父!”抢前相扶,却骇然发觉抱了个空,自己竟从维泱身体中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漻清剧震失声道:“师父!你的形体呢?你,你……”
维泱却不答话,只是无限爱怜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化为一缕青芒,往他胸口钻去。便在此时,一旁展开空间法阵,将漻清吸了进去,远远送出。
漻清心中亟欲询问维泱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会失去形体。可惜在这并不平稳的瞬移法阵之中,他被转得晕头转向,胸闷欲呕,根本无法开口。惟有紧紧握住胸前玉佩,感受其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然后稍稍心安。扭曲的空间将他身上衣衫尽数撕裂,连皮肤亦割出无数纵横的伤口,鲜血滴滴渗出,
漻清的一颗心慢慢沉到谷底。他随维泱一同瞬移不知几千百次,何曾遇上这等状况?
惟有施术者法力严重不支,不完全的瞬移法术才会将空间扭曲成这般可怕的样子。
漻清用尽全身力气,蜷缩成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将那玉佩紧紧按在怀中。即便是死,亦绝不将师父放开!
忽然,玉佩温度乍升,之后迅速凉透。漻清剧震痛呼道:“不!”随即便从法阵中弹了出来,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滚了几滚,昏厥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漻清只觉自后心处传来一道浑厚的灵力,带动他丹田内真气运转。耳边似乎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神智渐渐恢复。
那人松了口气,大理石雕成般英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总算醒了!哼,竟连这点震荡,亦受不住!”
漻清缓缓睁开双目,语气沉寂如万年灰烬,便似再无有任何波动的可能:“离兄。”
重离君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怔了怔。伸手解下身上大麾,披在漻清早已撕裂至不堪掩体的衣服外面。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沉声道:“先随我回魔界。你师父的天魄,我替你想办法保存!”
漻清握着玉佩的手已经有些发痛,却不肯稍稍放松。他木然不动不语,任凭重离君将他带回魔界,放在他府中榻上,之后亲自为他清洗、治疗身上伤口。
人有三魂七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维泱既成大道,早已三魂化形,七魄化体,炼出元神。后因对漻清动了凡心,从此七魄不平。但他随即便入了魔道,对此倒也不甚在意。
之后与决明一战,天界众将不料他形体、元神之外,仍有七魄单独留存,故而当时竟无一人察觉,维泱在预料败局已定之后,将自己天魄【甲】分出,藏在漻清贴身玉佩之中。
相对来说,元神以及三魂太过显眼,若亦藏下来,绝无瞒得过决明的机会,因而唯有将之留在当地,用来吸引敌方注意力。
其实,维泱天魄之所以不受天将重视,能得以与漻清一同被顺利送走,尚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人之七魄,在形体陨灭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会自然而然消散于无。故而在众将心中,惟有可重凝修为的元神,以及可重入轮回的三魂是否被消灭,才是值得注意的。至于其他,左右即便不去理睬亦留存不了多久,又何必费心去管。
此一节乃道家基本常识,漻清随维泱累世修行,如何能不知晓!其后当他发现,维泱注入玉佩中的竟只有天魄而已时,心中自是凉个透彻。
他一日之间遭逢大变,又突然重得前世记忆,脑中乱成一片。只是在想:师父骗人!说要等他回来,竟只等到他与我多聚四十九天而已!
……师父要死了……若他死了,我还要不要独活?还要不要独活?
浑浑噩噩中,重离君的声音似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尊师真乃非常人!自知败局将定,竟可当机立断,舍弃万年修为的形体!”语含钦佩,以及掩不住的惋惜,“元神诱敌,天魄为藏,救人脱身,丝毫不乱。此事若落在我身上,真不敢言我亦能做到如此地步。”他成魔已久,修为深厚。欲着意探知此事经过,原也不困难。维泱虽曾想杀他,但他既是漻清的师父,临危所为又确令人叹服,重离君便也毫不吝啬溢美之辞。
漻清一震,眼中闪过仇恨的火焰,转头看他,咬牙迸出两字:“是谁?”他与维泱多年隐居,并不记得何时曾惹上如此厉害的仇家。
他话虽未说完整,重离君却已知其义,冷冷道:“除了天帝,还能有谁!”挥手幻出当时场景。
漻清握紧双拳,木无表情地盯着幻象。在如星出现之时,浑身一震。
幻象止歇,漻清不敢置信道:“竟只是因为师父堕魔!”抑制不住浑身剧震。维泱元神被毁之后,他加在漻清身上的封印因而解开。两世的记忆一经融会贯通,漻清自然便知道了当时,维泱道心因何会失守,以致堕入魔道。大为心痛的同时,更多的是感动,以及滔天爱意。
想到维泱为怕失去他,竟曾两度封印他前世记忆。这份小心翼翼,令得漻清只想将维泱紧紧搂在怀中,狠狠蹂躏他柔软的唇,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说:“师父是个笨蛋!”
即便事后被骂“没大没小”,饱饱地挨一顿戒尺,也甘之如饴。但如今,竟连这都成了奢望。
维泱神形俱灭,只剩下没有意识的天魄,静静躺在冰冷的玉佩中,等待四十九日后彻底的湮灭。
漻清胸口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半晌缓不过气来。
重离君见他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心中忍不住为他难过。伸手按住漻清颈后大椎穴,将浑厚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体内,助他平复躁动的真气。
漻清勉力调稳内息,抬起头,眼中空洞得只剩仇恨。
天帝,决明。
天庭的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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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天魄有二:天冲、灵慧。
【卷四】魂兮归来 第三章 拒与君绝(上)'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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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深处,万顷碧波之上,残阳如血。
漻清怔怔望着面前闪烁着粼粼细光的海面。
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些许法术气息,似在诉说二十年前,此地曾经发生过移山倒海的巨变。
漻清双臂微收,将脸埋在怀中维泱的肩窝中,难过道:“全没了。云盘岭没了,枢璇仙境……也没了。”天庭,对他们竟如此咄咄相逼。
维泱半闭双目,俊美无暇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却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此刻已无法做出任何回答了。
天魄虽然负责掌管思想灵慧,但却无法离开其它三魂五魄,而拥有独立的意识。
换而言之,此时的维泱虽有毕生完整的记忆,却无法思考,无法言语,无法行动。甚至连他这副形体,亦是漻清用承载他天魄的玉佩化成,而非真正属于维泱自身。
漻清抱着他没有丝毫生气的身体,低声道:“师父,我想家了,怎么办?……我想再跟你学法术,帮你架鼎炼丹……偶尔偷偷懒,受你责罚……”他轻轻笑了笑,贴在维泱耳侧道:“师父似乎很喜欢,脱我裤子打屁股呢……”话忽然哽在喉头,再说不下去。
半晌沉默,唯闻海风轻啸。
漻清抬头,看了渐渐西沉的斜阳一眼,起身跨入海中。
“我们回家。”漻清抱紧怀中的身体,柔声道。
海水没顶而过。
重离君眉头微蹙,正襟坐在案前,提笔批阅文书。
魔界廷尉羌活捧着一封信进来,行礼道:“君上,鬼界来书。”
重离君暗自叹了口气,伸指一弹,那信便凌空升起,稳稳向他飘来。
接在手中,展开大致一阅。不出所料,果然便是为了联军对抗天庭一事。
此事若放在以前,重离君自然毫不犹豫,便会答应下来。
可惜……
一千年前魔、天两界大起冲突,麓战七百年之后两败俱伤,暂时休战。两界高手死伤无数。
魔界实质上的领袖,第一高手乾天君,亦因是役身负重伤。或是因伤他的人手法古怪,乾天君的伤势非但一直不见好转,近来更有急剧恶化之势,因此他不得不全心卧床休养,而将魔族诸务交予重离君暂代。
如今魔界可算元气大伤,实在无力与鬼界相配合,攻打那个自视清高,聚满假道学伪君子的天庭。
重离君抽出一张空白信笺,想了想,运笔如风:“时机未至,静候为盼。必不负盟。”盖上魔界印玺,以及自己名章。折起来弹到羌活手中:“回书。”
羌活躬身道:“是。”却仍不出去,抬头看看重离君,犹豫一下,口唇翕动,似是欲言又止。
重离君扬眉:“尚有何事?”
羌活忙道:“今日兰陵郡进贡一批丝缎……”
重离君打断他,不耐道:“去问坤后!”坤后是魔界八君之中唯一女子,擅精土系法术,掌管魔界内务。
羌活为难道:“坤后不在她府中,道是往人界去了。”他早知重离君会不耐烦处理这种事,因而适才踌躇片刻,直至重离君主动问起,他方敢说出口。但魔界内务,虽不算甚么大事,却亦是需要管的。重离君既然暂代乾天君之职,坤后缺席时,此事自然只好问他。
重离君忍不住伸指揉揉眉头:“此事很要紧么?暂且按下,留待坤后!下去罢。”
羌活不敢再说,唯唯诺诺应了,往外退去。正待跨出门槛,外面忽然如旋风般,刮进来一人,将他撞得一个趔趄。
那人忙伸手相扶,口中道:“对不住,啊,羌廷尉,对不住!”正是重离君家将卫矛。
重离君见到他神情有异,心中一凛。
这卫矛亦算是漻清旧识。重离君因见维泱大限将近,生恐漻清有甚不妥,便安排卫矛暗中照应。此时见卫矛慌张奔至,只怕是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霍然离席而起,忽然想到,今日已是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后一天。魔族事务繁多,他竟忙得忘了!
卫矛顾不得施礼,便在厅口扬声道:“君上,漻清先生他……”
不待他说完,玄光一闪,重离君已消失不见。
漻清捏个避水诀,抱着维泱沉入海底。
越往深处,海水便越黑暗。好在漻清身负三千年修为,这点黑暗并不能阻挡他看清楚身遭环境。
四处转了转,终于给他发现了一处庞大的阴影。漻清舒了口气,往该处掠去。
到得近前,只见是一整块方圆三百多里,粘连聚集的巨大土石。这大片土石,斜放在细沙铺成的平坦海底之上,显得十分突兀。土石之上,草木亭台的残骸依稀可见。
漻清按捺住内心激动,长出一口气,微笑道:“师父,我们回家了。”横抱着维泱,大步走了进去。海水在他们前方自动分开。
一别二十年,恍若隔世。
岛上屋舍,其实早已在火山爆发中毁得差不多。漻清勉强辨认出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