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龙眼儿平原南端的天空俯瞰下去,两股骑军就像一幅移动的地毯,只是地毯之上,不断有鲜血溅射。
第三百十四章 收尸
孙吉那支十多年间驰骋关外所向披靡的白马游弩手,在入夏之后未入秋,已是仅剩六十余骑。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两百骑战力齐整的黑狐栏子,还有在不知为何在更远处未曾露面、仅是隐蔽游动的两百骑黑狐栏子。
衔尾追杀的更有三百骑乌鸦栏子和四百骑一等陇关马栏子。
这其实也是北莽边境马栏子的全部家当了。
当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马栏子,总体兵力还能翻上一番。
在两旬之前,北凉边军游弩手总计两千六百余骑,此战过后,一旦今日孙吉部全军覆没,那么就只剩下李翰林和魏土木两名校尉麾下堪堪千骑出头的兵力。
突然,在林符黑狐栏子已经不知不觉来到龙眼儿平原边缘地带的时刻,那股六十余骑的白马游弩手人人拨转马头,没有继续试图突围,而是背对虎头城,背对凉州,背对北凉。
当北凉游弩手集体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动作,耶律楚才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但是没有丝毫凝滞攻势,率先冲杀过去。在他看来,即便接下来出现这座战场以外的变故,只要能够吞掉这股残兵,就肯定没有错,
姐夫董卓有句口头禅,说是天底下的好东西,只有真正落袋为安了,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才是真的好东西,否则近在咫尺的东西再好,只要没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离骑战,凉莽骑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时,不同地方的两声号角呜咽响起,雄浑悲壮。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尸体都失去头颅的袍泽。
斥候之战,号角本不该出现在战场。
林符和耶律楚才两位马栏子主将循着突兀的号角声,视线投向不同处。
林符望向右翼远方,一支骑军浑身浴血,奔袭而至。
一名北凉魁梧骑将高高举起一颗北莽马栏子的头颅,怒吼道:“北凉游弩手魏木生在此!两百黑狐栏子已经死绝!”
而耶律楚才的视线所及,是一支人数在五百左右的肃穆骑军,破开黄沙尘土,疾驰而来。
为首一名年轻骑将默念道:“孙校尉,按照约定,我林翰林会为你杀光乌鸦栏子。”
他身边数骑,皆是当年一起杀入南朝君子馆军镇、沿途拔掉无数北莽烽燧的袍泽,重瞳子陆斗,李十月,方虎头。
林符和耶律楚才在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陇关斥候,只说他们的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哪怕遇上其它大规模北凉铁骑,哪怕是数万人马声势浩荡的北凉轻骑边军,两支马栏子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独遇上了那两支白马游弩手,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楚才转头望向夹杂在己方骑军中的一标奇怪马栏子,他们没有背弓佩刀,甚至没有披挂甲胄,在追杀孙吉部游弩手的期间完全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是北莽五大宗门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给他的私人扈从。
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胆敢率军接近虎头城的依仗。
耶律楚才本意是不希望这些江湖人士掺和沙场战事,但是现在看来,他们不搀和的话,姐夫的乌鸦栏子肯定就要元气大伤。
不用言语交流,林符率领两百黑狐栏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马游弩手,耶律楚才率军奔向李翰林的五百骑关外游弩手。
四百骑陇关斥候负责吃掉那六十骑孙吉部残余,然后增援兵力暂时位于劣势的黑狐栏子。
一旦某支凉州主力边军赶赴此地并且投入战场,北莽三支马栏子当然会拼着巨大损失也要迅速撤离。
但是现在这种兵力旗鼓相当的接触战,哪怕已经清楚了被三支白马游弩手联手造成了反伏击的险峻局面,林符和耶律楚才依旧不愿意就此撤退。
林符率领两百黑狐栏子迎头撞向魏木生那支游弩手,期间回望了一眼虎头城。
林符拭目以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尚有弹弓在下。
现在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不出意外,今日战役,必然有一方边境斥候会尽死边关。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为第二场凉莽大战的四位一线主将之一,屯兵于远离凉州战场的幽州葫芦口外,以防重蹈覆辙,因此属于解不了凉州关外近渴的远水,林符之所以这次大狩拉上耶律楚才的乌鸦栏子,一来想要包饺子吃掉孙吉部游弩手,仅仅依靠黑狐栏子和陇关斥候是痴人做梦,二来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军功让给耶律楚才,更多是为了结交示好于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为了说服那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董胖子出动八千董家私人骑军,遥遥跟随在马栏子后方,以此来针对凉州关外有可能快速投入龙眼儿平原的野战轻骑,例如虎头城后方两翼的柳芽茯苓的军镇骑军,以求大战未起先有大功报君王。林符这才在先前战役中不得不眼睁睁地把北凉孙吉头颅双手奉上,他的黑狐栏子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观,董卓曾经当面笑问林符难道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都是他小舅子的军功。林符对此直言不讳,既然凉莽双方都想在边境线上通过一举歼灭敌方斥候,把对手彻底打成睁眼瞎,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家底不比己方厚实的凉州边军,绝对不会任由数百游弩手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牵扯北凉主力骑军入场,到时候的战功才是泼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只有董卓愿意陪他上赌桌,可当他去面见持节令慕容宝鼎和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试图说服他们一同展开这场极有可能引发凉莽大战提早进行的壮阔狩猎,不料与董卓同为主攻凉州防线的慕容宝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岩则是犹豫不决,最后以柔然铁骑暂时归辖慕容持节令,后者没有下达军令,柔然铁骑便不适宜擅自调动,轻启战端,以免贻误太平令的南征大略。
随着黑狐栏子和白马游弩手的越来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滑稽一幕,校尉魏木生那一骑身边跟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少年的孩子,骑乘大马,就像大马背着一块小黑炭。孩子没有披挂游弩手的北凉制式轻甲,没有悬佩而是背着一柄凉刀,看上去很是荒诞不经,林符当然不会认为是北凉铁骑已经兵源匮乏到了这种地步,因为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相传有个少年骑卒跟随北凉王徐凤年一起转战幽州葫芦口外,杀人如麻,以双拳捶杀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难怪那一支黑狐栏子竟然无一人生还报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杀。林符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顿时如临大敌,冲锋路线有意无意避开那个背刀孩子。
在耶律楚才那边的战场上,一标五十余人提兵山武夫策马当先,一股脑扑杀游弩手校尉李翰林。
李翰林没有更换路线,笔直向前。
昔年那个与世子殿下、严池集、孔武痴一起被骂作北凉四恶的年轻人,那个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嬉戏花丛的膏粱子弟,那张依旧英俊的脸庞,不复见当年病态的白皙,略显黝黑,棱角分明。
三年里,他从凉州关外游弩手底层骑卒,伍长,标长,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统领世间最为马上无敌的八百骑白马游弩手。
他的袍泽,他的老伍长老标长老都尉们,在一场场大小战役中,都在这个父亲官至北凉道经略使的年轻人眼前战死了。
最早一起投军的熟悉面孔,只剩下陆斗、李十月和方虎头三人而已。
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从离阳江湖回到清凉山王府的年哥儿,那时候李翰林还无比憧憬江湖,听徐凤年说武林轶事,说大侠风骨,说仙子丰韵,说宗师风范,李翰林把自己没有走过江湖引为人生最大憾事。
后来他从塞外江南的富饶陵州只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凉州关外,视野所及,只有一座座军镇烽燧,铺天盖地的黄沙,滚烫无水的戈壁滩,难见绿意的顽强植被,臭不可闻的马粪,身边只有马刀弩三物相依为命。
李翰林重重呼出一口气,“陆斗!”
重瞳子陆斗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率先冲出骑军阵型。
与此同时,有一骑也随之快马而出。
竟是一名与这支白马游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剑客,英气勃勃,是那种姿色并不太出众却依旧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负剑极多。
从她成为校尉李翰林的贴身扈从后,这段时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瞩目,只不过当听说她是王爷的大徒弟后,所有白马游弩手就再不敢胡乱开玩笑了,卖剑妞的绰号也无人再喊,有几个年纪轻轻的游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冷。
名叫王生的少女剑客转头,看了眼李翰林。
李翰林报以一笑,眼神示意她自己不会忘记她师父的叮嘱。
在北莽老妇人扬言要让北凉游弩手死绝之后,尤其是传说她还在庙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特意提到了他李翰林这个名字,徐凤年很快就让王生进入游弩手临时担任斥候,并且给李翰林捎了一句话。
那句话与豪言壮语无关,与荡气回肠无关。
“不要轻易死。”
言下之意,是他李翰林当死之时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妥,恰恰相反,习惯了戎马生涯见多了生死的游弩手校尉,觉得这样的言语,才对得起他们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孙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尸。
我若死了,年哥儿,也不用劳烦你为我收尸。
————
牵一发而动全身。
凉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为诱饵。
袁南亭领一万白羽卫,齐当国领六千铁浮屠。按照怀阳关都护府的既定经略,一前一后进入龙眼儿战场。
八千董卓精锐私骑,不知为何改变主意的洪敬岩麾下六千柔然铁骑,亦是一前一后赶赴战场。
这场敌我双方都早早布局且又变数横生的遭遇战,就这么突兀发生了,谁都措手不及。
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大军增援不及,柳芽茯苓两座军镇的北凉骑军一样无法增援。
破败不堪的虎头城,城头上那杆崭新的徐字王旗,猎猎作响。
城中裂缝里度过一春的丛丛夏草,绿意依依,秋风不至不枯黄。
第三百十五章 一桩娃娃亲
先前如同铺在黄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了一条缎子,只不过依旧有鲜血溅射。
风水轮流转,此时变成了白马游弩手追逐北莽马栏子。
一名嘴唇干裂的陇关斥候,已经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骑的疲惫不堪,在他四周皆是背对北凉虎头城的狼狈袍泽,在更前方,是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的乌鸦、黑狐两股精锐骑卒,大将军柳珪的心腹爱将林符与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战中,那张脸庞被划拉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皮开肉绽。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五根枝弩箭透甲而不坠,如同刺猬,满身鲜血,想来是伤筋动骨了。
这名陇关甲字豪阀豢养的健硕马栏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场占尽上风的狩猎,怎么到最后就反过来变成北凉游弩手的猎物,身为边境头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乌鸦黑狐栏子并非如此不堪一击,若是愿意死战不退,人不是没有机会跟两股北凉游弩手来个鱼死网破,但是那名实权万夫长和姓耶律的皇亲国戚选择了撤退,所以当他在被一枝弩箭射穿脖颈摔落马背的时候,似乎想通了,也许是那两人的命,太值钱了。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杀孙吉部游弩手的种种暴虐行径,像是弯腰割取头颅,纵马践踏无首尸体,或是将那些跌落在地的尸体当做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两部游弩手,同样是衔尾追杀,毫不拖泥带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马,不论官职身份,就近的游弩手清一色皆是抬臂持弩倾斜朝下,精准补上一枝弩箭,确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惊人的重瞳子陆斗率领百骑游弩手,负责在北莽败军左翼游曳,防止马栏子阵型散开,不利于己方扩大战果,右翼则仅有寥寥两骑盯梢,但是对北莽骑队的震慑力毫不弱于凉州百骑,这两骑分别是少女剑客王生,先前跟随幽骑主将郁鸾刀一起赶赴凉州关外的斥候伍长余地龙。
王生不但所负剑匣藏剑多达六柄,还用绳子歪歪斜斜绑缚了当年师父帮她从武帝城城头取下的四柄名剑,细如初春柳叶的蠹鱼剑,旧北汉儒圣曹野亲手铸造的三寸短剑“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黄慈山云游四海之时用以斩妖除魔的道门符剑“野鹤”,以及曾经被无名刺客洞穿东越皇帝腹部的长剑“衔珠”,腰间还悬佩有两名取自听潮阁武库的传世名剑,分别是“肥竹”和“击缶”,可以说仅凭王生身上这十二把剑,垂涎三尺一说,便已经不足以形容世间所有练剑之人的复杂心情,千年以降,除了扬名于春秋的西蜀剑客黄阵图,那个同样喜欢收藏名剑背负剑匣的剑九黄,再无第三人能够媲美这位少女,在后世那个陆地神仙逐渐成为绝响的江湖,皆言女子剑圣王生,因一生极情于剑,故而能够几近于女子剑仙,这位继姜泥之后和东越剑池宗主单饵衣一样,被誉为拥有先天剑胚之资的女子剑道宗师,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剑单骑行走四方,她有个怪癖,对于不用剑的江湖宗师,比如师出同门的余地龙和刀道魁甲吕云长两人,还有那位与余地龙共称举世无敌的苟有方,王生从不与之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从不愿意出剑,王生败尽天下数十位享誉江湖的剑道高手,唯独与为自己铸剑一把“绿水亭”再无其它佩剑的东越剑池单饵衣,成为终其一生的命中宿敌,互为苦主,传为一桩经久不息的江湖美谈。
王生之师,从不以剑术冠绝天下著称于世。
后世便因女子剑圣王生而忆徐凤年。
此时余地龙偷偷转头望着那位少女,他原本以为她会不适应沙场厮杀,先前只知道她曾经陪着那位跟师父渊源颇深的白狐儿脸,两人一同游历北莽,只知道她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
少女的衣衫血迹斑斑,策马前奔途中,她双手按住腰间剑柄,满手鲜血,抬头望向前方,两鬓发丝轻轻飘拂,神采飞扬。
师父私底下曾经跟他说过,只要是女子,就没有不喜欢胭脂水粉的。余地龙之所以上次跟师父讨要犒赏军功的银子,除了给裴姨寄去用以修缮那栋小院子,也是想着偷偷攒下些碎银子。只是年纪尚小的余地龙,觉得即便是买了那些女儿家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么极情于剑,我此生寄情于剑罢了。
而未来百年被尊称为陆地天龙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败了苟有方之外的天下豪杰,相传没有过心仪女子,却年复一年,会亲自去买几盒胭脂,最终在一栋屋子里堆积如山。
很多年很多年后,活了将近两甲子高龄的老人打开那间屋子的房门,眉发皆如白雪的老人然后独自坐在门槛上,回望一眼,好像有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双手负后,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拣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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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浴血的魏木生驱马来到李翰林身侧,嗓音沙哑道:“李校尉,这帮蛮子不愿竭力而战,不太对劲,乌鸦栏子跟咱们游弩手是死对头了,骨头从来不软,看来是跟我们一样留了后手,小心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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