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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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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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三谥,仍是巨大悬念。

    武官不比文臣,谥号归属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荣耀,这与世族当政鄙视将种有关,当然,若武将能以文字谥,更是荣上加荣,这只独宠于那些出身豪门的武官,例如棠溪剑仙卢白颉能够入仕,死后谥号未必不能以文字带头,徐骁对此一直不太上心,总说三代以后还能有个过得去的美谥就足够。因为朝臣诸公不管当时如何得宠,如何功冠朝野,死后美谥追改恶谥不是特例。

    徐凤年的怔怔出神,被报国寺内一阵哄然叫好给惊醒,想必是王霸之辩已经开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谈得到了好评,寺内有曲水流觞,清谈名家们沿水绕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谁面前,有美婢负责端起,交由辨士,一饮而尽后,便可抒发胸臆,若是引来共鸣,获得叫好,便可再饮,若是言谈泛泛,则要自罚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驳,输者便要退场,江南道推崇清谈,没有哪位清谈大家不是在这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私下有人记录退场人数,湖亭卢氏的卢玄朗,退场六十二人,未曾被谁退场,稳居江南道清谈名士前三甲,但与未尝一败的卢玄朗地位并列的其余两个,都列席参与了今日报国寺王霸之辩,可谓是一桩罕见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计退场一百余人的袁疆燕,被誉为江左第一,喜好执麈尾,潇洒出尘,另外一人则是报国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称不动和尚,不言则已,一鸣必惊人,他当年与刘燕和卢玄朗的成名两战,《易象妙于见形》与《才性四本》之争都在报国寺,可以说报国寺能成为江南道清谈圣地,除了风景优美,借势于魏紫姚黄在内的数千株牡丹,更大归功于这个口碑极好风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凤年啃完了西瓜,问道:“你想不想参加这场辩论?听说只要随便赢了几个,比考取功名还有用。”

    只咬了几嘴西瓜的书生笑着摇了摇头,自嘲说道:“曾经有幸参加过一次,才说了几句就被赶出来,也不知道是赢了还是输了,应该是输了。与我辩论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计会被记录退场一人吧。”

    徐凤年余光瞥见女冠许慧扑出了报国寺,径直走来,视而不见,只是看着眼前书生,微笑道:“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我猜辩论时你就孤伶伶一人坐着吧?”

    走近了的道姑出声道:“殿下这次猜错了。”

    徐凤年一脸恍然道:“是许姐姐带着进去的?”

    道姑许慧扑笑着点了点头,解释道:“张公子满腹经纶,尤其精于王霸之辩,独具匠心,曾托我给许拱阐述军政利害,简称《呈六事疏》,被大将军评点为不拘一格,殊为不易。”

    徐凤年略微惊讶地哦了一声,午饭时与大姐徐脂虎闲谈聊起了许慧扑的家世,姑幕许氏以龙骧将军许拱为家族砥柱,这位清谈军政两不误的大将军出身豪阀高门,主持江南道三州军务,颇有小藩王的架势,做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整饬吏治,毁誉参半,徐骁对此人评价不低,既然能被公认眼高于顶的徐骁说成不错,自然是相当厉害的角色了,至于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说出来可能连许慧扑都不信,徐骁书房就有一份,亲自圈画了许多,对于如何巩固边防以及解决财用大匮,更是有过拍案叫绝的举动,这是徐凤年亲眼所见,其份量毋庸置疑。

    来湖亭郡的途中,他曾专门让禄球儿弄来一份,只是没料到出自眼前穷书生的手笔,只是不知这位张公子与许慧扑怎么就有了关联,豪门女子与寒士的瓜葛,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美好桥段,尤其在门第之见深重的江南道,更是不现实,这恐怕也是王东厢《头场雪》在江南道市井中格外抢手的根源。宴席上,徐脂虎直截了当说了许慧扑与卢白颉以及卢庾许三家的恩怨情仇,这名女冠与穷书生有腻味显然不可能,那就更让徐凤年好奇了,难不成这书生真是经邦治国的大才?出身市井寒门,却有高屋建瓴的格局眼光,可就是真的难得至极了,徐骁当年左膀右臂“阳才”赵广陵和“阴才”李义山都不算是寒士,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

    徐凤年刚想客套寒暄,发现棠溪剑仙竟也出现,许慧扑立即沉了脸,视而不见,卢白颉轻轻苦笑,穷书生见到这位卢氏琳琅七玉之一,也没有卑躬屈膝,似乎并不陌生,主动作揖,只是执侄辈礼自居,这等傲气,落在士子眼中还不得气得怒发冲冠,棠溪剑仙是何等神仙人物,你这无名小卒又是哪门子角色?竟敢不退不避,就不怕污了卢七先生的眼睛?而卢白颉似乎对书生也十分青眼相加,并不空洞地由衷勉励了几句,这才转头看向许慧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与你说几句。”

    许慧扑冷笑道:“卢七先生避嫌了这么多年,为何今天破例了?”

    徐凤年和穷书生都自动转头,很有默契地打定主意不去看不去听。这对当年惹起江南道轩然大波的男女僵持不下,最终还是女冠许慧扑败下阵来,与卢白颉沿着清净无人的报国寺墙根走去,许慧扑临行前不忘对世子殿下告辞,再对书生说道不妨去寺内辩论,她已与报国寺说了,不会有人阻拦。于是泉畔又只剩下三人,姓张的书生轻轻皱眉,徐凤年笑道:“我姓徐名典匣,经典的典,剑匣的匣,名字如何?”

    穷书生笑道:“典在匣中不得鸣,嗯,好名字。”

    面罩轻纱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忍不住白了一眼。

    徐凤年问道:“既然得了允许,不进去听辩论?我呢,草包一个,既然许姐姐说你才学不俗,想沾沾光,跟你坐一起好了。”

    书生反问道:“与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话?”

    徐凤年笑容古怪,没有回答,而是转头询问裴王妃:“你说说看,我怕不怕?”

    一路上没少吃苦头的靖安王妃不敢把问话当作耳边风,语调生硬清冷道:“不怕。”

    徐凤年心满意足,笑望向穷书生,后者叹了口气,点点头,将吃完的西瓜放下,拿起地上曝晒的《四经章句集注》,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三人走出古松阴凉树荫,走向报国寺,徐凤年居中,靖安王妃在左,穷书生在右,先后又有区别。三人才走,徐凤年便看到一个徘徊在墙根下的一个小女孩小跑到泉水边,先前因为他在,这个面黄肌瘦小乞儿模样的孩子不敢上前乘凉,就躲在墙角,三人离开后,终于壮起胆子,她到了树下泉边,先将两半西瓜抬起,搁在泉畔石头上,但无意间与转头的徐凤年对视后,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脸色唰一下雪白,赶忙将西瓜放回原地,见这位富贵气派的公子哥并未恼怒,这才怯生生蹲在树下,书生生怕这位与棠溪剑仙和许慧扑都熟悉的世族“士子”心有不快,轻轻说道:“这孩子是可怜人,乞讨为生,与一个瘫痪的爷爷相依为命,若不是她,老人早就熬不过上个冬天了,我教了她一些字,乞讨时能讨些巧,唉,肯定是她爷爷又犯病了,否则她不会来报国寺捡铜钱,她每次捡得都不敢多,只是几枚铜板,能买半笼馒头罢了,却是她与爷爷好几天的饭食了,至于那西瓜……”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西瓜皮切片以后可当菜炒。”

    穷书生愕然后点头道:“是的。”

    靖安王妃肯定是第一次听说西瓜皮可以做菜,下意识多看了一眼那小女孩。

    报国寺王霸之辩,招来许多江南道士子,有资格参与盛况的早已入寺入座,还有身世与名声都不够格的许多寻常士子,则凑个热闹,只能在寺外逛荡晃悠,卧龙松下是一块风水宝地,原先被徐凤年霸占,世子殿下这等不需说话就自有跋扈气焰的纨绔,一看就是不易亲近的主,加上他是寺中走出,寺外士子们就只得远远站着,更多是对那名看不清容颜却身段妖娆的“侍女”指指点点,秀色可餐啊。

    这世道,大户富贵人家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马,至于清流名士,则是看他们身边的佳人美眷,以高门出身的女冠道姑为第一等,像许慧扑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来才色俱佳的名妓并列为第一等,自家府上的年轻美婢又次之,数量越多越显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谈大家,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带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荡壮举。好不容易等到徐凤年腾出位置,几对衣裳华贵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凉,那卷起裤管去泉池里弯腰捡钱的小乞丐无疑成了碍眼的东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着伸脚将西瓜踹入泉中,溅起水花无数,吓得浑身湿透的小乞儿瑟瑟发抖,再不敢捡铜板,想要躲闪,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扑倒在泉中,惹来一阵哄然大笑,一个浓妆艳抹的士族女子幸灾乐祸笑过以后,尖声刻薄骂道:“小贱种,谁让你来这捡许愿钱的,不怕被寺里和尚打死吗?!”

    泉池被这些乘凉的膏粱子弟围住,小乞儿无处可躲,只能站在泉水中,红着眼睛低头说道:“寺里说只要每次捡几颗铜钱,就不打紧。”

    那女子嚷道:“还敢顶嘴?”

    她恼怒之下,反正没有外人在,懒得装名门淑女,捡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过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没砸中,本来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气,如此一来更加恼火,捡起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阴沉笑道:“还敢躲,再躲就打断你的腿!”

    她使劲丢掷过去,砸在小乞丐胸口,怦然作响,身边男女都拍手叫好,夸赞好准头。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躯哪里吃得消这般折腾,摇晃了一下,脸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带着哭腔说道:“我再也不敢捡了,再也不敢了!”

    年轻女子冷笑着再捡起几颗石子,还分发给身边狐朋狗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准备一起玩类似竹箭投壶的游戏,江南道雅士素来有雅歌投壶的助兴习俗,许多名士都擅长屏风盲投与背坐反投,龙骧将军许拱甚至能在一壶中插满百余竹箭,最后呈现出一幅攒簇如箭林箭山的画面,这投壶算是君子六艺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风靡,只不过今天竹箭换成了石子,陶壶变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跃跃欲试,在那里瞄准,看样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撑得住几下丢掷的,对江南道士子来说,砸死一个行乞的小贱种,算得了什么事。

    本已一只脚踏入报国寺门槛的穷书生告罪一声,返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纨绔千金们愣了愣,但也只是一愣,随后相视大笑,不再理睬,两个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了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丢去石子,一个砸中胸口,一个砸中手臂,小乞丐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只是蹲在及膝的冰凉泉水中,蜷缩起来。在哪里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了极点的小乞丐仍是挤出苍白笑脸,对挺身而出的穷书生说道:“张哥哥,没事的,砸几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吗?

    面对卢白颉许慧扑这般泱州最拔尖世子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穷书生跳入水中,再顾不得是否会湿了袖中典籍,护在小乞儿身前,面容悲恸,望着这群靠着家族一生衣食无忧的士族男女,哀莫大于心死,

    连质问都不去质问。

    那始作俑者的骄横女子一脸不屑,居高临下说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寒门猪狗?”

    这时候,士族子弟身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本世子从北凉而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曲水谈王霸

    于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门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杂木草藤,砍去几棵恶木杂草不算大事,这是公认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针对寻常百姓人家,估计是嫌掉价,倒是比寒门高出一线的役门吏门的两门子弟尤其行径恶劣,不遗余力地去显摆身份,报国寺这些为难小乞儿的公子千金,便属于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范畴,对上摇尾乞怜,世族士子放个屁都是香的,对下斜眼看人,寒门人物便是写出了真正的锦绣文章都觉得俗不可耐。

    这两批人别的不说,眼力劲儿无疑是极好,面对穷书生一眼看穿家底,当然肆无忌惮,可转身后看到那名自称世子的年轻人,就有些忐忑了,毕竟那身裁剪质地都考究的华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气态,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说,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诸侯嫡子才能拥有的名号,近五百年来豪阀渐起掌控朝政,才略显泛滥,王孙子弟与大家族的嫡子都可被称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将种后代,除去大将军许拱的子女,也没谁敢佩刀出行,况且龙骧将军本就出自姑幕许氏,不是正统意义上的将门。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纶巾,是牛车执麈,可不兴下等游侠才耍的刀剑,那眼前这位世子是?他们一时间有些吃不准,毕竟这个俊逸得不像话的家伙方才还与棠溪先生和许女冠言笑晏晏,怎么揣测都不至于是普通出身,但话说回来,若真是家世非凡,又怎会与泉池里的那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这边有资格称上这名号的倒也超出了一双手,可不曾听说有哪位世子喜欢佩刀啊。

    北凉而来?是出身蛮荒北凉还是游历归来?

    率先对小乞儿发难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不及深思,暗叹一声好俊的公子哥,长得实在好看,若不粗鲁佩刀,而是摇扇或是执麈就更好了。她偷偷松手丢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这潇洒走来的陌生面孔“世子”,正要轻弯小腰施一个万福礼,徐凤年有些无趣,看来这些个家伙多半是没听懂自己的话,没将自己跟那个拖死刘黎廷的北凉魔头联系在一起,否则这个娘们哪里还有胆量在这里抛媚眼,江南道与唯有他才可自称世子的北凉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钱金贵,大门户里的嫡子长子说是世子,没谁会追着打,在北凉敢这样,当年早就被徐凤年带着恶奴恶犬登门“拜访”了。

    徐凤年笑着缓缓抽刀,正要行凶,投壶很风雅是吧,这些颗人头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了,江南道不是很会骂人吗,留着你们的嘴去骂好了。

    徐凤年这个细微动作似乎被穷书生察觉,轻呼道:“不可。”

    徐凤年转头眼神询问,穷书生撇了撇头,示意身后还站着一个在阳春城中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当下快意恩仇,事后小乞儿如何经受得住报复?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拇指始终按在绣冬刀柄上。那群后知后觉的膏粱子弟总算回神,媚眼女子吓得后退几步,若非有被下人阿谀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搀扶,差点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是何等无礼的蛮子才会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个屁!

    肯定是小地方来的将种衙内。衙内是江南道对将门后代官家子弟的特称,军营以兽牙作饰,营门又称牙门,所以衙内一说,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传开来,只不过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内都极度不喜这个说法,将种本就是士子给予的贬称,衙内能好到哪里去。除非是有藩王驻扎的那些个边防重镇,武夫势大文官低头,衙内才有自负的本钱。

    家族有谱品,官宦富贵子弟自然也有个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说那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阀嫡长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与督案之子,当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来是郡守子孙,加上一般世族的后代,再次之则是士族与一般实权官吏的公子,最后才轮到役门吏门子弟,父亲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学渊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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