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死而楼不存,唯独不可楼不存而张昀苟活!”
中年汉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张昀紧紧握住那把火烛剑,心中再无杂念,“我张家剑雨楼,曾有吕祖骑鹤而过,曾有剑皇苏秀登楼点评天下剑客,更有剑神李淳罡在此指点过祖父剑术,我张昀今日若是一退,那么剑雨楼就是真的亡了!张宁静,张致远,张淡泊,张明志,你们四人记住,在我死后,剑雨楼人可死,匾额可坠,唯独剑雨楼三字不可无!不可辱!”
张昀拔出火烛剑,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谢过前辈让我拔剑之恩。对于前辈之徒,那个叫李怀念的年轻人,我张昀人之将死,也斗胆说几句心里话,事实上我对李怀念颇有好感,并非是因为他根骨并不出众,但对剑术见解极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这个年轻人,让我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愿意为心仪之人不管不顾,我的本意是想让他多吃几顿闭门羹,就像我年轻时候的惨淡遭遇一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小女突然就转变了心思,当时还有些遗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张大椿对那个年轻人出手。”
说到这里,张昀转过头,看着那个眼角已有皱纹的美貌妇人,柔声道:“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妇人一脸茫然。
中年汉子不再双手负后,看着眼前这个持起手剑式的剑雨楼楼主,笑道:“尽管出手,我自有分寸,会让你何时力尽何时身死。”
西蜀剑雨楼号称收集天下精妙剑招一千有余,虽然事实上大多数剑招都是历代剑楼楼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并不算如何出类拔萃,只是数百年积攒下的底蕴,一些压箱底的招数,的确是当世一流剑术,只可惜张昀也自知许多剑招妙至巅峰,而他不得其中真意罢了,毕竟太多剑道宗师的传承各有千秋,剑意更是零散驳杂,甚至不乏有两两矛盾之处,张昀终究没有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如遇黄金万两而双手空拳只能拿走几百斤。
中年汉子一手负后,一手伸出。
张昀出剑气象万千,忽而气势磅礴如大日东升,忽而细柔连绵如江南阴雨,忽而厚实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轻盈空灵如枝头雀飞。
更难得是种种截然不同的剑意之间,张昀衔接缜密,并不显突兀生硬。
需知剑雨楼家训首句便开篇明义:昆仑日出,沧海明月,春神湖水,广陵大潮,赤城烟霞,两辽飞雪,大漠黄沙,种种奇观,皆蕴剑意,化而为一,剑道止境!
只是任由张昀一剑一剑递出,那个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轻轻弹开火烛剑尖,故而每一次颤鸣,都意味着张昀一道精妙剑意的戛然而止。
这幅荒诞场景,就如风流士子每一次朗诵千古名句后,都被一个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打断。
广场上,只见剑气如虹。
张昀一人一剑模糊不清,唯独那名中年汉子始终站在原地,轻描淡写,双指轻弹。
哪怕是再门外汉的剑雨楼杂役弟子,也心知肚明,两者剑道造诣高低,如云泥之别。
他们的师父或是师祖,西蜀剑雨楼楼主张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师之一,哪怕是身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刘阅微,也绝不敢说仅凭双指对敌倾力出剑的张昀,更别谈是身形不动如山的前提之下。
这个中年汉子的横空出世,既让人震撼那种传说中陆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为,无形中也为许多志在剑道登顶的剑雨楼弟子,铺开了一幅高远壮阔的武道画卷。
在场所有人都心情复杂,剑雨楼遇上这样的生死大敌,谁能力挽狂澜?今日已经注定无法一雪前耻,可是十年二十年后就当真可以?
就在张昀剑势渐弱之际,也是剑雨楼楼主心知必死之时,张昀反而心中并无太多不甘,只是觉得酣畅淋漓展现毕生所学后,仍然不过是此人双指一弹的事情,有些愧对先祖罢了,千辛万苦求不得,却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间剑心达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经没有遗憾。
“师父,别杀人,杀人是犯法的啊!”
突然远处一个焦急嗓音响起,那个并不陌生的嗓音落在剑雨楼弟子耳中,以前只觉得可笑可憎,这会儿无异于天籁之音。
至于那言语内容,再没有人感到滑稽了。
中年人双指弹开张昀一人一剑,逼迫其退出数十步远,转头对那个匆匆赶来的徒弟气笑道:“什么时候杀人不犯法了?”
年轻人跑到他身边,低声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说,可你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啊,传出去多不好听,桃花剑神在西蜀剑雨楼大开杀戒,有损威名!”
那个跑去满大街寻觅年轻人踪影的门房老人,不知道自己等于救了剑雨楼一命。
中年人无奈道:“我何时在意过名声?”
年轻人理直气壮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浃背的张昀收剑入鞘,双手抱拳,脸上笑容无比真诚开心,一揖到底,“晚辈已经知晓前辈身份了,剑雨楼因前辈而在西蜀除名,张昀此生无憾!剑雨楼亦是无憾!”
此言一出,自张昀以下所有剑雨楼供奉客卿、门中弟子,全部惊骇异常。
在江湖上,对所有白道人物而言,个人名声本就极为重要,至于涉及所在宗门的声望,更是重上加重。
张昀这个惊世骇俗的说法,言下之意,便是说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剑道,就如同吴家家主挟剑冢之威说飞剑,如同柴青山代表东越剑池说铸剑。
否则无论此人武道修为何等之高,无论此人如何视众生如蝼蚁,都不至于让怀有以身殉剑之意的张昀主动说出这句话。
中年人对此没有任何脸色异样,坦然受之,或者准确说是全然不予理会。
那名先前被益州别驾之地推开的女子,此时依偎在她娘亲怀中,楚楚可怜,见到私下两人曾经有过一段海誓山盟的外乡游侠儿后,她怯生生的容颜中带着几分天然娇媚,惹人怜爱,她向前走出几步,深情凝视着那个在娘亲灌了**汤后便被自己弃之如敝履的年轻人,柔声道:“怀念,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过你,只是家里……”
李怀念转头望着那个自己让她留在远处的少女,她拎着那只竹编花篮,翘首以望。
篮中杏花已经卖完,桃花还有三两枝。
他笑着转头,收敛了笑意,看了剑雨楼女子一眼,没有说话。
中年汉子问道:“总算死心了?”
年轻人嗯了一声,使劲点头。
年轻人像是察觉到什么,满脸讶异问道:“师父,你该不会是故意骗我来的吧?”
中年汉子无动于衷。
年轻人走到他身边,小声郁闷道:“师父,以前没觉得你是弯弯肠子啊,早这么老奸巨猾的话,江湖上的名头早就超过什么王仙芝曹长卿了,更别提那个徐凤年了。”
中年汉子懒洋洋道:“你的事了,师父自己还有点小事未了,有个益州副将要杀,不过想必跑路再厉害,也比不过那个姓谢的家伙吧。”
然后他瞥了眼毕恭毕敬如同看见先祖转世的张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练剑之人,不要重胜负而轻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剑的。嗯,最后说几句,你张昀剑术凑合,剑意倒是还不错,好歹让我知道了一件事,苏秀黄阵图两人之后,西蜀仍有剑。所以这剑雨楼就继续开下去吧,只不过今日之事止于你们剑雨楼大门之内,如果以后恩怨牵扯到门外,我下次登门,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张昀如释重负,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弯腰,隆重异常。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
“师父,你末尾这几句话说得……真是极有宗师风范,是上次那趟出远门跟谁学来的吗?”
“……”
“师父,以后再跟人起了冲突,如何说话就按照这个套路走,准没错!”
“……”
“师父,咱们师徒明算账,你可不能因为自己摆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潇洒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后在益州城内的生计啊,我可是要在这里过长久日子的人……阿草他们家都是穷苦人,我的剑术也不行,你昨日才发话让我过安稳生活,银子啊聘礼啊我都已经不要你出了,可不许留给我和阿草一个烂摊子……”
“闭嘴!”
“那头犟驴你自个儿照顾去!”
“哈哈,今天的太阳不错啊。”
看着那对师徒在和卖花少女碰头后,渐行渐远。
张昀百感交集。
曾经被春帖草堂谢灵箴亲口誉为“二十年后必定大器晚成”的剑雨楼大弟子王宣霖,来到师父身边,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位前辈也是剑客?”
张昀没有回答这个大弟子的问题,望着大门方向怔怔出神,许久后才笑问道:“去年末你们这帮愣头青就热闹讨论,必须找个良辰吉日将桃花剑神的画像挂到顶楼,如果为师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你还力主将这位剑仙的画像,挂在吕祖与李淳罡之间,日子挑好了没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们剑雨楼不是有那雷打不动的祖训规矩,必须在那些举世无双的剑道宗师去世后,才准在我们楼内挂起画像吗?”
张昀自言自语道:“为他那句临别赠言‘西蜀犹有剑’,我哪怕被先祖们骂作不肖子孙,也想要挂起他的画像。何况为差点与我剑雨楼成为亲家的桃花剑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鸡。
猛然间,张昀沉声道:“剑雨楼弟子,一律拔剑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后张昀望向大门处,高声道:“西蜀剑雨楼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剑,为桃花剑神送行!”
妇人痴然,喃喃道:“桃花剑神,邓太阿,原来你是邓太阿……”
那年轻女子满脸悔恨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他的徒弟……”
剑雨楼大门外,天真无邪的卖花少女扯了扯李怀念的袖子,奇怪问道:“他们嘴里的桃花剑神是谁?”
李怀念憋着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着走在他们身前的邓叔叔,这个昨天牵着驴一起走入院子的中年大叔,开心笑了,“李大哥,这个名号……听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听过些说书先生的戏文,那些大侠的名号好像都不如邓叔叔。”
邓太阿转身从少女篮子里拣起一枝桃花,笑眯眯道:“你觉得一个徒弟被人打得两三个月躺在床上的家伙,能有多厉害?所以啊,这桃花剑神也就是听着了不起罢了。”
少女瞥了眼年轻人,嘴角有些笑意。
年轻人恼羞成怒道:“一枝花一文钱!”
中年大叔耍赖道:“没钱,欠着。”
少女突然涨红了脸,“邓叔叔,我……”
似乎猜到少女心中所想的中年人,对她笑着摇摇头,然后嘴里叼起那枝桃花,双手搁在后脑勺上,转身后温柔道:“我邓太阿的徒弟,已经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少女羞涩难当,不过邓叔叔这么一说,原本从来不敢奢望与李大哥成为夫妻的她心中的忐忑少了许多。
她又想,这么没有架子的桃花剑神,这么好说话的一个长辈,应该是真的不是那种响当当的江湖大侠吧?
少女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认为,很对不起李大哥和邓叔叔,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一年的春天,作为李怀念的师父,邓太阿在可算半个亲家的阿草爹娘,在他们家铺子里当起了帮忙的店伙计,迎来送往,攒下了不足十两银子,在离开西蜀益州前往北凉关外之前,又厚着脸皮跟徒弟赊账了二十两银子,用这些钱买了把普普通通的铁剑。
赴凉途中,桃花剑神邓太阿,自年少时从剑冢拔出第一把剑起,生平第一次腰间悬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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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二年末,徽山牯牛岗。
大雪坪大雪。
暮色中,一位紫衣女子,独自走出那栋已经成为武林圣地的缺月楼,她撑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柄油纸伞,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独行。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访客如云,游客如织,便是这场姗姗来迟的鹅毛大雪,也没有阻挡他们的登山脚步,只不过在那名紫衣女子出楼后,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岗登大雪坪入口处设立关卡,无论是闲杂人等还是自身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赏雪兴致的徽山山主,违者杀不赦。如今的徽山,身为女主人的轩辕青锋早已不理俗事,两朝元老的黄放佛可谓大权在握,武道修为也隐约有由指玄跻身天象的迹象,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过了天堑,像是读书人高中三甲。
这两年的徽山,在离阳江湖上,如日中天。
武评四大宗师里的离阳三人,曹长卿已死,邓太阿踪迹难觅,徐凤年远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来好事者评出的离阳十大高手,与轩辕青锋齐名的祁嘉节柴青山寥寥数人,也远不如徽山紫衣这么璀璨夺目,甚至有爱慕者将这位武林盟主美誉为“胭脂宗师”,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评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师,整个天下,唯有那个传闻已经殉国的西楚女帝姜姒可以媲美,如今姜姒已死,整座江湖都像要为轩辕青锋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这场壮观雪景,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却仅有她一人观赏。
她在大雪坪崖边驻足远眺,小小油纸伞上铺满白雪。
仿佛美人白头。
这个时候,有一人大煞风景地鬼鬼祟祟出现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楼二楼凝望那袭紫衣身影的黄放佛顿时脸色阴沉,正要飘落出楼,把那个大胆越过雷池的家伙丢进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鱼,只是让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惊,虽然轩辕青锋没有出声,甚至佳人始终独立于风雪中,没有丝毫动静,可黄放佛偏偏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气势,阻止了他将出未出的出手,对,是气势,而不仅是气机。
黄放佛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领神会。黄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个不速之客他并不陌生,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总喜欢跟人胡乱吹嘘他跟北凉王徐凤年一起行走过江湖,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坐过船,一起去过快雪山庄,还说他们两人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黄放佛当然不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只相信云泥之别的两人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那位年轻藩王不会当真,而大雪坪那个年轻人则太当真。至于他为何能够成功在徽山定居下来,黄放佛也很奇怪,毕竟轩辕青锋做了甩手掌柜后,黄放佛需要处理太多事务,根本不可能去计较一个无名小卒的根脚。现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样是客卿供奉,首尾两人的待遇差距极大,那个年轻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只在半山腰偏远处有栋小院子,还是跟其他两人一起共住,每月银子不过二三十两,这在徽山山脚的城镇那边,都不够喝顿像样的花酒。
那个年纪轻轻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内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来大雪坪看看风景的,试着找机会跟同样有此雅兴的江湖前辈们套套近乎,不曾想登山后一路畅通无阻,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里走了大半个时辰,又不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撞入牯牛大岗,事实上山顶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