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长卿握住南华刀,重新站定,顾剑棠并未强行夺刀,而是后撤两步,飘然落地。
曹长卿一挥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继响起五声雷。
曹长卿一笑而过,“原来是如此的出窍,不愧是让刀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轻轻将南华刀丢向落脚在广场上的顾剑棠。
顾剑棠也没有胡搅蛮缠,悬好古刀南华,转身前行。
这时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长卿身后斜向九天的那条“路径”,云气剧烈震动,寻常人也是清晰可见。
台阶之上,陈芝豹与皇帝窃窃私语,后者一脸恍然。
陆地神仙本就是世间所谓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长卿的儒圣,踏足时间不长,却已是骇人听闻地几入地仙巅峰境,离数百年前吕祖过天门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层半境界。
借了倾力两礼仅是一袖略微破败的曹长卿脸色平静。
广场上许多文官都猛然记起此人西垒壁入圣时,朗朗乾坤下,他曾经对整座西楚所说的一句话。
“曹长卿愿身死换翻天覆地,愿身死换天地清宁。”
曹长卿已是如此近乎无敌,
可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凌厉剑意,刺骨冰冷。
御剑女子视线所及,那一条线上的文官武将都下意识左右侧移躲开。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凉徐凤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国。
那一年,她两颊有梨涡。
那一年,他还不曾白头。
第二十七章 要债太安城,大袖飘摇
九九馆闭门歇业,洪姨就住在不远处的一栋三进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阴,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轻女子盘膝坐在炕上,妇人嗑着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静听洪姨唠叨,没有半点不耐烦。寻常庄稼地妇人拾掇完家务事和田地活计后,稍有手艺的,大多喜欢抄起一柄精致小剪来消磨闲余时光,总不能光顾着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说也养不起太多,洪姨是个虽然上了年岁但还算俏的寡妇,但没谁敢来敲寡妇门生是非,她闲暇时就只喜欢剪纸,心灵手巧,街坊邻居每逢喜事,都愿意来跟洪姨这边讨要一些费时费力的喜字花和过门笺花,炕边的窗子,就贴满了洪姨的精美剪纸,应了老一辈推窗见喜的说法,阴天时候,洪姨还会在檐下挂一个“扫晴娘”,十分灵验。洪姨嗑着瓜子,偶尔腾出手去手把手教身边女子把剪,可她女子长得祸水无边,手却笨,惹来洪姨几声善意打趣笑声,洪姨闲不住嘴,东扯葫芦西扯瓢,说来说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这娘俩,都应该怨徐瘸子。”
“小家伙也应该怨他爹娘。”
“一个舍不得徐骁,一个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谓骨鲠忠臣,徐骁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骁什么时候对不起任何一个该对得起的人了?”
“赵稚就是小心眼,见不得吴素比她出彩,见不得徐骁又比他的男人爷们。谁认识她,谁倒霉!”
年轻女子在剪一只喜鹊登梅,成形后蹩脚而滑稽,赧颜一笑。洪姨笑着安慰道:“不错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红纸,叹息一声。
洪姨望向窗棂,怔怔出神。
西垒壁僵持不下,马岭在内的京城北凉旧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宫门前,替大将军徐骁平息将与西楚划江而治的沸沸谣言。白衣缟素擂战鼓,一战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国,虽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苟延残喘,实则早已难逃离阳徐顾两家铁骑的破竹之势。徐家铁蹄离西楚皇城仅剩三百里,徐骁被一天四道八百里加急圣旨赴京受赏,等待这位功臣的却是那一桩京城白衣案。导致西楚被围三年而不亡,当时尚未封藩广陵王的皇子赵毅本想趁机捞取泼天战功,不曾想连败两仗,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最后只得继续由徐骁领兵南征,终于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凤年作为质子,被“软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里的丹铜关,关内驻兵六百,关外铁骑足足万余,只为了针对女子剑仙和年幼稚童娘俩。
女子突然问道:“洪姨,你不后悔遇上荀平叔叔吗?”
妇人摇头笑道:“陈渔,等你真死心眼喜欢上谁了,就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女子也是摇头,“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么,拉下脸阴沉道:“活该杨秃驴跌境,死得好,什么时候宰了元本溪和柳蒿师才大快人心。”
陈渔问道:“谁能杀?”
洪姨笑道:“反正总不会是我这么个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纸。”
陈渔拣起喜鹊登梅,抬起放在头顶,光线透过缝隙,映照在她那张可以祸国殃民的容颜上。哪怕是年轻时候也曾闭月羞花过的洪姨,也有些艳羡和感慨,陈渔,沉鱼,真是有先见之明的取名。
洪姨问道:“你就不怕进不了太安城皇宫,反而去北凉那种贫瘠地方吃苦受罪?”
陈渔直截了当问道:“婶婶是说我被赐婚给那位北凉世子?”
洪姨点了点头。
陈渔淡然笑道:“不都一样吗?”
洪姨一笑置之,挥了挥小剪子,“来,教你剪斗鸡。”
陈渔愣了愣,洪姨笑着解释道:“斗鸡,谐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
众人痴痴望向那名横空出世的西楚亡国公主,上了年纪的京官也不妨碍他们的爱美之心,委实是没有见过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许那名胭脂评上的陈渔可以媲美容颜,可陈渔终归是只提得起笔毫绣针的女子,绝不会御剑而来。
本名姜姒却被一个王八蛋篡改成姜泥的女子,嘴中轻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剑鞘不动人不动,大凉龙雀已经出鞘取头颅去。
大黄大紫两种剑气萦绕修长古剑,朝广场上一袭醒目白蟒衣掠去。
飞剑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龙门参与朝会的袁庭山一脸狞笑,望向未来岳父大人的顾剑棠,伸出一手,“大将军,借刀!”
顾剑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见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腰间南华刀如青龙出水,铿锵出鞘,草莽出身却骤然享富贵的袁庭山非但没有任何惜福心态,更想着在这太安城一鸣惊人,这些时日几乎都想疯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你们世家子坐享荣华,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贵险中求,谁拦老子谁去死!境界始终一路暴涨的袁庭山握住南华刀那一刻,整个人发丝拂乱,如天人附体,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顿时知晓了大将军不光借了南华刀,还蕴含了一股磅礴真气,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让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转为双手握刀,眼眸泛红,怒喝一声,一刀朝画弧坠地的飞剑劈去。
城楼之上,力敌顾剑棠赵丹坪两大高手的曹青衣视若无睹,只是平静道:“西楚一还北凉礼。”
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惊雷。
恶名远播的袁庭山一刀抡下,妙至巅峰,堪堪劈在了大凉龙雀剑尖,可飞剑仍是笔直掠去,剑身不颤分毫。
“双符”之一的南华刀就这样在飞剑身上一气滑抹而过。
袁庭山脚下广场龟裂得飞石四溅,声响刺破耳膜,所幸这头疯狗身后都是有武艺傍身的将领,面对突如其来的祸及池鱼,除了卢升象和卢白颉轻描淡写挥袖散飞石,其余大多都遮挡得十分狼狈。
徐凤年左脚踏出一步,右脚后撤一步。
双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昆仑。
一剑直直破二势,剑尖直刺徐凤年胸口。
徐凤年默念一声,“剑来。”
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响。
响彻皇城。
剑尖仍是不改方向,离徐凤年心口仅剩一丈距离。
天地间风卷云涌。
然后一抹刺眼大红轰然坠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来到人间,试图横亘在飞剑和徐凤年两者之中。
这头跻身天象巅峰境的朱袍阴物一脚踩在飞剑剑尖之上。
身怀六臂。
以悲悯相示人,欢喜相独望向徐凤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齐玄帧在莲花台斩魔以后,恐怕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见到天魔降世。
阴物踮起脚尖,飞剑在它身前颠倒,顺势抛掠向空中。
姜泥面无表情,伸出一指,轻轻一挥。
曹长卿继续淡然道:“西楚二还离阳礼。”
飞剑刺杀北凉世子无果,放佛仍有余力无穷尽,高过朱袍阴物和白蟒衣男子头顶,朝台阶之上的离阳皇帝飞去,剑气如漫天银河挟星斗倒泻人间。
赵家天子握紧拳头,竟是一步不退。
陈芝豹伸手握住那杆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间消失不见。
敕地,伏兵十万。
离赵家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飞剑剑尖之上。
刹那悬停。
分明没有任何声响,文武百官不谙武艺之辈,顿时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体质孱弱的文官,更是有七窍流血的凄凉迹象。
卢升象和棠溪剑仙卢白颉等人都高高跃起,将飞剑梅子酒和千余人之间隔去那股杂乱如洪水外泄的无形气机。
梅子酒终于弹回陈芝豹手中。
站在剑鞘之上的姜泥冷哼一声,飞剑一闪而逝即归鞘。
几乎同时,嘴角血丝越来越浓的徐凤年握住阴物一臂,狠狠丢掷向宫城一侧墙头。
朱袍大袖,如同一只白日里的大红蝠扑向赵丹坪身边的魁梧老人。
镇守皇宫的两位高手之一,只论境界,犹在指玄韩貂寺之上。
柳蒿师。
徐凤年丢出阴物之后,一步跨出将近十丈,飘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杀徐芝虎。
徐凤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钩,沉声道:“剑再来!”
玄雷,太阿,桃花,金缕,黄桐。
五柄锋芒最为剑气冲斗牛的飞剑,一气砸下。
仙人抚大顶!
袁庭山脸色剧变,南华刀撩起一阵眼花缭乱的刀芒,同时步步后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挡去五剑,才撤出三步,就横向一滚,后背溅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悬停位置极为毒辣刁钻的蚍蜉飞剑,划破了那身他梦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横滚出杀机,又有五柄剑当头如冷水泼洒而下,袁庭山脸色狰狞,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没几步,岂会在这里束手等死!一咬牙,拔起南华刀,一鼓作气击飞三柄飞剑,脑袋一歪,躲过擦颊而过的一柄,借南华刀击剑反弹之势,在最后一柄飞剑穿心而过之前贴在胸口,本就没有站稳的袁庭山一个踉跄,摇摇欲坠,终归是还是被他站定,伸手摸了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本事再来!”
看得广场上文官武将都咋舌,真是一条不怕死的疯狗!
然后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见得徐凤年缓缓前行,闲庭信步,但被这位北凉世子莫名其妙敌对的袁庭山,却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鱼,乱蹦乱跳,垂死挣扎。
已经不足五丈距离。
袁庭山不断鲜血四溅。
世人只知桃花剑神邓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飞剑,都不知世间还有第二人可以驭剑如此之多。
终至三丈。
一直在等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三剑致命,任由两剑透体,一刀劈下。
广场上大气不敢喘的官员都捏了一把冷汗,希冀着这条疯狗一刀就劈死那个城府可怕的北凉世子!
可接下来一幕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只有卢升象卢白颉等人轻轻摇头,有些惋惜,又有些惊艳。
袁庭山逆气收刀偏锋芒。
卢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关头,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还是惜命了,没有做那一命换一命的勾当。
卢白颉则是惊艳徐凤年的胆大妄为,此人可以赢得相对轻松一些,但他没有,他还是敢去赌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这样的搏杀,带给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阴影,恐怕一辈子都抹不去。
徐凤年一掌拍在气势衰竭的袁庭山胸口,脚步连绵踏出,抓起空中袁庭山的一只脚,转身就是猛然砸在地上。
一个大坑。
袁庭山显然已是奄奄一息。
一直眯眼观战的顾剑棠终于踏出一步。
要袁庭山死在京城,还得过他顾剑棠这一关。
微风起,安静站在广场上的白头年轻人,蟒衣大袖随风飘飘摇摇。
一如他身世那般风雨飘摇。
当年那个谁都不看好的徐家长子,终于彻底撕去了败絮外衣。
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伦风采。
徐凤年望向坑中袁庭山,咧嘴一笑,“就你?都不配我拔刀。今天算你走运,有个好岳父,下一次,我亲手剥你的皮。”
第二十八章 大好河山骑驴瞧
顾剑棠瞥了一眼躺在坑中不动弹的袁庭山,手中仍是死死握有南华刀,顾剑棠并不觉得北凉世子胆大包天到胆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杀官员,教训一顿早有旧仇的袁庭山,手法稍微过火,掌握不住火候,京城这边也不至于真跟徐凤年斤斤计较,反正他的荒唐行径早就让太安城耳朵磨出了茧子,更有御道之上独挡一万太学生,还吐了口水,也算是给今日打闹一场埋下伏笔,见怪却也不算太怪,藏拙二十几年,天道酬勤,终归是有莫大好处的,换做一个历来口碑极好的藩王世子如此举动,早就给拖下去剥掉世袭罔替的恩赐了。真正让顾剑棠感兴趣的其实只有两件事,邓太阿十二柄飞剑为何辗转到了徐凤年之手,第二件则是那头将柳蒿师扑落城头的朱袍阴物根祗所在,一般阴物根本进不了紫黄龙气弥漫的皇城,自从占据半壁江湖的魔教于斩魔台一役彻底烟消云散之后,世间公认再无一头天魔,顾剑棠刹那恍惚之间,担任了十八年兵部尚书的养气功夫,仍是骤然暴怒,那徐家小儿竟然出尔反尔,跟他玩了一手欲擒故纵,不见动作,仅是心意所至,一柄剑胎圆满的飞剑便直刺袁庭山头颅,这让顾剑棠惊怒无以复加,天子脚下,你一个异姓藩王世子仗着赵家亏欠徐家的糊涂账去讨要几笔老债,挑了个最佳时机火中取栗,顾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你肆意妄为,可你不知轻重,还敢当着离阳所有重臣权贵的面折损我顾剑棠,真当顾某是一条人人可打的落水狗了?
顾剑棠一袖驭气挥掉飞剑桃花,正要抬手御回南华刀教训这丧心病狂的北凉小蛮子,无意间看到徐凤年嘴角笑意一闪而逝,在宦海沉浮中历练得八风不动的顾剑棠,眨眼时分便收回浓郁杀机,平静道:“袁庭山出刀拦剑,对北凉大不敬,确实失礼在前,这顿教训,天经地义,可你若要杀袁庭山,不管是今天还是下一次,顾某都会对你拔刀一次。”
一辈恩怨一辈了。这是寥寥几位庙堂柱石独有的傲气,顾剑棠若是今日对年轻了一辈的徐凤年动手,注定要为天下人诟病,顾剑棠是天下用刀第一人,赢了绝无半分光彩,又不能重伤了他,碍手碍脚,只会助涨了北凉世子注定要水涨船高的气焰,顾剑棠对兵部嫡系,素来不吝啬于锦上添花的馈赠,可身前这位人屠的嫡长子,顾剑棠搁在平时,正眼都懒得瞧上一眼。
徐凤年抖了抖蟒衣袖管,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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