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寄奴犹豫了一下,“其实王爷只需要出现在虎头城就成了,不用涉险出手。”
徐凤年摇头道:“虎头城不需要我徐凤年来摇旗呐喊鼓舞士气。”
然后徐凤年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来了虎头城又不杀蛮子,难道站在城头上给人当箭靶子,或是一个劲假装高手风范?这其实比上阵杀蛮子累多了。”
刘寄奴握紧刀柄,盯着徐凤年,坦然笑道:“大战在即,也许这么讲很晦气,也不合规矩,但末将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谁都能死,只有王爷不能死,要是王爷死了,以后这仗就没法打了。”
徐凤年笑道:“刘将军放心,我怕死得很。”
刘寄奴望着大概是来不及披甲的年轻藩王,转身前轻声道:“马蒺藜在城头第一线坚守了一个多月,本来一百八十来斤的粗大汉子,死的时候也就只比王爷稍重十来斤,所以王爷当时在葫芦口外披挂的那具铠甲,老马死后才穿得上,咱们虎头城都说老马赚大了。”
北莽攻城大军开始列阵。兴许是为了“迎接”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原本在战场上已经寂静几分的投石车,全部推出。
刘寄奴重重呼出一口气,“来了!”
徐凤年轻声笑道:“借刀一用。”
刘寄奴摘下佩刀,抛给徐凤年,放生笑道:“末将这辈子无牵无挂,以往这凉刀就是末将的闺女,谁也摸不得,今儿就当闺女出嫁了!”
刘寄奴大踏步离去。
江湖上,月黑风高杀人夜。
沙场上,尤其是北凉虎头城和北莽大军驻扎的龙眼儿平原,不讲究这个。
当南院大王董卓抬臂砸下。
雄壮号角声,骤然响起。
漆黑的铁甲洪流从董卓亲军方阵两侧,缓缓向前涌出。
因为不堪重负或是使用过度,近千架北莽投石车如今只剩下七百余,但是大型投石车大多修缮完好,在这一轮整齐抛射下,威势仍是让人动容,如同漫天流火。
董卓下意识上下牙齿轻轻互敲着,环视四周,身边除了近千精锐的董家亲骑扈从,那拨道德宗、棋剑乐府、公主坟三大宗门的北莽江湖顶尖高手,也一股脑都被他隐藏其中,在外围,是足足四十架号称能够射出百丈内等同陆地剑仙一剑的巨大床弩,清一色由军中膂力最健者操控,再交由南朝仅剩的十几个练气士负责准头。本来一座挺生机勃勃的北莽江湖,这还没彻底打垮北凉,差不多就糟蹋得只剩下这么丁点儿香火了。要是按照董卓最初的布局,一开始就该把北莽武道高手一股脑堆积在中线上,加上所有练气士,拧成一股绳,任你是徐凤年徐偃兵,能挡地住?只可惜他就算已经是南院大王了,终究还是需要照顾到各方势力,结果就是当下这么个七零八落的可怜境地。折腾什么渗透幽州刺杀燕文鸾,搞得元气大伤,有意思吗?
董卓撇了撇嘴,抬起头,视线顺着一颗砸向虎头城的巨石,望向那个身影,自言自语道:“姓徐的,来杀我啊,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你就不动心?反正拓拔菩萨要赶到这里还早呢,有本事就境界大开……你要是能躲过一阵阵床弩射出的飞剑雨幕,我董卓保证……肯定逃!”
就在董卓独自在那儿磨磨唧唧的时候,城头上的男子,如同一抹璀璨白虹拔地而起。
董卓眯着眼睛,啧啧道:“一人曾当百万师,西蜀剑皇就做过这种勾当,结果呢?那家伙可就是死在你们徐家铁骑的马蹄下,你小心今儿遭报应啊。”
胖子身边有个骑马披甲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皱眉道:“用嘴巴能杀人?”
董卓板起脸一本正经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嘛。”
这个董胖子的二媳妇,正是那个提兵山山主第五貉的女儿,当年在北莽境内,因为小女孩陶满武,她和董卓跟徐凤年都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候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死在一个年轻人手上,连头颅都被摘走带回北凉。
董卓突然笑道:“我董家军昨夜就已经在前往流州的路上了。杀了他弟弟,比杀他徐凤年更有意思。”
第二百零一章 大风起时,岂能不落人头(中)
董胖子披甲佩刀坐在一匹体格庞大的神骏上,一人一马相得益彰,董卓虽然胖,但不会显得肥壮臃肿,广陵道的赵毅赵骠父子比起这位执掌北莽半朝兵马的南院大王,确实卖相就差了许多。董卓直起脖子望着那坠落在城前的白虹,眼神熠熠,他也是身手不俗的武人,否则当年也坑蒙拐骗不走提兵山第五貉的女儿,早就给揍成瘦子了。
对于敌对阵营的徐凤年,就个人观感而言,董卓没有太多恶感,当年在北莽境内初次见面,他作为一方割据势力董家军的缔造者,距离如今南院大王,还隔着北莽大将军这层很难捅破的窗纸,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徐凤年的横空出世,不但成功世袭罔替北凉王,还赢得了北凉铁骑的军心和北凉百姓的民心,那么董卓撑死了是在柳珪或者是杨元赞麾下任职,就像是洪敬岩和种檀。加上有陶满武那么一档子事,他欠了一份人情,所以如果不是大势所趋,董卓其实很想跟徐凤年坐下来好好聊聊,学那喜好清谈的中原士林名士,挑个雪夜煮酒论英雄,而不是现在这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董卓的视野中,那人果然如同预料之中,因为忌惮拓拔菩萨的缘故,没有施展天象境界的无上修为,向虎头城边军或者是干脆向北莽攻势甲士“借用”兵器,以此阻挡近千架投石车抛掷出的巨石,那袭身影落在两军之中的空地,虽然已经压抑境界气机,但气势之壮,毫不逊色那千骑出城冲锋的场景,这让受累于根骨际遇只能停留在金刚境的董卓,难免感到胆战心惊,董胖子嘴上说西蜀剑皇也做不成沙场万人敌,可董卓心知肚明,徐凤年如果没有拓拔菩萨这个后顾之忧,任由他放开手脚去厮杀,步卒居多仅有两翼骑军游曳的北莽攻城大军,很容易就会被搅乱阵型,因此董卓很希望那位大宗师拿出陆地神仙该有的气度,别理睬脚下的蚂蚁打架,最好是单枪匹马来寻自己的麻烦。
对此董卓早有应对,除了身边扎堆护卫的顶尖高手,和那些能够激射出百丈内地仙一剑的大型床弩,董卓在两翼骑军中也安插了许多隐蔽气机的高手,只要徐凤年一旦深陷阵中,等到他想要撤退时很容易被己方形成包围圈,不说截杀返回虎头城的徐凤年,最不济也能消耗徐凤年大量的精气神,那么拖到拓拔菩萨入阵,也就十拿九稳了。
为此董卓专门询问过数位北莽宗师,反复确认,得知跻身天象境界后,达到儒家所谓的天人感应,能够与天地共鸣,那么武人体内的气机就如同一条汹涌河流遇上了汛期,可谓如虎添翼,但是这种属于窃取天地气象的行径,有个先天缺陷,那就是老天爷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一旦涉及武人根源的损耗,短时间内依旧难以弥补齐全,否则两个同为天象境界的宗师,岂不是要打到天荒地老也分不出胜负?当年离阳江湖有个叫李淳罡的年迈剑客,广陵江畔一气破甲两千六,凡夫俗子多半是震惊那大破铁骑两千六百人的数目,但只有在武道登堂入室之人,才会明白真正恐怖之处,其实在于那“一气”两字,这意味着那个叫李淳罡的老人当年根本不屑气气相生的天象手段,一气便是一气,一剑便是一剑。
董卓摆明了就是要用数百甚至是数千北莽高手和将士的性命,耗掉徐凤年的一丝根本,只为闻讯赶来的北院大王拓拔菩萨多赢取一分胜机。
视线中,那抹白虹开始以笔直一线的蛮横姿态开始冲阵了。董卓撇嘴道:“如果不是什么北凉王,仅是个江湖人,那么这个天下谁还拦得下他?又做李淳罡又做曹长卿,真是潇洒得不要不要的……这家伙也真是让人不佩服不行,据说那些个北庭甲字豪阀出身的女子妇人们,都明明白白开出价钱了,扬言只要我老董俘虏了这个风流无双的年轻藩王,给她们消受一次,她们就敢出价黄金五千两,而且价钱还可以再谈,仅仅是**一夜啊,这都能让老子养活多少董家儿郎了?!他娘的,我董卓除了比姓徐的胖一些高一些,哪一点差了?咋就不对我嚷嚷什么光是听到徐凤年三个字就要耳朵怀孕了?”
董胖子的小媳妇听着那不入流的乡俗俚语和粗鄙言辞,连忙咳嗽几声,提醒自己男人大庭广众之下要注意形象。董卓置若罔闻,继续自言自语道:“换成我,别说一晚上五千两黄金,五百两银子也行嘛……”
他那个已经怒火中烧的小媳妇瞪眼道:“董卓!”
胖子缩了缩脖子,敛去为了减少紧张情绪而故意流露出来的轻佻神色,淡然道:“来了。”
一人一刀。
徐凤年开始破阵。
经过一个多月鲜血淋漓的攻城,马背上生长的北莽蛮子在交出了两万多人伤亡的巨大代价后,面对虎头城正北那堵巍峨城墙,北莽从需要亲自攀城的万夫长到最普通的士卒,都开始迅速成长起来,在前奔途中,预估那座囊括了北凉所有弓弩种类的城头,各种力道的弩会分别在何时迸射而出,他们就会何时集体举盾,脚步当然不会停止,虽然推进速度难免相对减缓,甚至会给城头上北凉弓箭手增加一到两轮的抛射机会,但是北莽已经证明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技巧,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减伤效果,毕竟北凉弓弩的准头实在太惊人了,哪怕是结阵推进,但只要你敢无视泼水一般的箭矢,为了更早一步赶到城下,那么北凉边军就敢让你把命交待在城下三百步内。
在董卓眼前分出了三股密密麻麻的铁甲洪流,几乎夹杂着一切被记载在兵书上的攻城器械,南朝遗民功不可没,由数十力士推动的撞城锤车;与城头等高甚至犹有过之的移动对楼,对楼以裹有可防火箭的特制牛皮,近百人藏身其中;底部设置滑轮的钩援云梯;队伍中还有原本仅是用以填平壕沟就算功德圆满的壕桥,在董卓帐中幕僚提议下,一旦被他们架上城头,如同人为造就一座倾斜的山坡,当时北莽能够有六百人同时涌入虎头城城头,两架化腐朽为神奇的壕桥可谓功不可没……三万余步卒,主攻虎头城北面的中军多达一万五,两翼人数稍逊,分别攻打东北西北两侧,在三个步卒方阵形成的两个间隙中,有两股各有千余人的精锐游骑率先突进,用以尽力压制守城的箭雨,而在最外围的两翼,又各有大股骑军分别展开冲锋,除了凭借娴熟箭术支援攻城兵卒,防止虎头城内骑军主动出击的同时,也需要遥遥牵制北凉驻扎在怀阳关一线的骑军,应付北凉铁骑援军那来去如风不求杀伤只为扰阵的闪电奔袭。
依据东线葫芦口那边种檀总结出来的宝贵攻城经验,对虎头城展开的连绵攻势,在战最前线场上投入足够兵力蚁附攻城的前提下,还应当在第二线之上,以十名左右兵源齐整的千夫长领衔,足足养精蓄锐且靠近战场的一万人马,城下一旦出现某个千夫长麾下伤亡达到两百人至多三百人的紧急形势,无论战果大小,这支人马都要立即撤出战场,然后交由后方某位千夫长率兵火速顶替攻城。这虎视眈眈的一万人,如果在某处战场寻觅到机会,也被董卓赋予便宜行事的兵权,无需等到主帅营帐的军令,可以第一时间把兵力投入战场,那些心存侥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千夫长,由于错失良机,不等他们返回营地,就已经被南院大王派出一队董家骑军就地处决了两个,连累两名万夫长被降职为千夫长,其中一人戴罪立功,最终带领三百死士攻入虎头城城头,在杀死一名姓褚的北凉校尉后,为刘寄奴亲手斩杀,死在城头,尸体被北凉士卒用飞钩钉入脖子,悬挂于城墙之上,北莽收回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后,董卓亲自将这位中线战场首位战死沙场的万夫长送入棺材,派人运回南朝。
此时此刻,两支穿插在步军方阵中先行冲锋的游骑,在看到那抹快如奔雷的身影撞向中军步卒后,有精于骑射的骑卒在得到主将军令后,左右两侧几乎同时向中央空白地带抛射出一拨箭雨,哪怕几乎所有人骑卒都预判那人的奔速,没有射人,而是射向了那人的前方地带,但是他们仍是只见到一枝枝羽箭落在了那道白虹的身后,实在是太快了!
两支骑军不再浪费囊中箭矢,继续前冲。
徐凤年在前冲时,左手轻轻按在腰间刀柄上。从城头落在城前后,转瞬间就可以清晰看到中军步卒最前方的那一张张脸孔,清晨时分,那些清一色拎着盾牌的北莽蛮子大口大口吐着雾气,很多人正值壮年,也许很多年前就是久经战阵老于厮杀的北莽老卒,眼中也许仍有紧张,但没有丝毫初次上阵的那种茫然,这不奇怪,无论是以骑军对骑军的冲撞,还是以步对骑的重型步卒拒马阵,能够位于最前头的士卒,都是军中最为善战且敢死的一等精锐,因为他们做的事情正是“赶死”二字而已。
北凉守城,先弩后弓再弩,这三板斧,在葫芦口的卧弓城还是霞光城,就已经让北莽步卒吃足苦头。而那拨“先弩”之中,又按照弩的轻重之分,充满了层次感。床弩,大黄弩,蹶张弩,北凉边军三种最为著名的重弩,在细分为提弩、填弩和发弩三种职责弩手的操控下,一支支弩箭依次射出。
在徐凤年突入北莽战阵之前,身后城头就有巨型床子连弩的弩箭激射而出,弦上绑有铁兜子,完全可以将一名骑军连人带马当场贯穿,弩箭大如枪,其中一根弩箭掠过徐凤年的头顶,射中一座移动对楼,直接穿透而出,带着楼内尸体血迹的巨大弩箭没有就此停止,落在对楼身后的步军大阵中,将一名误以为侥幸列阵在遮掩物后起码可以更晚些战死城下的士卒,连盾牌带胸膛一起射出大窟窿,恐怖的贯穿力,让那名士卒还来不及感受疼痛就彻底死绝。
徐凤年刹那之间拔出凉刀。
单人破阵!
与徐凤年正面相对的北莽步卒第一线上,只见数名负责为身后弓箭手遮挡箭雨的士卒,“缓缓”提起盾牌。
徐凤年一穿而过,北莽士卒的盾牌与身躯同时分为两半,向两侧飞去。
在这条直线上,最前几排的盾牌手和稍后的弓箭手,无一例外都裂出一团血雾。
而在直线附近的横向位置,不知为何,相比纵向上的死法凄惨,后者都死伤得无声无息,也许是被细针一般不易察觉的玄妙之物,从太阳穴刺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红点,也许是从一侧肩头刺透另一侧肩膀,也许是心口给穿过,死得莫名其妙,死相并不骇人,只有等到尸体倒地后,才会有些许血迹从伤口缓缓淌出,而那个破开厚实阵型的身影早已在尸体后方很远。
以寻常武人肉眼不可及的惊人速度,青梅竹马黄桐蚍蜉在主人四州疯狂旋转。
四柄飞剑起雷池。
如同一把利器在肌肤上划拉出一条血槽,徐凤年一气破阵一百六十步后,身形略微停滞,抬头望去,意料之中,近处已经有三名闻腥而动的北莽武道高手围杀而来,更远处,亦是有一拨高手兔起鹘落,纷纷赶来。而北莽步军战阵没有因此而滞缓脚步,在震天响的战鼓声中与他擦身而过,当时徐凤年赶到虎头城,看到北莽大军那种极为有序的撤退就已经让他深感棘手,也愈发敬佩虎头城刘寄奴的守城有方。徐凤年趁着为首一名用刀高手当头劈下的空隙,很“闲情逸致”地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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