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之中,竟未曾留意到远处马车中的笑声,只匆匆四顾,见众人神色如常,似都毫无察觉。他心中略松一口气,却也不愿再在此处停留,于是装作并未听见绿衫公子说话,只一挥手,喝道:“咱们走!”便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那马车中人亦再无动静。
直到马勃等人消失在远处街角,才听有人在车厢后门之外忍笑低声道:“这招‘长河落日’想必非同小可,尊驾几时若能得空,何妨也不吝为在下指点一二?”
车门被倏然撑开,漻清神情愉悦,探出头来,笑道:“原来你早便到了!却不出声招呼,倒教我好等!快请上来罢!”
车外之人身型高大,着一件紫锦深衣,头戴斗笠,垂下重重纱幕,遮住容颜。见漻清招呼,他微一颔首,欣然举步登车。漻清在他身后关上门,坐回车厢内,笑道:“重离君向来事务繁多,可谓席不暇暖,今日却怎有空到人界来?方才小弟在客栈之中忽见掌中刻印异变,差点以为是甚么地方出错了。好在想到宁可信其有,仍是出来相候,这才不致与君上失之交臂。”
重离君此时已取下纱笠,露出如大理石雕成般的英挺容颜,答道:“正是有事在身,不得不来人界一行。”抬起头,他明亮的赭色双眸深藏笑意,与漻清同样愉悦的目光相接,口中却道,“哼,你若不出来,本君难道便不会作那不速之客,破门而入吗?”
漻清微微一笑,转身推开马车前门,屈指轻弹,一粒细小光珠自他袖中飞出,落在马股之上,随即隐没不见。那马儿被他法术所激,昂首轻嘶一声,自行踏开四蹄,小跑着前行。
他知重离君久居魔界,最不喜客栈、酒楼等凡人往来频繁,体气混杂之地,是以驱策马匹驰往别处。
漻清做完这些,随手关了车门,问道:“不知君上欲办之事,可有我能略尽绵力之处?”
重离君傲然道:“小事一桩,不需要。”
漻清笑道:“我原也如是想。世上怎会有事,能难住魔界八大君侯之一的重离君!”
重离君微笑着“哼”了一声,顿了顿道,“原来你掌中刻印尚在。我还以为它早给尊师消去了呢。”
漻清微笑道:“当年家师见到,确曾传我消除之法来的。”
重离君深深看着他,半响道:“那年我一时兴起,在你掌中留下印记。事后想到你身所属的仙门一派和魔界一向不大和睦,只怕我那轻率举动已替你惹来无数麻烦,心中常自懊悔,是以从不曾凭之与你联系,免你为难。今日路过此地,竟有所感应,倒是大为意外。怎么尊师对你结交魔族中人,竟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漻清微讶道:“那又有何不妥?早知仙门和魔界间有些旧隙,原来竟如此深么?家师却只曾说过奸邪之徒不可相与论谈,除此之外,只需铭记‘君子之交淡如水’,便再并无其他限制。”说到这里,自然而然想起当日,师父见到自己掌中暗藏图纹之时,的确曾经大皱眉头。
维泱那时不悦道:“好端端的,教人在自己身上乱涂乱画作甚么!”
漻清只好讪讪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维泱当即传授了消除刻印之法,道:“玩得够了,就自己将它消了罢。”
之后他虽然一直未曾将之化去,师父却也不再多管。
想到这里,漻清忍不住笑道:“家师虽然面上极冷,对我这顽徒却是自来十分纵容慈爱的。”
重离君叹道:“尊师非常之人,方能教出你这非常之徒。哼,我这可不是恭维你!”
漻清失笑。
这时马车已缓缓停下,漻清推开车门,指着前面道:“今夜已深,马车出城不便。这南湖已是城内最清静之处,只好请离兄将就着看看了。”
车外夜色如水。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着细碎的星月微光。岸边原植着整排柳树,此时罩在沉沉夜幕之中,只隐约可见。四下里一片虫鸣蛙声,却丝毫不觉喧噪,反而更显此地静幽。
重离君看了一眼道:“有心了,多谢。”
漻清知他向来心高气傲,一个“谢”字已是极至,于是欣然笑道:“那也没甚么。你……”忽然浑身一震,凛然与重离君相顾,失声道:“好大杀气!”出得车来,举首北望,但见远处天际一片黑气密布,状极妖异,绝非寻常阴云。
此时黑气之下隐现火光,怨灵惨呼哭号之声直冲天际。一时间死气聚会,沉沉压在芜城上空。
漻清心神俱震,紧握双拳,抢前踏出一步,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顿住脚步,犹豫不前。
重离君来到他身边,看了他一眼道:“哼!凡人生命脆弱,尚不若飞禽走兽,哪值得你为他们如此担忧!”
漻清叹息道:“再不值得,总是性命。若教袖手旁观,我心实不愿矣甚!唉,家师为此也时常教训责罚于我,我却始终不能改。每思及此,心中便很惭愧。”眼睛盯着远处火光,心中矛盾已极。
重离君哂道:“管便管了,虽不值得,却也不算甚么错事,怎到‘责罚’这般严重,更无必要刻意去改。你师门规矩倒也奇怪。武当亦是修道大派,门下弟子管起闲事来却不见有这诸般顾忌。”
漻清苦笑:“鄙派和武当虽为道家同宗,却分属不同流派。修仙方法大相径庭,那也是有的。”
重离君道:“纵然流派相异,最后却总会殊途同归的罢?既然你性子不合你本派清规,何不尝试另觅他径,重新修行?”
漻清一怔:“诸人心中,不都认为自家学派优于别家么?我亦如此。况且师恩深重,我决不愿改投他处。”顿了顿,心中愧疚之情大起,“我两位师弟均早得成大道,唯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性子,以致修至地仙之境便寸步难进。那是我自己资质鲁钝,可与师门绝学毫无关系。”念及全因自己之故,终令师门蒙羞,不由好生歉然。
重离君道:“哼!总之你等修仙之人,无论何种流派,均是清规戒律一大堆,十分麻烦!不若我辈修魔,行为处事唯心是从,何等快意!”
漻清听了,唯有苦笑。
重离君见他眼望北方,神色间仍甚是挣扎,哂道:“拖到此刻,该死之人早已死透,你再不能改变甚么。若真想去,便去看看无妨。尊师想来不至为此便要怪你。”
漻清精神一振,喜道:“离兄所言极是!如此咱们便一同前往观之,如何?”
重离君摇首道:“没你那么闲!我尚有要务在身,就此别过。日后有闲,再叙一聚。”
漻清失望道:“即刻便要走了?自前次一别,数年不见,今日相会尚不到片刻。”
重离君道:“这耽搁片刻,事情已不知有否横生变化。再不走,怕真要难以收拾了。”伸手与漻清相握,微笑道:“尊师既不阻你与我结交,那甚好。日后我若得闲,亦可放心施术与你掌中刻印遥相感应,查你所在。你我二人到时纵然欲要时常相见,又有何难!”
漻清笑道:“这可说定了,你却不许食言!”
重离君唇角上扬,道:“本君向无戏言!哼!偏你这般啰嗦!”放脱他手,退步挥袖,“再会”声中红光一闪,就此平空瞬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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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宸说:
终于……把最艰涩的设定和修圆矛盾的部分写完了……先自己撒花庆祝一番~~~~~ *^^*
可惜最终仍是找不到机会交代漻清和重离相识的过程……只好留待以后得空再行插叙。好在这段前因也不是非写不可,反正——他们就是认识了!而且交情很好!!就是这样!^^
【卷二】数定尘渊 第五章 血浸铁刀
漻清展开轻身功夫,直奔城北而去,片时便抵黑云气源头。但见火光升起之处乃是一片大宅,宅门尚算完整,横楹之上挂着个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铁刀门”。
漻清一怔。
这时街坊邻里、巡夜差役等均闻声陆续趋至,帮手救火,大宅周围架起若干水龙,水柱冲天。但火势实在太大,急切无法扑灭。
四下里众人呼喝、马嘶犬吠、泼水抢夺之声等百千齐做,喧闹已极;那大宅之中却除了爆哔火声和呼呼风声之外再无一丝响动,安静得异常诡异。漻清察觉,心中不由一沉。
他自远听得大批怨灵哭号,便知死者甚众。如今看来,竟似马氏满门无一幸存。却不知那早先留连烟花之地的马勃是否亦在其中。
正想着,身后疾速的蹄声渐响,马勃凄厉的声音跟着由远及近:“不——”
转眼驰至近前,马勃跌下鞍来,不顾火势正旺,直冲向内去。旁人拦截不及,均高声惊呼。
漻清不及细想,身形一晃,已挡在马勃面前,伸手将他拦住。他不理马勃挣扎,将他带到一旁安全处,沉声道:“冷静些!待扑灭火势,再进去不迟。”
马勃只觉眼前蓝影一晃,未及反应,自己脉门便被拿住,半边身子顿时酸软无力,大惊之下失声喝问道:“你是何人!”
漻清尚未回答,旁边已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漻清居士原来身在本地,马勃少侠也安然无恙。这真是太好了!”
二人回头,见两位须眉皆白的老僧快步走近,正是少林空明、空净二人。
马勃惊疑不定,望向漻清道:“你便是漻清?你扯着我做甚么?快放开!可曾见到我爹娘出来?”
漻清放开他手,摇头道:“在下只比少侠早到片刻,一来便只见到这样了。”说着退后一步,双手结印,心中默念咒文,凝灵力于十指,幻成白芒一团。
念咒已毕,漻清手捏剑诀,右臂疾举上刺穹庐,遥指南湖方向,喝道:“疾!”强烈的白光自他指尖电闪雷射而出,划亮半边夜幕。
少倾,听得空中隆隆之声渐响,一条巨大无匹的水龙自南呼啸而来,抵至马宅上空后生生停住,首尾相撞,滂沱而下。
宅边诸人只觉夜空一亮,不多时便大雨倾盆,均皆讶异。他们原只顾着全力救火,未曾注意到避在阴暗处的漻清等僧俗四人。见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火焰一熄便即止住,于是人人称道诸神庇佑,天公作美。
漻清收臂回身,向二位老僧行礼道:“晚辈适才忙于救火,不及与二位大师见礼,万望莫怪!”
空明再喧一声佛号道:“救火事急,理当如此。”
空净赞道:“老衲有幸,终得一见居士 ‘露泽天下’神技,此生已是不负!”
漻清微笑道:“只是粗浅功夫,哪当得上‘神技’二字。”
他这话却不是故意谦虚。真正的“露泽天下”,整个施术过程十分复杂,而发动时威力之大更非凡人可以想像。漻清自练成以来,也只在领受维泱责罚,不得不倾全力为之时,方才使用过。这番引南湖之水灭火,看似声势浩大,但若论到构思之巧,运力之精,却连三清符法亦较之远胜。但他为人谦和,这一节便不提起。
空净却道他泰而不骄,心底大赞了一番
马勃原道漻清纵然名动四方,毕竟年纪尚轻,即便再技艺超群,亦终有限度。此时一见,方知何谓人仙之别,自己纵顷一世之力,亦绝无可能望其项背。不由生出一股心灰意冷的感觉。
马勃丧气不到片刻,回头望见自家大宅焦黑崩倒,已成废墟。他想起宅中家人,悲呼一声,抢进门去。
两位老僧怕他有失,亦步亦趋地跟随。漻清皱眉凝思,跟在最后。
之前宅中火势甚猛,房屋厅室等木石之材尚不能保,何况肉体凡躯。一路经过,时有见到乌黑焦臭的尸块,已不成形,散落各方。
马勃毕竟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此时遭逢大变,又亲眼见到死者惨不忍睹的残肢断臂,心神早失,跪在废墟之上疯了般地徒手挖掘,声嘶力竭地呼唤家人,语音悲苦凄怆,闻者无不恻然。
漻清偏过脸去,不忍再看。二僧垂目合什,齐声诵念佛经。三人均是长年修行,行止有别凡尘中人,此时面上便隐隐透出慈悲之色。众人见了宅中惨象,不免心惊肉跳,但只要回头望见他三人,便觉心底稍安。
这时官差等人进来,见到这般情景,只道是出家人路见惨祸,过来超度亡灵,便不在意,只追着马勃问话。马勃神智不守,答非所问,倒有街坊邻居凑将过来,七嘴八舌,争相发言。
蹄声再响,原来是马勃那些朋友随后赶来。众人见到这般情景,尽皆呆了。便有两个和马勃特别亲厚的,入来半强迫地扶着他离开废墟。
马勃手脚冰冷,身上无力,不由自主便被架开。路经漻清等人时,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挣扎出来,拜倒在漻清脚下,哭求道:“求漻仙人发发慈悲,帮小人查出杀我全家的凶手!”他眼神色悲愤坚决,期盼地仰望漻清。
他那些朋友早见到漻清站在二僧身边,虽是眉头微蹙,丝毫无损雍容气度,穿着却是俗家衣冠。于是都忍不住偷偷看他,一边暗自揣测,心道这却又是马家何方故友?待听得马勃说出“漻仙人”三字,均是一惊。早先有份出言贬低他的,此时心中便忍不住升起怪异感觉。
漻清心中暗叹,伸手将他扶起,道:“少侠切勿如此。此事说来汗颜,在下恐怕爱莫能助。”
马勃一震失声道:“怎会!”他方才眼见漻清法术神通,便将复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此时见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便如给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心中大为惶然。
茫然中突然想到,漻清诺大神通,自己早先侮辱他的话,说不定早已给他知道。顿时额上冷汗直冒,复又伏地叩头道:“小人狂妄无知,言语失当,若有得罪仙人之处,望仙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待小人大仇得报,必亲至仙人府上负荆请罪,到时要杀要剐,任凭仙人处置!”
若非方才漻清与自己独处时,空有大好机会却未下杀手,马勃此时已忍不住要怀疑漻清便是凶手了。
漻清一怔,转瞬便知他误会,苦笑道:“非是在下不愿帮手,实是这作案之人狡猾异常,竟将他气息尽数擦去,连尊亲等的魂魄亦被驱走,教人查无可查。”
见马勃脸上一片茫然,空明出言解释道:“凡人身上气味,各不相同;即便是修掉体味的仙,一旦行术出招,也会有可循之迹。然而此地却有若虚空,甚至连尊亲等的气味也无。此其有异处一。其二,但凡凶案现场,怨气必重,死者魂灵多半徘徊不去。然而此地却连只寻常过路小鬼亦不得见。这自然极为反常,一见便知乃凶手刻意为之,令人无着力之处。”
马勃听说,绝望道:“难道……难道……我家遭此惨祸,只能就这样算了?!”
空净心中甚想跟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却知此时说这话决不合宜,唯有叹息一声。
马勃定一定神,忽道:“桓楹!一定是桓楹这妖道!”咬牙握拳,“我家得罪过的江湖人虽也不少,但只有桓楹这妖道是会法术的,只有他有可能做到擦去气息、搜走魂魄这种事!我定要……定要……”
突然想到桓楹武艺比自己高出何止百倍,自己家中人人会武,竟也被他寻上门来,尽数屠戮。若自己单人匹马去找他,非但大仇难报,还正好遂了他意,教他完成今日未完成的“灭门”之举。想到这里,又向漻清磕下头去,道:“求仙人垂怜,替小人主持公道!小人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定要报答仙人大恩!”少林寺乃武林泰斗,一般江湖人物之间若有纷争,求他们代为主持公道已成惯例。但漻清之前显露出来的法术给马勃震撼太大,令他此刻似乎完全未曾看见两位老僧。空明、空净瞧在眼里,心中竟也甚以为然。
漻清想到日前见到桓楹,他曾说起有事在身。指的莫非就是这个?
但漻清违背师命,插手管了陆家闲事,心中已很是惴惴。那时还可说是受好友麦在冬所托,无可拒绝。此时他虽觉凶手残忍可恶,马勃又遭遇可怜,但似乎事不关己,而且他与马家可说素不相识,实在找不到出手的理由。于是沉吟不语,思量如何婉拒。
马勃见他神情,便知他不愿援手,心中陡生忿懑。
马家在芜城中颇有势力,马勃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