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说,按照常理朝廷一百个不愿意承认北凉有罔替一说,要不为何《宗藩法例》只提到两大藩王可罔替,独独对异姓的北凉王讳莫如深?还不是担心北凉是大柱国的北凉,而非王朝的北凉?”
家中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名媛对北凉军政秘闻十分热衷,此时算是闺阁密语,谁泄漏出去便是坏了青州规矩,会被视作叛徒,连累整个家族都再无法立足,她不担心这个,可以十分言谈无忌,她托着腮帮,望向窗外,静等大战酣热,“朝中张首辅,顾剑棠大将军,尤其是那帮恨大柱国恨到极点的春秋亡国遗老遗少,以西楚忠烈旧臣孙希济为首,这位老太师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国仍屹立不倒,才背负漫天骂名出仕做官,明言只求亲眼看着北凉王下场凄凉。至于我们青州老祖宗们与靖安王,嘻嘻,这就不需要我多说了。会眼睁睁由得北凉世袭罔替?”
“燕妮子,那你说说看有关北凉世子殿下的见闻,这事儿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询问鹅蛋脸闺中密友,一脸期待,一群莺莺燕燕当中就数她最雀跃,当时看到徐凤年提刀断箭,若非身边同伴拉住,她都要大声叫好了。她以往因为家族缘故以及青州风气,对大柱国以及那位恶名远播的北凉世子都嗤之以鼻,今儿亲眼看到殿下傲立船头的出尘风姿,不得了,彻底魔障了,只觉得嫁人当嫁徐凤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见多了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发觉得北凉世子更胜一筹,连同为藩王世子的赵珣都敢挑衅,扬言要打得连靖安王都认不得,那姓徐名凤年的家伙还不够英雄气概?!
“北凉男子无一都在骂,尤其是那帮搁在青州便是韦虫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妒嫉得牙痒痒。在女子中倒是毁誉参半,我二姐曾经远远看过北凉世子的行事,觉得颇有意思,二姐夫便没少拿这事跟我姐吵架闹别扭,说我姐被鬼迷心窍啦。你们知道我二姐说了句什么狠话堵住姐夫的嘴吗?”她卖了一个关子,笑脸灿烂。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灵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韦玮等人便很是手腕厉害。
“说什么了?”一帮小姐千金异口同声问道。
“我二姐说了,相公,你再拿这破事跟我吵,小心我下次行闺房事就喊那世子殿下的名字。”她率先捧腹大笑。
这话可是真狠。
其余女子也都先是愕然,继而个个笑出了眼泪。
她们可以闲情逸致地同时说些闺房情话与官宦沉浮,可韦玮那群串在一根线上的公子哥们可就神情凝重了。
先前要动用拍竿砸船,那是觉得对手分量不够,权且当作湖上相聚的助兴勾当,如今只要在座不是傻子都猜出对手身份,曾在王朝上下引领风潮的制式北凉刀!那一句震慑心魄的死战!韦玮以青州世族子弟自居且自傲,他一错之下,孤注一掷,一错再错,下令黄龙楼船拍竿拒敌,他连京中清流言官的女儿都敢凌辱致死,不介意再荒唐一次,真当韦玮是个官场白痴?
此战不说结果如何,只要不杀那北凉世子,韦玮挫败北凉军的名声就要广布大江南北,甚至连皇宫大内都要听闻一二,谁不翘起大拇指称赞韦玮不读书却忠义当头?父亲当年被他连累无法指挥巨舰赤幡,父亲这些年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壮举,说不定就可以顺利将父亲韦龙王推至青州真正巅峰高位!
那白袍佩刀的北凉世子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举杯不定的世家子不同于莽夫韦玮,有着更深层的思虑,脸色阴沉。
皇宫里头的那位一直喜欢看到藩王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两王不相见的宗室律法,这次与徐凤年争锋,与其是说两位世子之间的怄气,不妨看作是父王与徐人屠两个二十年冤家的延续斗争,父王这么多年求道向佛,他依稀清晰记得当年父王求旨上龙虎,数次被拒,甚至被陛下不顾颜面对父王大加苛责,一位弟弟更是被借故革为庶人,送往凤阳高墙内圈禁,附上六十于人被发配到两辽卫所充军,若非宫中一位出自青州的娘娘美言,别说去龙虎山烧香,就连他将来本该板上钉钉的世袭郡王都成问题。
今日水战,无论输赢,父王与他会是什么下场?皇帝陛下心思深重,登基以来最擅长藩王与地方、文臣与武将、党派与党派的各种制衡术,他实在没有把握去揣度那高上九天的帝王心术。
要不趁势斩杀了徐凤年?
这个惊人念头一掠而过,靖安王世子终于低头喝了口酒,去掩饰脸上的诡异神色。
第九十八章 去襄樊
徐凤年每走一步,韦玮与姓赵的便后退两步,直到无路可退,徐凤来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与扈从跳入水中。徐凤年眯起眼,感触颇深。当年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老皇帝突然驾崩,皇宫内庭第一宫“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秘密诏书不翼而飞,顿时出现八龙争嫡的混乱场面,一波三折,先是被废黜太子在清流领袖老首辅的拥戴下几乎一举登顶,不料前太子迟于先皇三日暴毙,紧接着六皇子是赵衡声势最盛,太后对这个孝顺儿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与群龙无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赵衡便是在那时候写下“提兵百万驱莽奴,立马立碑第一峰”的诗句,那时候可谓是如今靖安王最风光无限的一段短暂岁月,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来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横空出世,不知如何获得了宦官内侍与军部武将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后,其后展开一系列暗杀,数位大权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遗诏再度出现,清清楚楚写到先皇属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顺坐上皇帝宝座,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龙争嫡,祸起萧墙,最终才死了先太子一龙,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已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软,比起各朝历代皇子皇孙死得一干二净要好太多,赵衡等皇子都陆续获封藩王,各有封地军权,虽说一部《宗藩法例》苛刻万分,可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等诸位弱势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骚传入天下人耳中。
至于主仆二人如何去襄樊,这就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了,略加思索,转头对宁峨眉说道:“落水救起的黄头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楼船承载不了这么多人,让那名楼船将军带着游到姥山,由王林泉负责接待,踢他们屁股的时候别忘了说姥山那边有好吃好喝,本世子算是仁至义尽。”
宁峨眉领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们听到北凉世子的话都忍俊不禁,相视一笑,对她们而言,大柱国与北凉世子都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庙堂争斗,如何都殃及不到她们,青党从不参与直接与到藩王间的斗法,青党审时度势保身安命的权术,号称庙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个州,独独出了个青党?眼前北凉世子颇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师的脸,可暗中矛头始终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来,与靖安王赵衡留有清晰距离的青党便会宽心许多,猜到老祖宗们不上火,她们便心情轻松许多,青州家族抱团不假,可明摆着韦虫子一家要被放弃,与其被拖累下水,还不如在一旁喝茶观景,与北凉世子殿下同船赏景,说出去得是一个多大的噱头?
徐凤年终于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赵的拎起来丢出窗外,哀嚎着坠入水中,再对那个作势要困兽死斗的韦玮说道:“楼船接本世子一用,带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早就绝望甚至做好拼命打算的韦玮先是愕然,随即惊喜挂满那张布满痘印的坑洼脸庞,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五体投地,颤声道:“谢世子殿下!”
徐凤年拿脚踩了一下韦恶蛟的脑袋,笑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听说你这家伙削尖了脑袋想要与李瀚林结拜兄弟,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天天都在给谁背黑锅吗?”
韦玮虽说跪着还被踩脑袋,心中却是愈发安定了,抬头腆着脸谄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韦玮之流只会做无良纨绔,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门道。
徐凤年笑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我算怎么回事。”
韦玮小心翼翼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但北凉世子下一句话便再度将他打回原形:“你箭术不错,据说是射杀女人练出来的,去,对那名都统之子射上一箭,射死了,我介绍李瀚林给你认识,射不死嘛……”
韦玮沉默不语。
徐凤年装模作样给韦玮拭去身上灰尘的时候,低声说道:“王林泉的银子便是本世子的银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当这青州都是青党的?此行去襄樊,自有人会替你想好如何弹劾本世子如何在春神湖上骄纵行凶,如何辱骂靖安王殴打世子赵珣。只是你出去射箭时,记得手脚干净些,本世子可以保证那桌姐姐妹妹都不会乱嚼舌头,如何?”
韦玮躬身作揖后大踏步离开船舱。
徐凤年坐到桌前,与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鹅蛋脸美人儿肩并肩坐着,与其余皆是两两相坐于一条长凳的青州千金凑成一桌,徐凤年耐心等着春神头酌茶,肆无忌惮打量身边诸位富贵小姐的脸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只有身边这位烹茶小娘能有将近八十文的风韵,徐凤年堂而皇之伸手搂过她纤细小腰,这还不止,桌下伸脚轻踩着她的菱藕小脚,转头望着俏脸绯红的青州美人,笑眯眯问道:“敢问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头就将姐姐绘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红绿莺燕们齐齐望向鹅蛋脸女子,她们眼神中夹杂着促狭嫉妒。
被徐凤年搂腰的女子虽然家教不俗,一直以来行事说话气概豪迈不输男子,只是此时如此被公然调戏,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蛮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顺眼假装在关注火候。她的家世可不简单,离阳王朝四根顶梁柱,青党这一根虽然最为细小,但说话声音并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国以及上柱国,青党大佬分得四个席位,此女家族内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国,三十年间辗转于兵部户部吏部三大部,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被誉坐两朝官场不倒翁,曾有人戏言这位不倒翁亲眼见到的廷杖次数,仅比老首辅少些。
徐凤年终于喝上了茶,痛饮如酒,没什么风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们若是觉得被褥不暖,吩咐一声,本世子立即亲手捧去厚实锦被。”
自然又是一阵只可意会的羞赧娇嗔。
那名煮茶的鹅蛋脸美人悄悄望向徐凤年侧脸,似乎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怔怔出神。
徐凤年转头问道:“何事?”
她笑着温婉一笑,摇了摇头。
喝了茶,赢来满桌的欢声笑语,徐凤年告罪一声离开船舱,来到船头,鱼幼薇并未登上黄龙楼船,姜泥与老剑神倒是站在一旁。
韦玮已经一箭射死了前一日还在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赵姓纨绔,瘫坐在船尾甲板上捧着大弓发呆。
徐凤年开口笑问道:“不晕船了?”
姜泥冷笑道:“这茶是不是好喝极了?”
徐凤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凉箭矢,握在手中,身体慵懒靠在船栏上,望向浩淼湖面,轻轻说道:“没什么味道啊,远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姜泥面无表情问道:“真要去襄樊?”
徐凤年点了点头。
姜泥皱了皱眉头,“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赵衡搬出数千人马把你给碾作齑粉?”
徐凤年哑然笑道:“北凉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辖下,赵衡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他当年若是真心狠手辣,不是那般优柔寡断,这天下就是他的了。赵衡这位藩王运气不算差,但总觉得做什么都会功亏一篑,志向是有的,否则也说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泽被满天下的话,能力也不差,襄樊当年破城,仅剩两万濒死百姓,变换城头旗帜后,这两万人都疯了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这座城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赵衡治下,推行黄老学说无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复到数十万,天下腰膂重镇的说法,名副其实,靖安王,靖安王,这个藩王封号给的好,赵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极佳,可算是七个藩王中最好的一个,这种人,最是爱惜羽毛,我怕什么?说不定赵衡还得担心有人嫁祸于他,恨不得请出兵马来给我护驾。小泥人,你信不信?”
姜泥一脸匪夷所思道:“你瞎说的吧?”
老剑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没有瞎说。”
徐凤年双手弯曲了一下那根北凉制式箭矢,突然笑道:“听说襄樊仍有十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小泥人,到时候你小心点。”
唰一下姜泥脸色雪白,色厉内荏道:“要怕遭报应也是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国铁了心要围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门,襄樊如何能变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论斤卖。
慈母割肉喂子女,恶父丢儿入烹锅,人间百态,善与恶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极端扩大,一寸墙头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阴气之重,无法想象。
十年攻守,在朝廷严令下不许任何士子史家付诸笔端。
真相何等惨烈?!
第一百章 观音身后万鬼夜行
到襄樊了,可以望见城墙更上的著名城楼钓鱼台。
鱼台一柱撑起十年半壁。
城楼匾额写有“孤钓中原”四字。
徐凤年没有理睬韦玮与黄头郎,径直下船,骑上骏马,于暮色中向那座鬼城策马奔去,临近城门再下马,姜泥似乎真以为世子殿下身怀道教法器,跳下马车就小跑到徐凤年身边,徐凤年忍住笑意,拿绣冬刀指了指城头,眯眼道:“瞧见没,当年天下第一守将便那儿坐镇足足十年,才有现在稳坐钓鱼台的说法。能让徐骁恨得咬牙的家伙不多,那名读书真正读出春秋大义的西楚士子能排前三,哪怕西垒壁后你们西楚帝都被破,哪怕整个江南全部失陷,这座城与这个钓鱼台都屹立不倒,可惜不管襄樊如何固若金汤,却影响不了天下大局。”
姜泥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牵马缓行道:“城中粮尽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再尽再食人。”
姜泥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轻说道:“甲士知必死,守城士卒战至最后最后一人,无人独活。这便是春秋国战,这些惨剧是上阴学宫唇枪舌剑之辈无法想象的。襄樊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宽九丈,城墙长达十一里,基座全花岗岩和石灰岩条石砌成,墙面由三州特质的巨砖砌成,每一块砖头的砖侧皆印有制造地、监造人和造砖人的姓名,砌砖时,缝隙中浇灌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更有蒸土筑城,负责襄樊造城工程的将作大匠持有利锥,若锥入一寸,即杀造城人而并筑之,故而坚密如铁,当时史家莫不称作残忍刻暴。”
徐凤年停下脚步,不去看姜泥脸色,语调生冷道:“当年徐骁攻城,王明阳守城,各自备战,这位稷下学士出身的读书人坚壁清野,城外粮食物资尽运城内,连房屋都尽数拆去,木料砖瓦搬到城中,为防徐骁挖掘地道,事先沿城脚挖井一百口,井内放置蒙覆皮革的大陶罐,使耳聪者伏罐而听。不说五万守兵,更将十五万襄樊百姓列成三六九等,僧侣、工匠、游侠各司其职,守城必备物资分作官备民备两大类。再拣选江湖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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