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踩累了,接下来当然就是放狗放恶奴了,吩咐道:“将这家伙丢进粪坑。”
两个做惯了龌龊事情的恶奴狞笑着走过去,一人拎一脚,将前一刻还风雅脱俗的年轻公子从科甲巷拖走。
那樊妹妹泪水晶莹,惊惧颤声道:“林哥哥是去年科举探花。”
探花郎?
徐凤年转而面对病恹恹如一株幽兰的小娘子,待遇云泥之别,温柔笑道:“樊妹妹,状元郎才好,否则还真配不上本公子这名动江湖的绝命连环十八脚。”
那姑娘貌似吓坏了,捧着心口重重喘气,脸色苍白。
徐凤年本想问一句小姐何方人士,看情形还是不打算吓唬好姑娘了,只是好言相劝:“樊妹妹,等林探花爬出粪坑以后,告诉他别再吃胭脂了,小心被凤州的李翰林李大公子当做提臀逢迎的兔儿爷”,然后带着哭笑不得的鱼幼薇和得意洋洋的恶仆们扬长而去。
……红雀楼一听说世子殿下大驾光临,都跟耗子见到猫一样战战兢兢,徐凤年也没进楼,只是让一位恶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官府封条,跑过去贴在朱漆大门上。
号称陵州头号“牙婆”的红雀喽楼老鸨死了爹娘一般如丧考妣走到徐凤年身前,抹着泪儿小心问道:“世子殿下,这是哪般缘由呐,红雀若有招待不周,殿下踢我几脚踹我几脚便是。殿下请稍候,红雀马上就去让几位花魁一同服饰殿下。”
徐凤年板着脸冷笑道:“我可听说了,三年前我才离开陵州几十里路,红雀楼当晚就大肆庆贺到天亮,听说整座南淮河都是香的,可喝去一百坛美酒?可赚十万两白银?”
大牙婆哭丧着脸解释道:“殿下明鉴啊,红雀只是小买卖,哪敢拒客。”
徐凤年被逗乐,语重心长道:“你有苦衷,本世子理解,但该咋样还是咋样。你放心,落难的绝不止你红雀楼一家,那些个三年前在这喝过酒寻过欢的,一个一个收拾过去。红雀若想开门,先把那讥笑过鱼幼薇的柳雀儿撵出陵州,再等上一年半载,本世子气消了,你们也就能做生意了。”
从江南道那边学来养瘦马这生财手段财源滚滚的大牙婆还想哀求,世子殿下却不耐烦地转身离开,只是转头笑望向身边醒眼的鱼花魁,“解气否?”
鱼花魁学了先辈李圆圆,都在最丰姿动人时期退出青楼,鹅蛋脸丰润几分的她抱着才一个冬天便重了五六斤的武媚娘,没有说什么。
去南淮河畔狮子桥赏灯的路上,不学无术的世子殿下悄悄问道:“幼微,刚才本想用弹冠相庆来形容那帮王八羔子在红雀楼的所作所为,妥帖吗?”
鱼幼薇眸子中泛起新醅酒面上绿蚁一般的细微风景,语气却十分平静道:“不妥。”
徐凤年自得道:“幸好。”
陵州十三孔狮子桥几乎是科甲巷的代名词。
这座桥有三奇,第一奇桥名狮子桥,但栏槛望柱上雕刻百兽千禽,唯独缺了狮子。第二奇桥身用汉白玉,所以总有人揣着榔头铁锤想要来敲点玉块凿些玉粉去卖钱,以至于狮子桥常年有半官方身份的健壮看桥人站在桥头桥尾。第三奇是有个仙人在桥上乘龙飞升的志怪传闻。
徐凤年看鱼幼薇抱武媚娘有点累,就接过来捧在怀里,肥嘟嘟分外讨喜的白猫对这个主子的主子并不愿意撒娇,连冷淡表情都跟鱼幼薇如出一辙。
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的徐凤年也不介意,咬了一口,他突然问道:“你说那爱吃胭脂的少爷不会游水怎么办?一身屎尿,出了粪坑如何回家?”
鱼幼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她手里还拿着一份糖浆雕凤甜食。
徐凤年想歪了。
那位公子哥会不会游水其实都不重要,因为他站在一处茅坑里,打死都不愿爬出去,不希望心中仙子一般的樊妹妹看到一个满身粪的林探花。
樊妹妹站在不远处捧心而蹙,软语相劝,直到元宵灯会落幕,才将林探花说服爬出茅坑,至于如何回去,就又是一段探花郎注定一生难以介怀的辛酸坎坷了。
这起无妄之灾,让原本第二日就要拜访世交长辈的林公子推延了将近半旬。
等到他终于壮起胆出去见人,却得知那位沾亲带故极浅但手握朝廷第一等公器的长辈已经出城巡视边境,于是探花郎干脆带着樊妹妹去武当山散心。
第十三章 带刀老魁,背匣老黄
要说徐凤年一点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只不过徐凤年相信直觉,那被困湖底十几年的老魁不至于跟他过不去,好歹不深不浅地打了这么多年古怪交道,徐凤年丢下去的鸡腿啊烤肉啊不计其数,春夏季节隔三岔五就潜下去混个熟脸,怎么都算有点交情了。
这件事,徐凤年没有跟老爹徐骁提起过,相信父子两个其实都心知肚明,徐凤年最多是存了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哪怕将这头湖魁困兽放出了牢笼,万一被徐大柱国恼怒,大不了就是挨一顿鞭子,何况徐凤年也好奇北凉王府的能人异士到底怎么个底蕴实力,更想知道一个能够胎息十数年的老魁是不是那天下十大高手一个级数的高人。
徐凤年故作镇定道:“老黄,知道我去干什么吗?跟着我作甚?你会游水?可别淹死!”
老仆羞涩一笑,没有说话。似乎觉得行囊沉重,抖了抖小身板,将木匣提上几寸。
到了湖心,徐凤年将紫色春雷拔出远没有绣冬那般华美的朴拙刀鞘,深深呼吸一口,刀尖向下,使劲丢下去。
半响过后,没动静。
徐凤年差点破口大骂,心想该不会又是竹篮打水,还得自己跳下去捞刀?
老黄缓缓挪步,来到船头,纹丝不动。
徐凤年无奈道:“老黄,甭跟我装高手,你有多高,我还不清楚?”
老黄转头嘿嘿一笑。
徐凤年瞪眼道:“笑啥笑,没门牙了不起啊?!”
顷刻间。
湖水比以往任何一次起伏都来得剧烈恐怖,那架势,简直是要翻天覆地。
躲在船内的徐凤年第一个念头是喊上老黄风紧扯呼,接下来当然是让老爹的手下来收拾残局了。
他一个耍横扫千军都能把春雷耍出手的世子殿下,总不能傻乎乎去跟老魁较劲。
可很快徐凤年就察觉到乌篷小舟的诡异,湖上风波骇人,可只见那三年游历一遇危险就脚底抹油的老马夫微微一跺脚,摇晃的船身便瞬间固若磐石,一动不动。
老黄还不忘转头咧嘴一笑,伸手比划了一下与徐凤年身高差不多的高度,大概意思就是我是这样高的高手。徐凤年哭笑不得,好你个老黄,现在还有份闲情逸致,别等下被老魁打得满地找牙,你可是原本就没门牙了。
听潮亭三楼回廊跃下一道灰色身影,单足落地,一点一弹,身形轻灵潇洒地便掠向湖中。
徐凤年下意识一抬手,这才发觉手里没黄瓜可以啃,有些遗憾,好戏上场喽。
听潮亭,即江湖人士嘴里的武库,里头有守阁奴五名,年幼便在阁内爬上爬下甚至有时尿急了就找个角落撒尿的徐凤年打小就熟识,一声声伯伯爷爷喊得殷勤。
此时掠出听潮亭的三楼守阁人是一位道门高人,三大道统之一九斗米道的一位祖师爷,据师父李义山说精通奇门遁甲,货真价实的从二品通玄实力,只是为了听潮亭里一卷孤本《参同契》才甘心入阁为奴为仆,徐凤年小时候爬楼梯嫌累,没少让老人背着。
九斗米老道士身穿一袭灰色广袖道袍,弹入湖面后,蜻蜓点水,飘逸前冲,双袖一卷,卷起两道水柱,直直激射湖心。
徐凤年见小舟不至于倾覆,就安心不少,啧啧称奇道:“原来魏爷爷身手如此彪悍,早知道当初出门游历就带上他了,那些个劫匪草寇还不被揍得屁滚尿流啊。”
老黄听见了世子殿下的话,转头一脸幽怨,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辛酸。
徐凤年不想让跟着自己奔波劳累三年的老黄伤心,笑道:“魏爷爷再厉害,也比不得老黄你掏鸟窝摸鱼来得贴心嘛。这世上高手常有,但会编草鞋的老黄就一个!”
老仆“含情脉脉”温柔一笑,看得徐凤年一身鸡皮疙瘩,连忙道:“看戏看戏,别错过了。”
主仆两人都望向湖中。
两条乌黑锁链破水而出,如蛟龙出海,气势十足。
锁链尽头牵引着两把无柄刀,一把刀锋清亮如雪,一把鲜红如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那就是极有卖相,杠杠的,一看就是高手派头气焰,徐凤年也就是手头没大摞银票,否则定要高喊一声“该赏!”
双刀破去九斗米老道挥出的两条水龙,当场斩碎!
足足一丈高的雄魁体魄冲出湖面,没了湖底双脚铜球万斤坠的束缚,那横空出世的白发老魁猖狂大笑,几乎刺破徐凤年耳膜。
一抡锁链,带出一道弧线,猩红巨刀劈向老道士,刀势霸道绝伦,划破长空,挟带呼啸风声。
魏姓老道轻喝一声,单脚踩水,激起千层浪,斜射向长刀。
水浪被划成两半,巨刀势如破竹,老道士一抖袖袍,试图拦下这几乎是生平仅见的凛冽一刀。
却是徒劳。
道袍宽博袖口瞬间粉碎。
一招便败。
身影倒飞出去,跌落湖中,生死不知。
原来湖中老魁也带刀。
与白狐儿脸都是双手刀,一个卷风雪,一个掀波涛,不知哪个更厉害些?
眼神迷离的徐凤年咂舌道:“这老魁莫不是天下无敌?早知道高手都是这等威风八面,当年就听徐骁的劝,好好练武了。”
老黄又不甘寂寞地转头,摇头呵呵憨笑道:“不无敌不无敌。”
徐凤年聚精会神望着那,他瞧出来了,老魁双手锁链根植骨骼,连为一体,而非寻常的缠绕捆绑,这也太恐怖了,谁会武痴和自负到与刀达到浑然一体的地步?万一被人控住刀,岂不是倒霉痛苦至极?
双锁双刀的老魁跃进一座凉亭,轻轻挥舞,耗费不少银两的凉亭轰然倒塌,几近化作齑粉,老魁仰天大笑,一头白发披散飘荡,恍若一尊阎罗。
听潮亭剩余四名守阁奴一齐出动,互成犄角,遥遥站定,个个神情肃穆。
王府清凉山山顶,大柱国徐骁坐在一条木凳上,眺望山腰湖中,一览无余,手捧一只出自名匠的红泥茶壶,盛放的却是绿蚁酒,他身旁站着义子袁左宗,“左熊”细眯丹凤眼。
徐骁轻笑道:“能挡下几招?”
沙场上白马银枪杀人斩旗如入无人之境的袁左宗轻声道:“义父,左熊想试一试。”
大柱国摇头道:“算了,下面自会有人收拾这妖怪,伤不到凤年。”
听潮亭二楼回廊,一袭白袍驻足栏杆前,腰间一把绣冬刀。他看了片刻,手指扣在刀环上,推出绣冬一寸,缩回绣冬入鞘,摩挲了一个来回,便转身回楼。
不仅如此,连王府上最大的清客幕僚李义山都走出阴暗屋子,负手静观十年难遇的奇景,似乎阳光刺眼,抬手遮拦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剑九黄,楚狂奴,又得拆去楼阁无数了吗?”
只见那老魁根本不理睬几位守阁奴,敢情放眼宇内,少有能让他重视的对手,只是嘶吼道:“那黄老九,出来受死!”
徐凤年惊愕道:“黄老九?老黄,是在喊你?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跟这老魁有恩怨!”
老黄伸手扯去破烂布条,露出那只让徐凤年心有余悸的长条状紫檀木匣,转头笑了笑,还是没有门牙的风模样,每次看到这画面,徐凤年总会想这老仆喝黄酒的时候,是不是剩余牙齿紧闭都能将酒漏进嘴。
老魁显然看到了立于船头的背匣老马夫,白发乱舞,面容狰狞。
在徐凤年大气都不敢喘的紧张时刻,老黄伸出一只枯黄手,抚摸了一下木匣,仍然不忘回头傻笑,仰起脖子做了个倒酒入嘴的寒碜手势,道:“少爷,那个?”
徐凤年气笑道:“瞧你这德性!有点高手风范中不中?真被你踩狗屎打赢了,请你喝一百坛子的龙岩沉缸黄酒。”
被老魁骂作“黄老九”被李义山称作“剑九黄”的马夫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徐凤年眼睛仿佛被晃了一下,老黄不再憨不再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觉得不动如山的老仆,竟要比那带刀老魁还要来得牛气。
听潮亭三块大匾中有一块“气冲斗牛”,说的是那只存于典籍事实上纯属虚无缥缈的无上剑气,徐凤年心想这老黄若是当真会耍剑,可就值得让人浮一大白二大白直到一千大白了啊。
直娘贼卖拐的。
不见老黄如何行动,木匣颤声如龙鸣,嗡嗡作响,并不刺耳,却震人心魄。
徐凤年傻眼了,三年来跟他一起偷鸡摸狗一起被锄头敲的老黄还真是个高手不成?
“剑一。”
默念两字的老黄踩着船头轻轻踏出一步,徐凤年所在的乌篷小舟朝岸边倒退而去,平稳异常,一叶扁舟轻飘后滑,划出涟漪。
徐凤年遥望老黄枯瘦身影,踏波而行。
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开,冲出了一柄长剑。
山巅站起身的大柱国和听潮亭内的李义山同时说道:“剑一,龙蛇。”
带刀老魁放肆笑道:“好好好,黄老九,等你这么多年,爷爷我今天就破去你九剑,再让你少背一把剑!”
外行人徐凤年懊恼得要杀人。
因为明知那里是江湖上最顶尖有数高手的巅峰对决,但在他看来,就是一刀对一剑,一点门道瞧不出来,甚至远不如起初双刀老魁与魏爷爷的对决来得精彩。
唯一看出来的就是紫檀剑匣又飞出了一柄剑。
徐凤年哪知道最上乘的招式,都逃不过返璞归真四个字。
大柱国忘了饮酒,端着酒杯,轻叹道:“剑二。”
听潮亭内李义山缓缓吐出两字:“并蒂莲。”
山上山腰两人显然极有默契。
一剑变两剑,两剑变三剑。
“剑三。”
“三斤。”
三剑便已经是漫天剑光,笼罩天地。
双刀老魁,三剑老黄。
简直就是半神半仙。
徐凤年一屁股坐在船上,傻笑道:“该赏,都他娘是上等技术活!”
第十四章 劣马黄酒六千里
如果被徐凤年听到老爹和师父的讲述,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老黄以后取剑招的名字多用点心,三剑出鞘便是三斤,那四剑就是四斤了?
当下徐凤年最想问一问老黄那紫檀剑匣里到底有几个格子,放了几把剑。
大战迅速落幕,出人意料,这让原本就没看过瘾的世子殿下更觉得乏味不甘,心想老魁啊老黄啊你们俩好汉别心疼王府建筑,尽管拆便是,拆了又不要你们赔不是?
可人生十有**不如意,徐凤年总不能冲上去哭着嚷着求两位高手继续斗法。
刀剑无眼,生死自负啊。
事后经过内行解释,世子殿下才知道那一场战役,背匣老黄最终使出了三柄剑,共计用了六招。
绝没有说书先生在茶楼满嘴唾沫所说那般,两位盖世高手对决必定是几天几夜的昏天暗地,总之不惊天地,不泣鬼神。
这时,带刀老魁坐在破败不堪只留台基的凉亭内,双刀插地,脸色红润,白发苍茫,摇头道:“今天先不打了。”
矮小瘦弱的老黄背匣站在长堤上,搓了搓手,然后双手叉入袖口。但在大多数参与观战的旁人心中,都是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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