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故意与姜泥撇开一段距离,望向城头叹气道:“今晚可是一个十万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姜泥立即闭嘴,下意识走近徐凤年。徐凤年率先走上吊桥,襄樊是兵书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缘筑有凸出马面,徐凤年走过护城河,遥想当年国战第一攻守,忍不住记起攻城中的木马牛,转头询问身后的老剑神:“木马牛的名字有什么缘由?”
徐凤年似乎问出口后才惊醒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对剑士而言,佩剑被折,无异于生平最大的羞辱,何况还是被王仙芝以两根手指断去。不曾想李老头儿相当不以为意,只是平静点头道:“木马牛取名的确缘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敌手皆城池,没有木马牛攻不破的。木马牛锻造与神符一致无二,同是来自一块天外飞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访仙,偶遇飞石坠海激起千层浪,从海底捞起,一半锻造木马牛,一半造就符将红甲,剩余精髓,却是制成了老夫头顶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归,这三物称得上姐妹兄弟。”
徐凤年调侃道:“那老前辈和小泥人真是有缘分。”
老剑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严,仅是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对徐凤年这种敢跟青州水师一战的顶尖权贵,以及六珠上师这种烂陀山神仙,当然是来去随意,城门校尉十有**得到靖安王赵衡的授意,并非阻拦,否则兵戈相见,无非是给徐凤年涨脸面罢了,总不能指望在这等琐碎小事上让北凉世子吃瘪。春神湖上的闹剧,至今仍无人能说就必定是徐凤年遭受责罚,毕竟与以往不同,这会儿一袭蓝缎九龙大蟒袍的北凉王就呆在京城中,首次金銮殿早朝,这位异姓王佩刀登殿,面对张巨鹿顾剑棠文武首官以外数位功勋大臣的责问,连同三位殿阁大学士的轮番诘问,人屠只是独自站着打瞌睡,一个都不理睬,让两班大臣气得七窍生烟,至于耿直怒容背后是否存有忐忑畏惧,便不可知了,京师有小道消息说北凉王与铁骑驻扎休憩的下马嵬驿馆,门可罗雀,京师内上下都觉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说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凉气数已尽!
下马嵬驿站,当真是门庭冷落。内庭院落中,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在与一位黑衣老僧对饮绿蚁酒,酒是徐骁特意从凉州带到太安城的,眼前绰号病虎的老家伙,则是被徐骁硬拉过来的。其实这些年借着二女儿徐渭熊的那首《弟赏雪》,京城中绿蚁酒多有贩卖,只不过北凉王亲自带着烈酒行过几千里,礼轻情意不轻。这也算是徐骁面对他乡故知的一种表态:你杨太岁不当我徐骁是朋友,连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着我,可徐骁却仍然当你老秃驴是朋友,当年你请我喝酒当作送行,这次重逢便要还请你喝一壶绿蚁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蝉鸣不止,可徐骁似乎还是怕冷,抬手呵了口气,感慨道:“我离京时记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个驿站,这会儿兼并那么多个国,不增反减,还能剩下一半吗?”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稳,何须再现当年驿馆林立羽檄飞传的景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世人皆知徐骁对驿站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因为离阳王朝当初对驿站建造并不重视,徐骁执掌兵权后,提出十政,其中驿站与马政几项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发展,还有几项政事因为春秋落幕,尚未来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消减驿站只是一个缩影而已。离阳王朝兵马鼎盛时,可谓是一驿过一驿,驿馆同鱼鳞。一骑接一骑,驿骑如流星。故而国战结束时,几乎所有亡国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期间见识到三十里一驿,都会震惊徐骁的手腕,许多战败后仍是只怨天时地利的名将这才服气,因为小小驿站要牵扯出驿道等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烦至极,仅是驿路两旁植物的栽种和维护,每年便要耗费国库多少银子?当时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说,几个明君也是至多盯着甲胄锻炼,恨不得今日花钱明日便可立竿见影,为臣子的能如徐骁一般说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计上砸钱?
徐骁笑道:“短时间来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后,是不是好事,可就难说了。”
黑衣老僧虽是僧人,却也饮酒,喝了一口,语气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骁哑然笑道:“又不是你这种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对得起当年随我征战的英烈?这天下谁打下来的?”
杨太岁皱眉道:“张巨鹿会操心,顾剑棠也会操心。再者是你帮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没有你徐瘸子,总会有李瘸子王瘸子顶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却没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着你去当北凉王,这还不够吗?”
徐骁轻声道:“够了。所以当年你拉我喝酒,事后我也没怎么样,当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笔还清了。”
说到这里,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剑匣仅刻有“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后笑着说没有这个弟媳妇便没有徐徐骁,便没有朕的大好江山,大凉龙雀剑当得起这九个字。
那名奇女子临终前才刻下后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觉得有愧,因为他便是世间第一有愧人。
老僧问道:“那你还请我喝酒?”
徐骁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到了北凉后那些年媳妇一直劝解我,说你这秃驴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懒得理你。”
杨太岁苦涩一笑。
徐骁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会,顾剑棠再敢唆使一帮杂碎出阴招,就别怪老子抽刀劈他!”
杨太岁皱眉道:“顾剑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过。天底下用刀的,他稳居第一人。”
徐骁反问道:“我砍他,他敢还手?!当年我把他的嫡系斩首挂在城头上示众,他就敢阻拦了?当年不敢,现在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骁笑道:“这不就是了。”
这哪里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凉王,分明是市井无赖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凤年这般品行无良的儿子。
徐骁笑眯眯问道:“我若真砍死顾剑棠,你这回?”
杨太岁平静道:“我欠的忠义人情,当年也还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请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请你杀人后出京城。”
徐骁哈哈笑道:“你这秃驴,还算有点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声。
世间再无人比这头病虎更千金一诺。
一壶绿蚁很快就空了。
老僧轻声道:“你以前连累王妃活不自在,现在是连累你几个子女都是如此,尤其是那徐凤年,你就没点愧疚?”
徐骁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一入一家门,不吃一家饭。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声叹气。
徐骁问道:“你可知那烂陀山六珠上师?”
老僧点头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闻,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的大解脱境,是佛门里的大智慧者,当年由初地证一跃到第八地。与武当山新掌教一跃入天象如出一辙,都是罕见的肉身菩萨。”
徐骁哦了一声,皱紧眉头。
老僧问道:“听说这位红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担心?”
徐骁呢喃道:“怎么不担心,她与凤年双修,担心,可不双修,更担心啊。”
第一百零三章 咫尺风雷
北凉王徐骁抵达京师已十日,这十日中徐骁没有拜访谁,也没有谁到下马嵬驿馆递交名刺,按理说徐骁身为异姓王,不被《宗藩法例》条条框框束缚,京师大大小小近万官吏,平日里最好趋炎附势,便是放榜日那些个原先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都有不在少数的官吏打着同乡的幌子亲近热络一番,怎就到了徐骁这边,就没一个人影?
其实略作思量就清晰明了,朝中大体上是张首辅统领文臣、顾剑棠领袖武将、青党自立门户之余笼络一批“散兵游勇”,八大亡国的遗老互成奥援,还算是泾渭分明。
只是随着第二代“遗少”逐渐崛起,早前仇视对立情绪开始淡去,开始融入早先的三足鼎立,八个旧国中,又有分裂,西蜀离青州最近,故而大多被青党吸纳,西楚多士子,对大黄门出身的当朝首辅张巨鹿最是天然好感,而民风彪悍的东越等蛮夷之地,则更喜欢顾剑棠大将军,后者也觉得这帮可马上刀枪亦可马下诗文的后生更对胃口,如此一来,老首辅这些老一辈国之栋梁大多与徐骁不对路,新一辈当红官员受祖辈以及春秋国战影响,不管是出于爱惜羽毛,还是自恃奇货可居,都不会主动投靠偏居一隅的北凉王,大多被明面上的四大派系瓜分。
当然,若是大柱国主动青眼,相信没谁会拒绝这份天大殊荣,雍州小吏晋兰亭,可不就是靠着大柱国一封举荐信就成了清贵至极的大黄门?
今日早朝,徐骁没有迟到,走出马车时便已身穿蓝大缎五爪团龙蟒袍,以往百官上朝,几乎都是最早到来的首辅张巨鹿率先走入,从来都是踩着点末尾入门的顾剑棠大将军殿后,无人胆敢逾越雷池。
除此之外,至于接下来谁是第二第三个上朝入殿,就不太讲究了,大体上应该按照资历大小、官爵高低,可朝中党派争斗日趋白热化,就显得愈发没有规矩规律,顾党一部武夫居多,最瞧不起手下败将亡国遗老,对青党也不甚尊重,而势力最大的张党倒是一直温良恭让,若四派再算上外戚和宦官两大变数,总的来说,当真是一派乱象横生,纠缠不休。今日朝会大多数官员都得知顾大将军前两日去了两辽,短时间内注定赶不回来,这让许多期待着两大春秋名将在保和殿上大打出手才好的旁观者很是失望,大概是群虎无首的缘故,原本习惯蛮不讲理争抢入门的顾党今天十分低调,不急于过正南太安门,只是对着那一袭蓝大缎蟒袍的老瘸子虎视眈眈。
顾党按兵不动,张党由于张首辅束手插袖站在门口仿佛在等人,也都没谁入门,号称张党股肱文臣良心的新晋武英殿大学士温守心站在首辅身边,额头冒汗,因为首辅不入门,而眼前有个驼背老头正走来。
团龙蟒袍的徐骁笑呵呵问道:“温大学士,今天怎么没抬着棺材上朝啊?”
温守心还算是有些胆识气魄,重重冷哼一声,对冷嘲热讽不加理睬。早前他让府上老奴抬棺上朝请死,弹劾北凉王徐骁十大死罪,恳求皇帝陛下以命抵命,只求换来徐骁一死。可谓一桩壮举,京师百官百姓谁不竖起大拇指?本来一些张党内部对他晋升武英殿大学士多有腹诽的同僚,也都彻底转作沉默,算是默认了张首辅的这个布局,张党势力最为深广,少了谁都不缺,因而内部往往是倾轧最烈。张巨鹿对于这种内耗,却出奇不太上心,只要不触及底线,从不插手。这些年,只有寥寥数人被剔出张党,下场都悲凉,不是发配边疆,就是永不录用。
徐骁见这位武英殿大学士装聋作哑,拍了拍肩膀,和气笑道:“朝廷需要你这样的忠义臣子啊,听说温大学士做县吏时两袖清风,廉洁至极,甚至饿死了两个女儿,我在北凉那边刚听到这消息便纳闷了,这般官员怎的才做八品小吏,是咱们张首辅的过失,不曾想没几年,温大学士才死了两女儿,这会儿眨眼工夫便做成了武英殿大学士,三殿三阁排第几?看来温大学士还是少生几个女儿,再生两个,岂不是就没张首辅什么事情了?别说武英殿大学士,便是那保和殿大学士还不一样是温大人的囊中之物?不过也难说,难保张首辅没有几个老师,死了一个老首辅便有今天风光,这点温大人还是比不上啊,咦?岂不是可以说你们两位大人,都是发死人财?哈,这话胡说了,两位大人都是肚里好撑船的宰相,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温守心一张脸涨得通红,想骂人却不敢骂,十分憋屈。
周围一些张党官员故作激愤者多,真正动了火气的人其实不多。
一旁首辅张巨鹿年过五旬,却不显老,这位当朝第一人相貌尤其被人称道,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奇伟,年幼时便被昵称碧眼儿,给老首辅做幕僚时,倍受重视,只不过老首辅耐心好,舍得花三十年时间去雕琢这块璞玉,没有拔苗助长,数次替心爱门生拒绝了官场晋升,甚至外放做封疆大吏的机会都一并不理,而张巨鹿耐心更好,三十年黄门生涯,不骄不躁,对庙堂政事一直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只看只听,唯独不说,一出黄门便成龙,恩师死后两年内他连升十一级,顶上了老首辅的空位,甚至权位犹有过之。
张巨鹿被徐骁一顿奚落,并未流露丝毫异样,面无表情道:“杨国师曾说心中有佛便视人人人是佛,心中有粪便视物物物是粪,据说当年国师说这句话大柱国也在场,不知大柱国是听在耳中还是听在了心上。”
徐骁哈哈大笑道:“杨太岁说什么,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除去说我好话,我都当他是屁话。”
张巨鹿轻轻一笑置之。
皇城南门后主要建筑是外朝三殿与内廷九宫,三殿中以保和殿为贵,市井百姓称之金銮殿,以为朝会都在此进行,其实并非如此,保和殿一般用作各大典礼,皇帝陛下上朝多在天乾宫或者养神殿,只是大概为了以示对北凉王徐骁的郑重,两次早朝都设在保和殿。
此殿屋脊瓦当滴水以及外檐额枋门窗,再加上殿内金柱藻井屏风等共有龙纹一万八千条,真正做到了万龙朝圣。这还只是保和殿一殿规模,铺散开去,皇城内的龙纹不计其数。
保和殿的巨大台籍呈现出坐北朝南的“土”字。
从皇城正南起,中轴线上三殿一字排开,不植一株树木,朝见天子,御道漫长,太监侍卫隐匿于两旁森严建筑阴影中,仿若天地间唯有己身一人独行,无形中便生出一股莫大压力。
所以当初染血无数的徐骁第一次面圣时便在计算步数来驱散惧意,徐骁尚且如此,更别说一般初次上朝的臣子是何等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朝接连两位皇帝陛下皆是雄才伟略,帝王心术登峰造极,无人敢说自己熟稔于揣摩圣意,这更让臣子们如履薄冰。
今日碧眼儿张巨鹿有意让徐骁第一个上朝,徐骁也当仁不让率先走入巍峨阙门。
似乎除去张巨鹿,所有人都忘了只要保和殿大学士一日空悬,文官便要尊大柱国为首。
第一百零四章 咫尺风雷(中)
武当自打老掌教王重楼仙逝后,本就不多的香火便又清减了几分,所幸牌坊后的近千个老道人、中年祭酒与道童们过惯了清贫日子,屋漏便缝,衫旧便缝,培几洼菜地,养几笼鸡鸭,倒也没什怨气。倒是此时一个年轻道人蹲在玄武当兴牌坊后头唉声叹气,身旁跟着蹲了几个附近道观里的顽劣扫地道童,一个个争抢着要这道士说些书上的情爱故事,这故事儿听着可比道经要有趣多了,可就是过于凄凉了点,里头的男男女女怎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听身边这位说书说到了临近结尾,愈发揪心了,这不强撑着被师父拿板子抽也要逃掉道课偷溜出来?
“太上师叔祖,这本书里咋有那么多灯谜、酒令和诗词哩,该不是都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吧,要是真的,写这书的得有多大的学问才行?差不多能跟太上师叔祖比了吧?”一位才武当山没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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