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笑眯着眼,转头望向高大女子,装傻问道:“澹台前辈,我有说吗?”
澹台平静面无表情道:“没有。”
隋斜谷欲言又止,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徐凤年自顾自哼起一支小曲儿。
大王叫我来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
巡了东山杀路人,巡了西山看日头。我家大王三头六臂呦,喽啰我抢了小娘扛在背,可怜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时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第一百章 边刀未起家刀落
(第三章在凌晨上传,不计入明天更新。明天两章。)
离阳王朝有两个异类,一个是徐骁,哪怕封疆裂土做了异姓王,麾下将卒还是喜欢尊称他为大将军。再有一个就是顾剑棠,虽然没有封王就藩,可担任兵部尚书十多年期间,武将对其私下敬称,也还是大将军居多,如今成了离阳唯一头顶超一品勋位的大柱国,在两辽边关,仍是被称为大将军。春秋战事落幕后,论功行赏,相比徐骁,战功逊色一筹但是年纪更小的顾剑棠,无疑更受离阳旧派勋贵和王朝新贵的喜欢,等到这位徐骁死后当之无愧成为离阳军界第一人的大佬离开京城,执掌整个北地军政,不论是顾剑棠本身手握的权柄,还是在离阳朝野的口碑风评,都直线上升。再迟钝的京官,也晓得远未到被人冠以年迈老臣这个说法的顾剑棠大将军,成为三朝砥柱,仅是时间问题罢了。因为别忘了顾剑棠还是一位跻身武评的高手,以他的雄浑体魄和旺盛精力,再撑个二三十年实在太轻松了,所以边将受妒的说法,在顾剑棠这里绝不适用。
在顾剑棠入主两辽后的整顿完善下,加上二十年间吃掉无数军饷银子的离阳王朝东线,被誉为固若金汤。两辽边军无一不对顾剑棠马首是瞻,尤其是顾大将军辞任兵部尚书之前,太安城对形同无底洞的两辽军饷还偶有异议,在顾剑棠离京北上后,虽说没了主心骨的顾庐开始逐渐分崩离析,但是朝廷对两辽东线的支持却越来越不遗余力,边关将士的战功封赏,原先朝廷还会扭扭捏捏,能拖就拖,能减就减,现在也开始畅通无阻,并且不打折扣。有这么一位主帅,两辽边军的风貌焕然一新,凝聚出罕见的军心。甚至私下有小道消息流传,顾大将军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既然徐骁是大将军,他是,徐骁做过大柱国,他也是了,那么徐骁是异姓王,他顾剑棠又有何不可?天下谁人不知朝廷对北凉处处提防,对顾大将军却是素来信任有加!
东线士气高涨,尤其是北蛮子竟然明目张胆分兵压境后,两辽将领几乎人人都去过主帅军帐内请战,既然北蛮子摆明了是欺软怕硬打定主意先打北凉,还敢用二三十万这么点兵力跟咱们叫板?够咱们东线边军塞牙缝的吗?可不管是春秋战事中就已跟随顾剑棠的嫡系旧部,还是一直在两辽稳步打拼升迁的顾庐“外人”,都没能让大将军点头,到后来,甚至很多将领都被不厌其烦的大将军直接冷着脸轰出大帐。
即将入冬,两辽寒风凛冽,冷意已是透骨。在通往一座戊堡的官道上,为首一骑的男子披了件略显老旧的名贵狐裘,狐裘下是披挂多年依旧鲜亮如新的铁甲,身后则是两百弓马熟谙的精锐轻骑。男子已经不再年轻,两鬓霜色,可一眼看去,在他身上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疲态暮气,甚至还能清晰辨认出他那种充满坚硬棱角的铁血气质。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做了十多年京官的男人,至今都不曾官场磨去一丝一毫的锐气,恰恰相反,那长达十几年的蛰伏,如同十数年如一日的磨刀,越磨,这柄刀反而越锋利。
需知他身上那件旧裘,意义非凡。当年赵室定鼎天下,离阳先帝按功论赏,文官武将升官发财赏赐府邸的不计其数,但是被先帝御赐狐裘之人,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位。当时文官中获此殊荣的,仅有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碧眼儿张巨鹿。为赵家一刀一枪打下天下的武将,只有徐骁和他!
他在将符刀南华赠给那名有趣的年轻人后,如今都只悬佩有一柄最普通的边军战刀。但没有人敢否认他是当世刀法第一高手。不同于江湖上那拨顶尖剑士的各领风骚,天下用刀之人,哪怕被冠以宗师称呼的刀法大家,似乎都跟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武评有言世间刀意,他独占半壁江山。
有一支风尘仆仆的骑队从西面小径插入官路,男子身后两名容貌肖似的年轻校尉一人微微皱眉,一个更年轻些的,会心一笑,整座两辽,也就那丫头和那疯子敢这么拦路了。没办法,谁让他们一个是自家老子最心疼的闺女,一个是半子半婿的人物。这两位边关实权校尉可不是来两辽镀金的京城世家子弟,他们能有今天的官位兵权,那都是靠着在战场上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军功,顾东海,顾西山,都是离阳王朝最有家世的将种子弟,没有之一,但是两名年轻人当年都是从一名普通士卒做起,在计功晋升为都尉后,甚至连他们的顶头上司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直到他们都成为独掌一方兵事的校尉,得以跻身两辽高层将领的视野,他们那会儿还是作为兵部尚书儿子的身份,才被熟谙京城官场座位的将领们认出来,才算水落石出。
骑队一男一女自然而然与顾东海顾西山并驾齐驱,毫不生分。
顾西山很不客气地对那个家伙说道:“袁疯子,空手来的?你小子这么不讲究?就不怕我这个未来舅子跟你也不讲究?”
被称呼为袁疯子的年轻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齿,朝身边的女子摆了摆下巴,“还讲究个屁啊,你妹子这回差点一把火烧了蓟州雁堡!顾西山,你家是卖醋的吧?这么大一个醋坛子,她这么一闹,整个两辽都闻到醋味了。”
那女子笑着不说话。
顾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换做任何一个人胆敢这么做,男的那玩意儿还不得被阉了下酒?别说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两耳光,这次她在雁堡不过是给人脸色看,你小子就烧高香吧!”
腰间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华刀的年轻人正想说话,不过眼角余光瞥见前头的高大男子背影,还是作罢。
他再没心没肺和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着这个老丈人的面说自己未过门媳妇的不是。
顾西山瞪眼问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来的?!”
如今已是将大半蓟北势力收入囊中的年轻人笑道:“刚砍下六百多颗北蛮子的脑袋,你要?回头我让人捎给你?”
顾西山有些艳羡,低声问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蓟州?咱们这边都多少年了还是没仗可打,你那边好像生意红火得很,我去给你当个都尉都成。”
在两辽和蓟州都炙手可热的袁庭山不屑道:“都尉?甭想了,马夫干不干?”
顾西山骂骂咧咧。
顾东海一笑置之,对袁庭山这个板上钉钉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气气,从没有摆什么名将之后的大架子,更没有流露过半点顶尖勋贵子弟轻视低贱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这次雁堡认袁庭山这个女婿,还是他亲自牵线搭桥,否则雁堡再如何是蓟州豪强,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们顾家扳腕子。虽说他们爹从没有口头承认袁庭山是他的义子或是女婿,但是两次进京都带上了袁庭山,足以跟京城和两辽说明一切。
顾剑棠突然喊了一声袁庭山。
后者赶忙拍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识放缓马蹄。
顾剑棠平淡道:“你递了一份折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嘴唇死死抿起,没有解释什么。
顾剑棠依旧语气不带一丝情感波动,“东湖嫁给你后,就不是顾家人了。”
袁庭山如遭雷击,但是依旧不愿低头,沉声道:“大将军,你放心,我养得起她!”
顾剑棠嘴角似乎泛起一个冷笑,袁庭山勒住了缰绳,猛然停马。
除了打定主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顾北湖也跟着停下,一头雾水的顾东海顾西山都继续跟随顾剑棠继续前往那座戊堡。
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你惹我爹不高兴了?”
袁庭山呲牙咧嘴,很头疼的模样。
他带来的那拨骑卒也识趣地停在路边。
袁庭山揉了揉下巴,说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几万北莽大军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折子递出去后,对你爹百利而无一害,你爹还是不答应!老子就想不通了,当这
个大柱国有啥的滋味!”
顾北湖震惊道:“你那折子不是跟兵部请功的?”
袁庭山歪头吐了一口唾沫,“几百颗蛮子脑袋算个屁的军功,说出去老子都嫌寒碜!老子要做也是做大买卖的,这回是帮着赵家皇帝杀一个人,他一颗脑袋值得上北蛮子几十万!”
顾北湖愕然。
顾剑棠回头看了眼南方,眼神复杂晦暗。
————
太安城温暖如春的御书房,赵家天子亲自走到书房中间,蹲下身亲自用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一旁贴身伺候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静无声,如灵猫步行,但是可以看得出这位韩生宣接班人的战战兢兢。赵家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折子,宋堂禄对此一清二楚,是蓟北当红人物袁庭山用五百里加急送来的,至于密折上头写什么,以前韩生宣担任掌印太监的时候,可以先行浏览再酌情是否递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转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宫内设置了起居郎,这一手,哪怕大红大紫的宋堂禄也从不去沾碰了。赵家天子拎着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只是才点燃一角,就犹豫了一下,缩回手,敲了敲火盆边缘,熄灭了火苗。
御书房内有四五位岁数都不大的起居郎,依旧埋首书案下笔如飞,丝毫不像是察觉到了这边的诡异光景。
炭火映照着赵家天子的苍白脸色。
一名得以披鲜红蟒袍的大太监在屋外轻声说道:“陛下,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求见。”
赵家天子手臂悬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到那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嗓音。
宋堂禄屏气弯腰,也不敢说话,但是一只手伸到背后,对并没有掩门的屋外轻轻摆了摆手。
那个一样弯腰低头的大太监照理说看不到司礼监掌印的细微动作,但马上就开始后撤。
赵家天子缓缓回神,淡然道:“准了。”
宋堂禄轻声道:“陛下。”
赵家天子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很快宋堂禄就悄无声息搬来一只小巧绣墩子,赵家天子就这么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搁在正黄龙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了一条锦绣坐团龙上,张牙舞爪,图案辉煌。
蓄有美须的晋兰亭跨过门槛,正要跪拜,赵家天子轻声说道:“免了。”
赵家天子伸出手,宋堂禄赶忙又搬来一只墩子,受宠若惊的晋兰亭谢恩后小心坐下。
赵家天子看了眼这位出身北凉的读书人,看上去眉宇间的阴霾淡了几分,和颜悦色道:“三郎有事启奏?”
晋兰亭神情坦然而毅然,整个人如同神明附体一般,倒像是慷慨赴死的架势了,毕恭毕敬说道:“臣确实有事,本该上递奏章,但是臣以为还是应该当面陈述于陛下!”
晋兰亭起身,弯腰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使劲跪下,五体投地,缓缓说道:“微臣晋兰亭,要弹劾首辅张巨鹿十大罪!”
微臣。
首辅。
御书房内,几乎所有天子近臣的起居郎都是手腕一颤。
赵家天子默不作声。
————
东宫,太子赵篆独自一人,站在那架养有一只学舌蠢笨鹦鹉的金丝楠鸟笼下,吹着口哨,心情愉悦。
他自言自语道:“宗旨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权奸,以避权而擅权。让我算一算啊,罪状有几桩。”
“操持朝柄,独断专行。”
“私养边军,挥霍国库。”
“勾结权阉韩生宣。”
“因私怨构陷忠烈韩家。”
“治国无为,致使西楚复辟。”
“还有?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啊。”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笑了笑,“真是难为咱们这位晋三郎了。”
第一百零一章 入冬本该人加衣
随着北莽大军向南推移,位于龙腰州边境的留下城,就成了一座极其引人注目的城镇。在上任城牧陶潜稚无故暴毙后,顶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庙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不过当他仓促得到那个消息后,仍然是吓得不轻,带着几骑亲卫就拼了命往城外冲,但是在一条官路和羊肠小道交界处,他被很不客气地拦下,对此城牧大人毫无怨言,只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时候不需要赶时间,时不时转头打量那气度肃穆的几名骑卒,嘿,是咱们北莽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的斥候,乌鸦栏子!听说培养一名乌鸦栏子,都能比得上北庭皇帐独一份的两名重骑了,也亏得是那位胖子才舍得砸这银子。
董卓自从升官后,出门依旧披甲,哪怕上朝觐见女帝陛下,也没有穿过一次这南院大王的显赫官服,但是这趟没有惊动各地边军的微服私访,在来到留下城附近,却换上了这身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袍子。他牵着陶潜稚之女陶满武的小手,走到新老两座坟前,老坟有些年头了,躺在里头的那位虽然无亲无故,但以往不会杂草丛生,因为躺在新坟里的那位,活着的时候,会让人经常拔草,从冲摄将军位置退下担任留下城城牧后,更会经常上坟,可惜如今跟老家伙成了邻居,想来是真的有心也无力了。董卓蹲下身后,把一壶酒放在脚下,先在老坟坟头默默拔去泛黄杂草,喃喃道:“老伍长,别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经发过誓,一日不成为一品高官,就一天没脸来给你上坟敬酒的,今儿我这小胖子可算发达啦,你脸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个?咋的,难道是终于知道自己那满嘴黄牙瞧着渗人啦?”
战功彪炳的董卓在战场上追杀也好,逃窜也好,哪怕没了战马,那都是两条腿能快过四条腿的,可这时候拔着那些幼龄稚童也能轻易情理的枯草,却显得尤为吃力。
这个喜欢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欢往别人大门上贴春联的大将军和南院大王,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然后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眼泪鼻涕含糊不清,“中原那边有个说法,叫衣锦还乡,老伍长,你凭良心说,我董卓今天够不够‘衣锦’?!老子身上穿着的是啥?是跟当年那个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样品秩的袍子!老伍长,你敢相信吗?当年那个见着一小标北凉骑兵三条腿都会软的,那个被你骂是孬种的小胖子,是你带的所有兵蛋子里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董卓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那座新坟,“你再瞧瞧陶潜稚这个王八蛋,比你还不如,都没死在战场上,说死就死了。这他妈的不是逃兵是什么?老伍长,你跟这种人做邻居,能睡安稳?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蓦然转头,朝着那新坟怒吼道:“陶潜稚,老子骂的就是你!老伍长走了后,兄弟里你最先当上伍长,第一个当上都尉校尉,第一个当了将军,这就算了不起了?放你娘的屁!一辈子最大的官就是个冲摄将军,一个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个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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