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面上的身份并不显赫,但是他身边已经聚拢有一拨志同道合的年轻俊彦,白煜只差一个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腾出副经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显然在宋洞明眼中,副经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险要关隘,绝对不能让给虎视眈眈的白煜,否则名正言顺的后者就会在北凉官场真正崛起,宋洞明决意要在副经略使的座椅上再坐两三年,到时候只要凉莽大战落幕,北凉文武官员论功行赏,一个官身不够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将来就很难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了。徐凤年会心一笑,宋洞明的这份阴私心思,他没有揭破的打算,其实这是好事,这意味着宋洞明已经有了在北凉扎根的迹象,至于会不会亏待白煜,徐凤年顾不上,话说回来,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争胜心,才是北凉天大的好事。
当徐凤年的身影出现在刺史官邸大门外,胥吏吓得一个个屁滚尿流,赶忙打开中门迎接大驾光临的北凉王,徐凤年快步走入,没多久就看到二三十号刺史府大小官吏拥簇着那位身穿紫袍的陆东疆,徐凤年一笑置之,离阳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员,官补子也就应该是绣孔雀,而北凉道的凉州刺史历来比幽州陵州高出半品,即是从二品大员,这在离阳朝廷吏部那边很早就是报备存档的,挑不出半点毛病,但是北凉历任凉州刺史都没有谁胆敢正大光明穿上绣二品锦鸡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绯之后皆青绿,这是离阳官场的规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红官袍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太安城,以尚书省为例,六部尚书是正二品,当之无愧的紫袍公卿,但是六部当中绝大多数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旧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间,之前唯有吏兵两部的左侍郎高配为从二品,在祥符以后,不但这两部的右侍郎也提升为从二品,就连礼部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为从二品,而且成为离阳定例。陆东疆可以算是北凉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这在离阳版图内也是屈指可数的高品刺史,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当今天下,应该只有北凉道凉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边缘越州的一把手是从二品,所以说陆东疆是仅在一正一副经略使之下的北凉道文官第三号人物,是说得过去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会晤,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无论是凉州刺史官邸的老面孔,还是那十来张姓陆的新面孔,看到始终笑容温和的年轻藩王后,都松了口气。如果说太安城是赵家天子脚下,那么凉州则是当之无愧的徐家门口,凉州刺史曾经空悬多年,凉州别驾其实就等于是刺史,而凉州将军向来是由北凉都护兼任,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凉州刺史后也没有任何改动,推崇无为而治,陆东疆一改先前,一口气推出十数位陆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凉州将军,亦是动静不小,凉州军政两位一把手的翻云覆雨,如何能够让耳目灵光的凉州官员继续老神在在?好在王爷今日一席谈话后,对新人旧人两拨刺史府邸官员都流露出肯定的意思,点名道姓嘉奖了七八人,对新人寄予厚望,对旧人持有欣赏态度,对于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没有棍子只有枣子,也没有厚此薄彼,这让刺史府老人尤为感激涕零,他们是真的担心陆东疆当家做主后,塞进十来号陆家人还不够,非要把他们都撵去坐冷板凳才罢休,一旦连王爷都对此默认的话,那就真是连神仙也挽救不了他们的仕途了。
不知为何,今天亲眼见到了这位王爷,对陆家有怒气,导致对清凉山也颇有腹诽的刺史府老一辈官员,肚子里那点愤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大概是那个年轻王爷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的模样,太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了。
徐凤年最后跟老丈人陆东疆有一场私下的闲聊,外人不知道年轻藩王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只看到满面春风的刺史大人愈发红光满面了。之后陆东疆也主动收回了几项违例的任命,对那几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一番,许诺不用三年就会各自有一场大富贵,不但如此,陆东疆还破天荒地第一次严肃叮嘱众人,让他们在这段时日内必须多加收敛,切不可辱没陆氏门风。陆东疆除了给家族吃了一颗定心丸,还有三名陆氏成员在一夜之间被从族谱上除名,那一刻起,陆东疆才有了几分陆氏家主的气象。
当白煜醉醺醺地从一座僻静府邸走出,突然看到一辆马车掀起帘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车坐入车厢,面对那个年轻人,白莲先生泰然自若。
来北凉道副节度使府邸接人的徐凤年打趣道:“白莲先生,就不怕惹众怒?”
白煜因为视力问题,习惯性使劲眯眼看人,笑道:“热灶烧不得,王爷还不许我烧烧冷灶?”
徐凤年哑然失笑,转移话题道:“李功德说要辞去经略使一职,还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进入边军,白莲先生有没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说。”
白煜毫无忌惮,直截了当道:“王爷先说说看你的想法,当然还有宋副经略使的想法。”
徐凤年也直言不讳道:“我的本意是让宋大人顺势升任经略使,由你补上副经略使,但是宋大人建言当下北凉时局已经有太多的‘外乡刺史’,不应当再多出一个外乡经略使。”
白煜懒洋洋靠着车厢墙壁,嗤笑道:“哦?那简单,李经略使辞官后,宋大人做他的正经略使,让新任凉州刺史陆东疆担任副经略使,再让陵州别驾宋岩这个北凉自己人担任幽州刺史。至于凉州刺史嘛……”
说到这里,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舍我其谁。
徐凤年默不作声,白煜笑道:“北凉道这么安排,是让宋大人为难,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点,跑去幽州当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当官,可就是让王爷为难了。”
白煜收敛笑意,“其实最适合做凉州刺史的人选,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爷且放心,不管如何,副经略使也好,刺史也罢,我都不去做。”
徐凤年纳闷道:“那先生如何自处?”
白煜掀起车帘子一角悬在挂钩上,清风扑面,为车厢带来几分凉爽,白煜叹息道:“关键不在我如何想,而看王爷魄力有多大。”
徐凤年愈发疑惑,“先生此话怎讲?”
白煜沉声道:“北凉地狭,是老黄历,如今坐拥第四州流州在内的广袤西域,再增添一个凉州关外以拒北城作为支点的第五州,那就足够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凤年心头一颤,平静道:“北凉一道占据五州之地,朝廷那边不会答应的。”
白煜笑眯眯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吗?我无意间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边军部署,原本注定在第二场凉莽战事中作壁上观的幽州,竟然重新凸显其重要性,为何?敢问两淮蔡楠韩林、北莽王遂,两辽顾剑棠,这次王爷领军出境跟这三拨人,见过了几人?谈妥了几人?又不知王爷在北莽南北两朝那边谈妥了几人?”
一连串的问题,让徐凤年脸色微动。
白煜也没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语道:“某人当了皇帝,我白煜在哪里当官不是当官,都挺好的。”
徐凤年答非所问,“咱们北凉的读书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气壮。我很高兴。”
白煜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那张依旧模糊不清的脸庞,微笑道:“如果王爷让天下所有读书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兴。”
徐凤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兴。”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兴而已。”
徐凤年愕然。
白煜说道:“也许王爷会奇怪为何我白煜要改变初衷,其实很简单,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当皇帝,也许在位不过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许足可以使天下承平两百年,风调雨顺两百年,很可观了。”
徐凤年看着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读书人。
就像当年徐骁看见赵长陵。
先后两人,皆要扶龙。
第三百零七章 敬酒一百万杯
当徐凤年率领白马义从赶赴凉州关外的拒北城,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动,徐偃兵单枪匹马去了北凉西蜀接壤的腊子口关隘,拂水房大档头糜奉节和樊小钗护送徐北枳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观也离开妻儿,不知所踪。
徐凤年身边多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随从,策马披甲却不佩凉刀不背凉弩,不苟言笑,心思重重。徐凤年一路北行,没有刻意笼络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不是不想,而是毫无意义,徐凤年无论是跟他说家国大义还是高官厚禄,都显得荒唐滑稽,因为他叫谢西陲,是曹长卿的得意弟子,是广陵道战事中脱颖而出的大楚双璧之一。五百西楚读书种子如今大多都安置在了陵州各大书院,远离是非之地,唯独谢西陲提出要去北凉关外看一看,徐凤年当然不会拒绝,他现在有些理解离阳先帝赵惇之于陈芝豹的心态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为己用,但是只要留在身边,就像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样赏心悦目。而且平心而论,相较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寇江淮,温良恭俭的谢西陲显然要更让徐凤年舒心放心,与寇江淮相处,如痛饮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担心是否酩酊大醉,与谢西陲相处,则如小盏品清茶,不伤胃也不头疼。
一路上徐凤年只会在收到拂水房谍报的时候才会跟谢西陲打招呼,谍报多是离阳朝廷地方高层独有的邸报,谢西陲看完之后,一份份悉数保留下来,每一张纸上的到手,往往意味着西楚一条战线的失利,或是一座数座城池的沦陷,谢西陲只是越来越沉默寡言,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将被斩首成为离阳领军大将的军功,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选择投诚归顺离阳,西楚掌控的疆土越来越小。吴重轩,卢升象,宋笠,以至于许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来越多次数出现在邸报之上,西楚大势已去,无疑是板上钉钉的结局。最后一封邸报是告知天下,离阳天子将要在初夏时分御驾亲征西垒壁,同时下诏,只要西楚各路叛军放弃抵抗,那么朝廷大军在战场上就不杀一人,广陵道百姓依旧全部视为离阳子民。
临近拒北城,徐凤年从那头海东青爪下收到一封简明扼要的谍报,这一次没有跟谢西陲传告军情,但是后者策马而来,脸色黯然,欲言又止。
徐凤年没有披挂甲胄,身穿一袭素雅的文士青衫,只佩了一把凉刀和一枚龙纹玉佩,他放缓马速,转头对谢西陲说道:“曹长卿死后把一身气数散入广陵道,你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天象境界的武夫,也许不清楚这里头的深意,简单说来,就是从曹长卿身死那一刻起,先前大楚姜氏气数不曾彻底熄灭的广陵道,才开始真正隶属于离阳版图,如果说离阳应对不当,在战场上大开杀戒,或是接下来依旧在赋税一事上刁难广陵,那么极有可能激起广陵道的反弹,燕敕王赵炳虽然立即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入主广陵,所以曹长卿的死,是给广陵百姓留了一条退路,无论归属,得手之人都要善待之。”
谢西陲喃喃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得义二字谐音得意。说到此处,谢西陲低下头,嘴唇颤抖。
徐凤年只能略显蹩脚地安慰道:“谢将军,我不敢奢望你进入北凉边军,毕竟名义上我们跟北莽作战,还是在为离阳赵家镇守国门。但是不管以后凉莽战事的胜负走向,我都会保证你们西楚五百人安然无事,天下再不太平,我徐凤年想要让你们五百人太平,还是可以做到的。”
谢西陲置若罔闻,满脸悲苦,自言自语道:“年轻求学时,每次翻书,读到太白诗文,读到那种气韵浩大的盛世华章,总是无限心神向往,什么‘会须一饮三百杯’,什么‘仙人为我一挥手,如听峨眉万壑松’,真是直觉得伸长脖子大声嚷出来,仍是不够酣畅尽兴,可是那时候先生总说太白诗才华太高,仙气太盛,高出大地三万尺一般,却未必就是人间最好诗,读书人越是年长,越是经事,反而就会对老杜的质朴诗文更为‘交心’,‘不知闭眼时,招得几人魂’,‘夜深经战场,明月照白骨’,真是平铺直叙得一塌糊涂,哪来的茫茫才气可言?可如今读来,真是,真是……”
谢西陲已是泣不成声,抬起手臂使劲擦了擦脸颊。
这恐怕也是谢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后者面对生死远不如面对荣辱那么深刻,谢西陲会意志消沉,寇江淮却会郁勃奋发。
徐凤年望向那座尘土飞扬的拒北城,说道:“谢将军,从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怀阳关柳芽茯苓两镇一线,你都可以去,我会安排人随行,若是想要看凉州关外的左右两支骑军也不碍事。”
谢西陲已经恢复平静,点头道:“谢过王爷。”
徐凤年一笑置之。突然想到离阳朝局,徐凤年的心情有些凝重,西楚已经没有死灰复燃的本钱,如此一来,张巨鹿元本溪谋划的“内院之事”就算拉下帷幕,宋洞明和白煜都认为接下来离阳朝廷除了让吴重轩重返太安城,先前主持东线战事的宋笠会和吴重轩的某位麾下大将共同上位,成为广陵道军界的两大新山头,蓟州将军袁庭山未必能够回到边境,而是留在靖安道附近的广陵江北岸,那一万雁堡私军精骑用以震慑燕敕王赵炳的南疆大军,而兵部侍郎许拱多半要领军进入蓟州,帮助经略使韩林掣肘节度使蔡楠,也在某种程度上监视北凉铁骑,只不过许拱之后的官衔比较有嚼头,是继续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边,还是直接担任副节度使兼任蓟州将军?但是真正值得北凉关注的动向,还是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去留,对此清凉山和北凉都护府出现分歧意见,前者坚信卢升象会在离阳朝廷沉寂一段时日,后者以为卢升象将会掌握朝廷目前所有的野战兵力,向北推进,最终驻扎在蓟州和两辽之间的稍稍靠后地带,兵力将会达到八…九万,与蔡楠许拱和顾剑棠赵睢形成三点连成一线的北边大防线,以此来逼迫北莽下定决心去打第二场凉莽大战。只要形成这个微妙局面,有许拱卢升象两员大将联袂入驻北方边境,且不说顾剑棠的谋划,就说蓟州副将韩芳那枚暗棋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说到底,还是离阳可用之人太多,可用之兵更多。
能够影响甚至改变到这个中原形势的人物,其实只有两人,蜀王陈芝豹,燕敕王赵炳,现在就看这两人愿意不愿意老老实实返回藩王辖境,或者说离开广陵道的速度如何,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人磨磨蹭蹭,那么卢升象就无法从广陵道抽身而退,毕竟一个吴重轩麾下大将再加上一个宋笠,安定战后的广陵就已经颇为吃力,而且双方之间绝对不可能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卢升象这位官阶够高的春秋名将居中调度,一旦形势有变,朝廷无法放心。
如果说这些是北凉远虑,那么北凉的近忧就是北莽庙堂的趋于稳定,董卓竟然保住了南院大王的位置,虽说徐凤年等于是掐死了董卓在北莽一手遮天的苗头,但这无异于让无路可退的董卓,真正放开手脚在下一场凉莽大战中不惜选择狗急跳墙,如果说第一场大战中董卓还有各种小心思小手脚,那么下一次战场上遇到,董卓极有可能会豁出去,必要的时候,连他那支董家私军都可以死绝。
谢西陲已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