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役过后,北莽攻城步军伤亡之重,必定超乎想象,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未来的南征中原。
因为那十八人,恐怕不等他们攻破拒北城,积攒了二十年家底的南朝步军,就已经早早打没了,到时候草原骑军不得不下马作战,伤亡只会越来越大。
凉莽双方心知肚明,拒北城守不守得住,南朝步军的多寡,至关重要!
这也是十八人死战不退的根源。
也是北莽很快就出动那么多支精锐骑军的原因,蛛网死士和江湖高手更是不惜倾巢出动。
多杀一名熟悉登城作战的南朝边关步卒,北凉拒北城就会多出一丝机会。
心性坚韧不拔的种凉此时也破天荒有些茫然,这场仗,怎么就需要打到这种堪称玉石俱焚的惨淡地步?
草原百万铁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将矛头对准北凉?
————
北莽腹地,背对大纛的邓茂手中那枝断矛,本就长不过两尺,此时成了愈发名副其实的断矛,只剩下一尺长短的矛头。
但是轩辕青锋的一只袖管也被粉碎,她那条白皙如羊脂美玉的胳膊,被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鲜血流淌不止。
邓茂始终不曾让这袭紫衣进入北莽太子身前五十步之内,只不过他手心也已血肉模糊,绝对称不得稳占上风。
只不过北莽西河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与太子妃三人,都已经来到耶律洪才身侧,如临大敌,确保太子殿下不会被那个疯魔女子正大光明地斩杀于大纛之下。且不论皇帝陛下对于这个儿子的生死持有何种态度,若是主帅死于大军保护之下,终归是前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滑稽事情,两军对垒,给万人敌取走上将首级,本就是只会出现在市井巷弄中那种演义小说的荒唐下场。赫连武威虽说并不以武道宗师名动草原,素来只以治军森严著称草原,王勇更是从未在江湖或是战阵出手杀敌的传言,但是从这两骑分列北莽太子左右来看,必然实力不俗,毕竟棋剑乐府词牌名寒姑的那名太子妃,传闻是仅次于宗门内洪敬岩、黄宝妆、铜人师祖以及剑气近黄青的有数高手,此时她仍是停马于王勇右手侧而已。
哪怕面对这种阵容,大雪坪轩辕青锋依旧毫无退意!
不可理喻。
辖境宝瓶州类似离阳广陵道的持节令王勇轻轻摇头,这位女子也太过不懂审时度势了。
给年轻藩王压过风头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个婆娘还真当自己是软柿子可以肆意拿捏,耶律洪才打定主意要用她来拉拢一批拥有独到癖好的草原权贵,阴森笑道:“邓茂,记得留她性命!”
轩辕青锋冷冷瞥了眼稳操胜券的北莽太子,嘴角挂起讥讽笑意,照理说太子殿下要比世子殿下更加金贵一些,可是离阳也好,北莽也罢,怎的都是这般不入流货色。
邓茂沉声道:“轩辕青锋,我会留给你自尽的机会。”
断矛邓茂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耶律洪才闻言后顿时勃然大怒,只不过出于隐忍阴沉的禀性,倒没有出声问责,只不过在这位太子心中,邓茂与他的恩主耶律东床一样,都必须死了。
轩辕青锋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收敛笑声后,问道:“我轩辕青锋,还需要别人怜悯?!”
这一刻,轩辕青锋虽然看似神情自若,但是她那双漂亮眼眸之中绽放出的光彩,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偏执,癫狂,狠戾!
邓太阿,拓拔菩萨,甚至是在江湖上属于一个“辈分”的徐凤年,或是已经逝去的李淳罡王仙芝,这些武评大宗师,不论何时何地,都绝对不会有轩辕青锋这种极端的气度风范。
这绝不是因为徽山紫衣的女子身份就能够解释一切。
因为白衣洛阳,武帝城林鸦,吴家剑冢翠花,都不会这般走火入魔似的阴冷偏激。
轩辕青锋缓缓抬起那条受伤的胳膊,任由鲜血从指缝间滴落在黄沙地面上,一双眼眸趋于赤红。
你邓茂真当自己是那个姓徐的王八蛋了?!
她那条手臂浮现出一缕缕血腥气浓郁的猩红气息,浓稠如实物,与光洁剔透的雪白胳膊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外泻气息萦绕流转,如一条条猩红小蛇盘踞吐露蛇尖。
若说天底下最不讲理的指玄杀天象,世间第一人,当属人猫韩生宣。
此时轩辕青锋手绕红蛇的诡异气象,分明与那位昔年离阳首宦的成名绝学,如出一辙!
不但如此,相比韩生宣,轩辕青锋更为心狠手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惜以精血温养此物。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疯狂行径,无异于在体内豢养蛟龙!以体内窍穴为笼,先以蛇化蛟,再以经脉作为江水,达成大蛟走江化龙的最终目的。
比起不明就里且不知轻重的其余北莽众人,经历过中原江湖的邓茂洞悉内情,忍不住感慨道:“真是个疯子。”
邓茂低头看了眼手中断矛,叹息一声,神情古怪,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抬头后眼神坚毅,沉声道:“一路杀到这里,本就气势不足!还敢执迷不悟放手一搏,取死之道!那就别怪我顾不得你将来沦为草原权贵的玩物。”
轩辕青锋闭上眼睛,气息反常地内敛至极。
如同大雪时节,一颗被不断攥紧夯实的雪球。
邓茂亦是返朴归真,一身浑厚气势消失不见。
显而易见,两人这是要不约而同地选择一招分生死。
邓茂身后,王勇嘴角翘起,见到轩辕青锋竟然自负到以为能够一招击杀邓茂,这位宝瓶州持节令便彻底放下心。
这个离阳江湖的女子盟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了那份福运深厚的造化,难道忘了先前洛阳提醒北凉王的那句话了吗?
王勇与邓茂算不得至交好友,但曾经有一场过点到即止的切磋,当然王勇肯定不是邓茂的对手,只不过王勇与那支耶律家族一直有着极为隐蔽的暗中往来,所以对邓茂很了解,这位剑走偏锋的北莽宗师,论战力,也许不如洪敬岩,不如白衣洛阳,甚至可能防御逊色于慕容宝鼎,杀伤力则不如魔头种凉,像是空有一身天象境界,却无拔尖的出彩之处,常人实在很难想象为何当初洪敬岩头次登评武榜后,为何有“耻于慕容宝鼎之后,羞于在邓茂之前”的奇怪评语,但是王勇心知肚明,邓茂以那枝断矛养气蓄意二十年,弃矛之时,拼得一生修为不要,能以天象境界杀陆地神仙!
而轩辕青锋距离陆地神仙只有一线之隔。
邓茂杀她,恰到好处!
果不其然。
战场之上,风云雷动的恢弘气象之后,两人对峙而停。
邓茂的那枝断矛,钉入徽山紫衣的腹部,虽未透体而出,显然已是致命伤。
邓茂任由轩辕青锋五指按在额头之上,她的指尖同样深刻钉入邓茂头皮!
邓茂双手低垂,嘴角渗出血丝,艰难而笑,似乎在询问如何二字。
轩辕青锋强行咽下那口喉咙的鲜血,开口反问道:“又如何?”
邓茂已经无力说话,徽山紫衣还能出声。
高下立见!
只不过在这处唯有一袭紫衣形单影只的战场,距离那杆北莽大纛不过八十余步,分出了胜负,未必就能够分出天经地义的生死。
赫连武威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有北莽太子身侧有两骑,已经猛然向前冲出。
一骑是手提铁枪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一位是抽出长剑、词牌名寒姑的北莽太子妃!
两人都想迅速阵斩轩辕青锋,以绝后患。
显而易见,谁都没有把耶律洪才的“旨意”当回事。
事实上在看到这幅场景后,北莽太子殿下也没了留下徽山紫衣性命的心思,这名中原女子,实在太恐怖了!
轩辕青锋抽出五指,邓茂颓然倒地,倒在她脚下。
就像中原江湖不计其数的男子,纷纷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闭上眼睛,听着急促如鼓点的马蹄。
大风吹拂,她衣袖飘荡,依然丰姿如仙人。
那一刻,轩辕青锋想起了牯牛大岗的大雨中,某人撑起的油纸伞。
想起了京城下马嵬驿馆,一起望着院子里堆积起来的雪人,某人带着莫名的伤感,说着梦想是什么。
她缓缓向后倒去。
有些累了。
————
异象骤起!
在这座北莽大军腹地的某个不起眼战场,有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形,竟是神出鬼没地破土而出!
她猫腰而奔,快如闪电,几乎是在一匹匹北莽战马的腹下穿行,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她就赶到轩辕青锋的侧面战场外,然后一闪而逝。
感受到一股强烈危机的北莽太子妃猛然勒马停步。
她瞪大眼睛,本就落后于宝瓶州持节令的她一脸匪夷所思,视线之中,王勇依旧策马持枪前冲,势不可挡。
可是他身后马背上,不知何时蹲了一名少女。
这名权柄煊赫的一州持节令,被一记手刀,洞穿胸口!
少女刺客抽出手刀后,回望了一眼遍体生寒的北莽太子妃,貌似呵呵一笑后,她又一闪而逝。
下一刻,她刚好背起倒向地面的轩辕青锋。
在短暂的错愕惊呆后,这位太子妃顾不得逾越礼制,脸色狰狞地对四周骑军愤怒道:“截下刺客!”
没有谁知道这名少女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就连北凉那位年轻藩王都不知道。
徐凤年只知道她答应过自己,绝不去拒北城外的战场厮杀,答应他一旦战事不利,就带着那只年幼大猫出城,去往竹海滔滔的西蜀。
也没有谁知道她如何能够在地底下蛰伏那么久。
她又为何能够误差不大地潜伏在北莽大纛不远处。
之前拒北城藩地内,众人只知道有个有趣至极也古怪万分的小姑娘,喜欢有事没事就倒吊在年轻王爷的书房窗外,或是坐在屋檐上发呆,新凉王也从不约束她,哪怕是议事堂议事,少女也会看似百无聊赖地坐在房梁
上。
所以她知晓了北莽大军大致的排兵布阵,她默默记在心间,又默默消失在拒北城,不知所踪。
她叫贾家嘉,徐凤年喜欢叫她呵呵姑娘。
她杀过王明寅,柳蒿师。
她还拦截过王仙芝赴凉,一直拦截到了北凉边境,一次又一次,始终不愿退让。
今天,她又杀了一位北莽持节令。
感受到那个纤弱而温暖后背的轩辕青锋小声道:“别管我。”
埋头一路向拒北城狂奔而去的少女板起小脸,轻声道:“别死,你死了,他会很寂寞的。他说过,世间男女,你最像他。”
腹部仍旧血流不止的轩辕青锋哑然失笑,竭力睁开那双眼眸,望向天空,呢喃道:“这样吗?”
在北莽顶尖高手皆各自赶赴战场的形势下,尤其是并无被刻意针对、深陷追剿围困的情况中,原本以这位少女的动若狡兔的灵巧身形,哪怕需要穿过半座北莽大军,只要不恋战,她依然极有可能安然无恙地返回拒北
城。
但是当她需要背负轩辕青锋一起撤出战场后,并且在撤退途中还要躲避无数箭矢,特别是需要防止背后女子身中流矢,她险象环生。
所以哪怕中路大军之中,有洛阳徐婴两人几乎在第一时间策应她们,少女仍是一个踉跄几乎就要摔倒,然后继续前奔。
原来一枝箭矢,直接洞穿了少女的小腿。
鲜血浸透。
少女浑然不觉。
她最终将轩辕青锋小心翼翼放在拒北城的墙根,然后再度返回,依次闯入北莽大军,依次背回了隋斜谷、程白霜,从目盲女琴师薛宋官的护送下,又背回了韦淼和柴青山,她背回了四具尸体。
又在乱军丛中,背回了被毛舒朗拼死护卫下的两具尸体,南疆嵇六安,武当山俞兴瑞。
这两位宗师,背靠背而死。
浑身浴血且断去一臂的毛舒朗在少女离去之时,大笑道:“这位小姑娘,之后老夫的尸体,你就不用理睬了!”
————
最后一具尸体,是武帝城剑士楼荒。
于新郎四周数十丈内,无一人存活。
这位武帝城首徒在惨绝人寰的沙场上盘腿而坐,帮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师弟取回了那柄名剑蜀道。
被北莽一骑撞在胸口的楼荒抱住那柄长剑,死前笑言:“杀人不如你多,还是没办法让你喊一声师兄了。”
身中种凉一枪、手臂更遭受北莽死士数刀的于新郎挤出笑脸,低头喊道:“师兄!”
楼荒死时似乎听到了那个称呼,轻轻点了点头。
当那个一瘸一拐的少女来到身边,于新郎抬起头,泪眼朦胧,柔声道:“麻烦你了。”
少女摇摇头,在于新郎留下那柄古剑蜀道悬佩腰间后,她背着尸体返回拒北城那边。
她与于新郎的右手边,徐偃兵正在将吴六鼎和剑侍翠花强行拽出战场,丢向拒北城城墙。
然后徐偃兵终于转身走向那杆插入地面的铁枪。
背对少女的于新郎抽出那柄才入鞘的蜀道,此时便是双手持剑,他望向远处,被一剑斩掉手掌的种凉被家族死士拼命救回,正在向北莽大军腹地逃窜。
于新郎一人双剑,缓缓前行。
北莽前军正中央地带,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成猩红的洛阳,说服徐婴返回拒北城后,最终她独自站在那里。
一直向前开阵的独臂毛舒朗,在一鼓作气连杀七百人后,也死了。
死无全尸。
死无葬身之地。
城墙下,被贾家嘉背离战场的一具具尸体,被放入吊篮,得以死后返回拒北城。
拒北城外,当初十八位宗师。
程白霜,隋斜谷,韦淼,柴青山,俞兴瑞,嵇六安,楼荒,毛舒朗。
八人皆已死。
北莽三座万人步卒,早已全军覆没。
两翼万余骑军,伤亡惨重。
蛛网死士与各路江湖高手,战死不下两千人。
一支支截杀中原宗师的那些千人精骑,零零散散累计起来,再加上那些号称草原千金之士的精锐步卒,死亡总数也已到达万人!
两千多架投石车与那座弓弩大阵,更是彻底成了摆设。
轩辕青锋坐在地上,背靠城墙,她已经自己拔出了那枝断矛矛头,用手按住伤口,神色冷漠。
伤及五脏六腑的吴家剑冢剑冠吴六鼎使劲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指缝,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剑侍翠花为了救他,被一刀劈在脸颊上,只是此时她与他对视,她仍是眉眼温柔。
脸色病态雪白的薛宋官怀抱古琴,十指血肉模糊,古琴琴弦尽断,体内气机荡然无存,点滴不剩。
背部被划出一条深刻血痕的朱袍徐婴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帮助呵呵姑娘包扎伤口。
满脸倔强的少女抬起手臂,咬着嘴唇,使劲擦拭眼泪。
她看不到他。
因为她知道,那一处谁都看不到的两人战场,是更为惨烈的战场。
拒北城外。
于新郎继续向前。
徐偃兵和洛阳两人,则继续挡住北莽两座后续步军大阵的推进。
————
拒北城,准确说来是整座西北边陲的天空,刹那之间,一处处云海,无论高低大小远近,都在同一刻消失。
所有人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头顶有一道广阔无边的涟漪,激荡四散。
拒北城内的北凉边军,拒北城外的北莽大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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