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摇头笑道:“我生不生气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对这个天下很生气,所以要拿太安城撒气。”
小泥人低下头,开始擦拭眼泪,抽泣道:“我不想棋待诏叔叔死。”
徐凤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说道:“春秋,真的结束了。”
————
太安城,一**箭雨就没有停歇过,朝那一袭青衫疯狂倾泻而去。
但是城外落子越来越快,几乎是一条光柱刚刚砸在太安城头顶,第二条从九天青冥中坠落的璀璨光柱就紧随其后,每一次落子每一条光柱现世,那么所有箭矢就在半空中粉碎,根本无法近身。
太安城内的殿阁屋檐碎了,寺庙道观的钟鼓高楼也低矮了几分,满城雀莺飞鸽也像是感受到了天空下沉的威压,高度越来越低,已经低于高台楼阁,不得不在屋檐下焦躁盘旋。
春水解冻渐渐暖,河水湖水池水里原本悠哉游哉的游鱼,开始跳出水面,与天空中的飞鸟遥相呼应。
城头上的柴青山已经出过一剑,所背长剑“野狐”真正展现出地仙一剑的气势,破空而去,光芒绚烂,剑气之雄壮,剑意之磅礴,以至于在城头和青衫下棋人之间,挂出一道圆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于城头,落在青衫曹长卿的头顶,结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无形雷池,溅起一大团火花电光,声响刺破耳膜。
眉发皆张的东越剑池宗主高高举起手臂,牵引气机,那柄野狐在盘膝而坐的曹长卿四周急速飞旋,可惜不论如何声势浩大,飞剑只如无头苍蝇乱撞,始终不得近身三丈内。
当那柄飞剑不堪重负折断后,柴青山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向前踏出一步,双指并拢向前一指,轻喝一声“借剑”,少女单饵衣所背长剑顿时出鞘远游,如一尾年幼蛟龙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气笔直撞去。
如今的离阳江湖,虽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股由盛转衰的光景,传言黄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国残余气运倒入江湖这座池子,因此二十来年,水满则盈,离阳的武林,看似草木丛生,生机勃勃,但其实一枝独秀的大木纷纷折断,已是所剩不多了。烈火烹油,热闹不长久的。
这座天下首善之城,顾剑棠谢观应皆已不在城中,而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和祁嘉节又相继死去,钦天监练气士死伤殆尽,作为阵眼的两座大阵又毁在徐凤年手上。
所以柴青山不得不站出来。
老人为宗门,为徒弟,也为自己的剑道。
当少女那柄鞘中长剑如游龙扑面而来,曹长卿依然无动于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拂过右手袖口,如同与人低语:“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势如破竹,七十二大小战役,无一败绩,心神往之。”
轻轻落子。
气势如虹的飞剑在三丈外倾斜坠入地面,如万钧大石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曹长卿不看长剑,只看着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顺着棋子视线落在棋盘上,同时伸手去拈起一枚圆润微凉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诗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苍生头顶悬挂满月,让后辈生出只许磕头不许说话的念头,真是壮丽。”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国子监门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谈若有神明附体,腕下棋子轻敲却如麾下猛将厮杀,气魄奇绝。”
一子落下,曹长卿微微将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摆正,与此同时,所有激射向他“对面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风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轨迹。
“我大楚百姓,星河灿烂,曾有诸子寓言、高僧说法、真人讲道,人间何须羡慕天上。”
棋盘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飞。
吴家剑冢的老祖宗吴见终于出手,这位家学即天下剑学的剑道魁首,不是从城头上掠下。
从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门同时打开,随后有一道细微却极长的剑气,从北到南,一路南下。
这一缕剑气,有千骑撞出的壮烈声势。
柴青山出剑后不转头,吴见出剑后仍是不转头。
曹长卿轻声道:“春秋之中,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大楚绝不避雨,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剑气在曹长卿三丈外略微凝滞些许,骤然发力,蛮横撞入两丈半外。
绵延意气层层叠叠,剑气直到两丈外才缓缓消散。
第二道剑气出城之时,恰好有一道光柱砸在皇城门口的老人头顶。
吴家剑冢的老家主抬手挥袖将其拍碎,脸色苍白几分,所站地面更是凹陷下去,背对皇城大门的老人缓缓走出大坑,一脚重重踏出。
从身前到太安城正南城外的御道一条直线上,地上出现的裂缝恰似一线长剑。
这一剑宽不过寸余,长却达数里。
刹那之间,剑气即将出城。
曹长卿刚好落子在身前棋盘最近处。
城门内的御道起始处,一道光柱落下,如长剑斩长蛇。
原本跟随剑气一起出城的吴见站在城门口,手中无剑,却做了个拔剑势,大喝道:“曹长卿!来之不易,回头是岸!”
曹长卿拈起一子,这一次不等他落子,指尖那枚棋子砰然粉碎。
他侧面的高空,凭空出现一道雪白剑光。
随后就是巨大的碰撞声响,如同洪亮发声在耳畔的晨钟暮鼓。
城头城下众人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只看到那袭青衫所坐之处,尘土漫天,已经完全看不清楚那一人的身影。
等到尘埃落定,所有人又同时提心吊胆。
曹长卿非但没有死在那一剑下,而且继续纹丝不动。
他所在的位置,地面泥土已经被削去几尺,所以曹长卿就那么坐在空中。
棋盘上星罗密布的黑白棋子,更是纹丝不动。
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终于抬起头,不是看向北面城门内的剑冢家主,而是转头望向南方,柔声道:“你生死都在这样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心口一颤。
太安城内某栋高楼处站起身一名紫衣女子。
她轻轻落在御道上。
她身体微微前倾,开始向城外奔跑。
形意气神,无一不是当世巅峰。
以至于站在御道尽头的吴家剑冢老祖宗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就让她那么撞出城外。
曹长卿这一次落子,极其缓慢。
紫衣紫气紫虹,一鼓作气冲到了曹长卿身侧一丈外。
徽山大雪坪,轩辕青锋。
紫衣轰然撞入一丈内,然后瞬间停滞不前,只见这名女子五指如钩,距离曹长卿的头顶不过两三尺。
对此无动于衷的曹长卿身体前倾,一手扶住袖口以免拂乱棋局,当这枚棋子落下,声音格外清脆。
随着落子声在棋盘上轻轻响起。
她整个人被倒撞出去,身躯在空中翻滚不停。
轩辕青锋后背贴在城头之上,她眼神冰冷,双肘弯曲死死抵住城墙,膝盖上血肉模糊,嘴角渗出猩红血迹。
不知何时已有白发生的青衫儒士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咬紧嘴唇,摇摇头。
大楚儒圣曹长卿,他终于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说出口的话。
“这个天下说是你害大楚亡国,我曹长卿!不答应!”
在他这次一人临城之后,第一次拈子高高举起手臂,然后重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云霄翻滚,齐齐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第三百零四章 西楚霸王(六)
南疆有无数崇山峻岭绵延开去,有人在一座座山岭的巅峰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那人身后始终有一柄凌厉飞剑如影随形。
他突然在山顶一棵参天大树的枝头停下身形,举头望去。
而那柄飞剑也在他之前的那座山头停下追杀,悬停在半空,微微颤鸣,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男人站在飞剑附近,同样望向天空,叹息一声,然后做出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抬起一只脚,弯腰脱下那只麻鞋抖了抖。
那个被从太安城一路撵到南疆深山老林的儒衫男人,哈哈大笑道:“邓太阿啊邓太阿,曹长卿自寻死路,那西楚女帝姜姒也离开了西楚京城,过不了多久,连你都可以感受到那根西楚气运大柱的轰然倒塌!到时候大获裨益之人,除了澹台平静那个老娘们取代我谢观应窃取一部分之外,无非就是陈芝豹和赵铸两人而已!只要陈芝豹吸纳了西楚半壁江山的气运,我作为最重要的扶龙之人,看你邓太阿如何杀我!”
不说武评四大宗师,恐怕在整个武评十四人之中,桃花剑神邓太阿都属于乍一看肯定是最没有高手风范的那个,但正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大叔,硬是把谢观应这位陆地朝仙图上的榜首追杀得如此狼狈。
邓太阿穿回鞋子,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是说我这种纯粹武夫在跻身陆地神仙之后,亲手杀掉身负气数之人就会被气数反伤?不好意思,当年龙虎山有个返朴归真的老道士,飞升之际就被我宰了,也没鸟事。”
谢观应冷笑道:“我与那天师府吴灵素岂能一样?”
邓太阿白眼道:“在我看来,当真没啥两样。”
谢观应哈哈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如何掉落境界!”
邓太阿收敛原本略显随意的神情,正色道:“我不管这辈子谁应当顺应天命去镇压谁,又或者是谁该遵循天道去厌胜谁,也懒得管天下气运流转到了哪家哪户,这些事,我都不管。别说证道飞升,就是做不做得成人间地仙,我也不感兴趣。”
谢观应怒道:“你这个疯子!你比那吕洞玄和李淳罡两人还要不可理喻!”
邓太阿转头看向那柄材质再普通不过的飞剑,开怀笑道:“我邓太阿,此生有三尺剑相伴,足矣。”
谢观应明显感受到滔天杀气,一闪而逝,比起先前逃窜更加快若奔雷。
原先谢观应脚下那座山头已是被一剑削平!
邓太阿没有立即展开追杀,再度抬起头,看着那异常低垂的云海。
曹长卿啊曹长卿,李淳罡走了,王仙芝走了,如今连你也走了啊。
邓太阿突然笑了起来,一人一剑掠向高空,穿过云霄,来到阳光普照的云海之上,邓太阿盘站在飞剑之上。
他抬头面对那轮金光四射的当空大日,邓太阿整个人沐浴在金色光辉中,踩在剑上,怔怔出神。
最后邓太阿对天空竖起一根大拇指,缓缓转向地面。
邓太阿朗声道:“我邓太阿已经在此生,此生已经到此处,你们能奈我何,有谁敢来问过我邓太阿一剑否?”
天上无仙人回答此问。
地面上的谢观应喃喃重复道:“疯子,邓疯子……曹长卿是疯子,你邓太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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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穿织金绣锦鸡官补子朝服的官员,板着脸走上城头,正值壮年,堪堪四十岁出头,若是在离阳朝政四平八稳的永徽年间,他必然会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不惑之年,便成为正二品显赫官身的刑部一把手,如何算不得扬眉吐气?他姓柳名夷犹,永徽八年的同进士出身,比起殷茂春那拨大名鼎鼎的永徽之春要晚上几年,柳夷犹才学不显,家族无名,只有个很诗意的名字而已,但是柳夷犹的性格却被太安城调侃为茅坑里的顽石,当了将近十年的刑部员外郎,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结果在祥符元年升的郎中,去年升的侍郎,然后再今年春,其实就是在三天前,刚刚升为离阳刑部尚书,一跃成为一国秋官。除了执掌刑部四司,名义上还握有所有离阳江湖草莽的生杀大权,暗中负责一只只铜鱼绣袋的颁发。跟在柳夷犹身后一起登上城头的人物,人人腰间悬挂铜鱼绣袋,其中成名剑客三十六人,用刀高手十八人,拳法宗师十四人,柳夷犹和这拨江湖高手的出现,接近七十人,顿时让本就没有春日气息的城头走马道,又增添了几分秋日肃杀气。
柳夷犹一介文弱书生,但是他哪怕跟吴家剑冢老祖宗、东越剑池柴青山和大雪坪轩辕青锋站在一起,气势竟是毫不逊色。
吴见负手站在箭垛后,神情凝重。柴青山跟少女单饵衣借了第二把剑“青狸”,提剑而立,正在闭目养气。那袭紫衣放…荡不羁地直接坐在垛口上,双臂环胸,眯眼远望。
柳夷犹面对三位足以轻视王侯的武道大宗师,心平气和道:“刑部六十八人,愿意为你们三人争取一线机会,本官希望三人能够精诚合作,决不可让那西楚曹长卿继续在我京城横行无忌。”
吴见沉默不语,柴青山轻轻点头,唯有轩辕青锋冷笑出声道:“我之所以出手,只是曹长卿值得我出手,你也配使唤我?”
相比尚书省其他一把手实在算是年轻晚辈的柳夷犹面无表情道:“只要徽山大雪坪还在我离阳江湖,只要剑州还在我离阳版图,我柳夷犹……”
不等这位本朝秋官把话说完,轩辕青锋双手撑在膝盖上,柴青山不知何时站在了柳夷犹身前,但是后者脸颊依旧出现一条血迹,鬓角有发丝飘落在地。
柳夷犹根本没有去擦拭伤痕,伸手轻轻推开柴青山,盯着那位以桀骜自负著称朝野的绝美女子,“你可杀我,我亦可死,但是只要你轩辕青锋出现在太安城的城头,只要站在本官视野之中,就要出城一战。非是我柳夷犹扯起刑部的虎皮大旗来胁迫你,也非是我柳夷犹求你出手帮忙。本官所处的这座城池,除了皇帝陛下,就没有谁是不可或缺!”
轩辕青锋身体后仰,歪着头,第一次正眼看待这名年纪轻轻的尚书大人,讥讽道:“你就是那个广陵道的寒士柳夷犹吧?难道是我记错你的家乡了?”
柳夷犹眼神晦暗,不知是高官该有的城府深沉,还是读书人的养气功夫,他还是没有恼羞成怒,平静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轩辕青锋笑了笑,“哦?”
站在轩辕青锋和柴青山之间的吴家剑冢老祖宗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轻描淡写抓去,空中砰然作响,转头对动辄杀人的那袭紫衣语重心长道:“小妮子,你这性子若是不改改,是做不得天下第一的。”
轩辕青锋不知为何对这位老人要多出些敬意,对于东越剑池的柴青山反而十分横眉冷对,听到吴见的善意提醒后,她不置可否,转过头继续望向城外的同时,体内气机开始急剧流转,气势暴涨,紫衣飘荡,猎猎作响。她坐在城头,就像一幅独到的江湖风景。似乎这个江湖,从来没有人明白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什么,为何突然就成了大雪坪轩辕家主,为何要去广陵江拦截王仙芝,为何要在太安城内挑战新凉王,又何为今天要出城迎战曹长卿。
也许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家教没有长大的疯孩子,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讲理。可她的修为又实在太高,攀升又实在太快,机遇又实在太好,所以没有谁有资格能够让她做个红袖添香的婉约女子,做个性情婉约的大家闺秀。
轩辕青锋抬头看着天空,她的头顶是云海滔滔,当下整个中原都是如此。
她眯着眼,有些哀伤。她也会喜欢一个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让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愿让他知道。
那就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场,庙堂,将来不管他走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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