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右慈躺在檀木小榻上,铲了铲香料,笑问道:“元本溪,真要把晋兰亭那只白眼狼当第二个碧眼儿栽培?小心血本无归。我虽未亲耳听过亲眼见过,可听旁人说其言行,不像是能让你安心托付大任的英才,一部尚书撑死了。贫气彻骨,炎情在面,不是个好东西,让他辅政治国,你就不怕辛苦一世,临了满盘皆输?”
元本溪含糊不清道:“京城事自有我打理,不用你上心。”
纳兰右慈接过一盏黑釉茶杯,手指旋了旋杯沿,闻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好像茶香也能让人熏醉一般,眯眼道:“我看靖安王赵珣手下的谋士陆诩就不错,你不挖挖墙角?没了年轻瞎子辅佐,控扼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还不是尽在你手?陆诩也恰好可以接过你的纵横术衣钵。”
元本溪面无表情,慢慢饮酒。
纳兰右慈一拍自己额头,不只是自嘲还是笑人,举目望向院中冬景,“差点忘了,你元本溪膝下无子嗣,跟宦官无异,而且不树敌不朋党,本就是让赵家人放心,你要是有了继承人,也就是你元本溪被卸磨杀驴的那一天了。如此说来,你真该羡慕我。”
元本溪看了一眼这位站在燕敕王幕后的男子。
纳兰右慈哈哈一笑,“陆诩真是黄龙士的一颗棋子?那命格清高殊荣的陈渔是不是?”
元本溪仰头快饮一杯酒。
纳兰右慈知道这人的脾性,也懒得刨根问底,换了一个问题,“你没能在自家院子里逮住黄龙士这只串门老鼠?”
元本溪摇了摇头。
纳兰右慈有些冷了,抬起手,身子滑腻如凝脂的婢女酆都便弯腰,轻柔握住主子白皙如玉的手,放入自己温热胸脯之间。纳兰右慈这才懒洋洋说道:“想想真是滑稽,你元本溪一手策划了京城白衣案,又说服赵稚招那小子做驸马,就是希望北凉一代而终。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北凉世子赴京,在京城里偏偏杀不得,还得当亲生儿子护着,连韩貂寺都不许他入城捣乱,只许他在京城五百里以外出手截杀。”
元本溪因为当年自断半寸舌,口齿不清道:“那徐凤年耗赢了陈芝豹,这局棋我就输给北凉,就当我敬酒给李义山了。”
纳兰右慈由衷笑道:“这点你比我强,愿赌服输,我呢,就没这种气度。要不然我这会儿还能跟姓谢的做知己,他死后,别说敬酒,我恨不得刨了他的坟。听说他还有余孽后代,不跟他姓,我挖地三尺找了好些年都没消息,亏得那份胭脂评,才知道叫南宫仆射。”
元本溪抬臂停杯,神游万里,根本没有搭理这一茬。
纳兰右慈轻声笑道:“藩王世袭罔替,按宗藩法例,需要三年守孝。我猜徐骁死前一定会启衅边境,再跟北莽打上一场打仗,好让他嫡长子顺利封王,以防夜长梦多。元本溪,我劝你趁早下手,釜底抽薪,早早打乱李义山死前留下的后手算计。”
元本溪一语盖棺定论,“知道你为何比不上李义山吗?”
纳兰右慈平声静气道:“知道啊,黄龙士骂我只能谋得十年得失,你是半个哑巴,我则是半个瞎子。”
元本溪一笑置之。
纳兰右慈皱了皱那双柔媚女子般的柳叶眉,“那小子果真孤身去了北莽,杀了徐淮南和正值武力巅峰的第五貉?”
元本溪点了点头。
纳兰右慈啧啧道:“那你就不怕?”
元本溪摇头道:“除非他灭得了北莽,才有斤两借刀赵家杀我。”
纳兰右慈笑道:“若真是如此,拿你性命换一个北凉一座北莽,你也是赚的。”
“那陈芝豹,你不担心养虎为患?”
“已不是春秋,莽夫不成事。天下未乱蜀地乱,天下已平蜀未平。占据蜀地,与坐拥北凉一致无二,无望吞并天下。”
“元本溪,我得提醒一句,这是我辈书生经验之谈。春秋之中,谁又能想到一个才二品实力的年轻将领,可以成为人屠?”
“不一样。”
纳兰右慈叹息一声,望着天空,喃喃道:“情之所钟,皆可以死,不独有男女痴情。据说北莽李密弼有一只笼子,养有蝴蝶,我们说到底都还是笼中蝶,唯独黄龙士,超然世外。元本溪,你有想过他到底想要什么吗?”
元本溪站起身,“人生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一世三大统,尚忠尚文尚质。恐怕数百年乃至千年以后,才能给黄龙士盖棺定论。”
纳兰右慈没有恭送元本溪,坐在小榻上,“最好是黄龙士死在你我手上,然后我死在谢家小儿手上,你死在徐凤年手上,天下太平。”
元本溪突然转身笑道:“都死在徐凤年手上,不更有趣?”
纳兰右慈笑骂道:“晦气!”
等元本溪走出荒败道观,纳兰右慈想了想,伸出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两字。
皇帝。
————
坐回桌位,轩辕青锋冷笑道:“让你意气用事,是被大皇子赵武陷害了,还是被四皇子赵篆那只笑面狐坑了一把?”
徐凤年平静道:“多半是赵家老四。赵武虽说故意隐藏了身手,但应该没这份心机。”
“我听说太子就是这两个人里其中一个,那你岂不是注定得罪了以后的离阳皇帝?”
“谁说不是呢。”
“呦,连皇后娘娘都动了真怒,可你瞧着一点都不担心啊,装的?”
“我说装的,行了吧?”
“那女子就是胭脂评上的陈渔吧,是要做大皇子妃,还是宫里新纳的娘娘?”
“没兴趣知道。”
“我看着你跟她关系不简单。”
“瞎猜。”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徐凤年在锅里涮了几片羊肉,分别夹到青鸟和戊的碗里。
相由心生,女子十八变,轩辕青锋是徐凤年见过二十岁后还变化奇大的古怪女人,烂漫女子的娇纵气,家破以后的阴戾气,怀玺之后的浩然气。八十文,八十五文,九十文,步步攀升步步莲,看着轩辕青锋,徐凤年就经常想起那个在大雪坪入圣的男子。徐凤年对读书人向来有偏见,第二次游历中见到的寒士陈锡亮是例外,轩辕敬城更是。徐凤年当然对轩辕青锋没有什么多余的念想,只不过说不清是荣誉与共互利互惠,还是各自身处无路可退绝境下的同病相怜,对于骄傲得整天孔雀开屏的轩辕青锋,总持有一些超出水准的忍耐。既然庙堂和江湖自古都是男子搏杀的名利沉浮地,女子被裹挟其中,徐凤年大概对那些身世飘零又不失倔强的女子,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多付出一些,倒马关许小娘是如此,北莽境内早早死了女儿的贩酒青竹娘也是。
徐凤年好似想起一事,笑着朝挂帘里屋那边喊道:“洪姨。可没你这么当长辈的!”
妇人作势吐口水,“呸呸呸,小兔崽子,才喊了那女子一声赵姨,我哪里当得起一个姨字,小心让我折寿。来,给我仔细瞧瞧,啧啧,长得真是像极了吴素,亏得不是徐骁那副粗糙德行,否则哪家闺女瞎了眼才给你做媳妇。我这些年可担心坏了,就怕你小子娶不到媳妇。”
“洪姨,第一回见面,就这么挖苦我?徐骁欠你那几顿饭钱,我不还了。”
“喊姨就喊姨吧,反正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怕被你喊老喽。还什么银子,洪姨不是你那薄情寡义的赵姨,她啊,护犊子护得厉害,跟只老母鸡似的,只要进了家窝边,见人就啄,什么情分都不讲的。当年我跟你娘,加上她,三个女子姐妹相称,就数她最精明算计。可惜了,当年那点儿本就不厚的姐妹情谊,都给你们这两代男人的大义什么的,挥霍得一点不剩。”
妇人跟徐凤年挤在一条长凳上,轩辕青锋默默靠着墙壁而坐,眼角余光看到妇人说话间,不忘伸手拿捏徐凤年的脸颊,称得上是爱不释手,偏偏他还不能阻拦,如此有趣的场景,可真是百年难遇。
妇人揉了揉徐凤年的白头,柔声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徐凤年抿起嘴唇,摇了摇头。
第二十四章 新老庙中新老谋士
(这一章略少。)
离阳更换年号前的最后一次立冬。一场瑞雪兆丰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就能枕着馒头睡啊。
这一天没有早朝,皇帝率领规模更为浩荡盛大的文武官员前往北郊登坛祭祀,不受累于早朝,官员们俱是神清气爽,跑去沾官气权贵气的沿途百姓都大开眼界,一些跟队伍中高官远远沾亲带故的市井百姓,都在那儿洋洋得意吹嘘与之关系如何瓷实,身边知根知底的街坊邻里自然笑而不语,一些隔了好几条街道的百姓则听得一惊一乍。百姓中六成都是冲着新任兵部尚书陈芝豹而去,三成则是好奇北凉世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年轻人,老百姓就是这样,哪怕耳朵听那位世子殿下的坏话起了茧子,可真当他在御道上做出了撕裂百丈地皮的壮举,惊疑之余,仍是心中震撼,即便京城道观里的大小真人们都说凭恃阴物所为,不值一提,可老百姓心底终归还是无形中高看了那北凉世子太多,太安城耍剑玩刀的纨绔子弟没有十万,也有一万,哪一个有这份能耐?看来这个从北凉走出来的白头年轻人,还真不是人人可欺的善茬。
嘀咕的同时,老百姓心里也有小算盘,以后跟风起哄骂北凉,是不是嘴上留情积德一些?万一落入凉王世子这对父子耳中,岂不是要遭殃?
陈芝豹一袭大红蟒衣,可惜不曾提有那一杆梅子酒,队列中皇帝特意安排他宛如一骑独行,京城女子不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不论待字闺中还是已为人妇,都为之倾倒。
附近燕敕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胶东王赵睢,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珣,六位宗室藩王,风采几乎全被陈芝豹一人夺去。
俱是身穿正黄蟒衣的皇子们,又跟一位穿有醒目白蟒衣的白头世子刻意拉开一段距离。
一个年轻瞎子在侍女杏花帮忙下来到路旁,没有非要挤入其中,只是安静站在围观百姓蜂拥集结而成的厚实队伍外缘,当徐凤年在街上一骑而过,杏花轻声提醒了一句,从襄樊城赶来的瞎子陆诩抬头“望去”,脸色肃穆,永子巷对坐手谈十局,从正午时分在棋盘上杀至暮色,毕生难忘。杏花小心翼翼伸手护着这位老靖安王要她不惜拿命去护着的书生,老藩王只说要他生,她不希望有一天新藩王会要他死,最不济也莫要死在她杏花手上。杏花与他之间极有默契,言谈无忌,柔声问道:“公子,你认得北凉世子?”
陆诩也不隐瞒,微笑道:“我是瞎子,也不好说什么有过一面之缘,在永子巷赌棋谋生的时候,赚了徐世子好些铜钱。十局棋,挣到手足足一百一十文。”
杏花笑道:“他也会下棋?还不被公子你杀得丢盔卸甲?”
陆诩摇头道:“棋力相当不俗,无理手极多,我也赢得不轻松。”
主仆二人停留片刻后,正要离去,杏花猛然转身,死死盯住远处走来一名老儒生,认不清真实年岁的读书人本身不足惧,但潜藏气机,让死士杏花如临大敌,如汪洋肆意涌来。
陆诩拍了拍她的手臂,作揖问道:“可是元先生?”
来者轻声含糊笑道:“翰林院小编修元朴。”
陆诩站定后神情自若,惊奇惊喜惊惧都无。
元朴,或者说是元本溪走近几步,不理会如一头择人而噬母老虎的杏花,继续用他言语模糊却仍算地道的京腔说道:“陆公子作茧自缚,屈才了。”
陆诩摇头道:“新庙新气候,庙再小,香客香火也不至于太少。老庙庙再大,逢雨漏水,逢风漏风,你就是给我当主持,也不愿意去的。何况老庙大庙,香火不论多少,纷争注定要多。什么时候被赶出庙都不知。何况陆诩眼瞎不知人,却知自己斤两,不想成为下一个宋家人。”
元本溪似乎被逗笑,即便跟智谋堪称旗鼓相当的纳兰右慈也没有这般想说话的兴致,说道:“陆公子,别忘了宋家老夫子为何而死,宋家老庙为何而倒塌。”
陆诩平淡道:“寻常富裕人家,以货财害子孙。宋家以学术杀后世,早就该死。再者,元先生也别忘了是谁借我的刀去扶持宋家雏凤。”
元本溪微微会心一笑,继而叹息道:“我所选储相多达十余人,宋恪礼最不引人注目。这桩谋划,恐怕连纳兰右慈也得离开京城才想得到。”
陆诩再次摇头道:“纳兰先生所谋不在京城,甚至不在庙堂,与元先生各走独木桥阳关道,自然不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去多加思量,难免会有遗漏。”
元本溪陷入沉思。
元本溪缓缓问道:“北凉世子对你有引荐之恩,你当如何?”
陆诩反问道:“在其位谋其政,这难道不是一位谋士的底线所在?”
元本溪笑道:“别人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言语,我全然不信,你陆诩说出口,我信七八分。”
杏花只是偏居襄樊一隅的死士,就算才情不低,也万万想不到跟陆公子言谈的老儒生,会是离阳王朝万人之上并且不在一人之下的首席谋士,不过再如何孤陋寡闻,杏花仍是知晓纳兰右慈的厉害。不说那些纳兰与燕敕王有断袖癖的传闻,纳兰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春秋一流韬略大家。杏花此时头疼在于如何跟靖安王赵珣去阐述今日见闻,如何不苟私情,却能又让陆公子不被新靖安王生出丝毫的猜忌疑心。
元本溪问道:“为何你没有去北凉?”
陆诩笑道:“我倒是想去,可徐凤年没有带我走出永子巷。”
元本溪哈哈大笑,转头对杏花直接道出连陆诩都不曾知道的真实名讳:“柳灵宝,先前我与陆诩闲谈言语,你尽管据实禀报给赵珣,要想跟你公子一起多活几年,这句话就不要提起了。”
杏花脸色苍白。
元本溪说道:“就此别过。”
陆诩犹豫了一下,对杏花说道:“谢元先生赏赐下的一张十年保命符。”
杏花一头雾水,仍是学寻常门户里的女子施了个万福。
元本溪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杏花嘴唇发抖,轻声问道:“公子,保命符?此话怎解?”
陆诩坦然道:“咱们的靖安王生性多疑,发迹之前,可以隐忍不发,一旦成就大势,难免得意忘形,就要与人清算旧账。元先生则是他不管如何得势,都不敢招惹的人物,这位先生今日见我,是赠我保命符,给我,自然也就是给你的。”
杏花面容惨然说道,“这句话也会烂在肚中,公子请放心。”
陆诩突然揉了揉杏花的头发,柔声笑道:“柳灵宝,这名字有福气。”
杏花蓦地粲然一笑,“借公子吉言。”
陆诩转头一“望”,自言自语道:“北凉啊。”
第二十五章 一剑直过十八门,西楚观礼太安城
中轴三大殿第二殿中和殿,册立太子颁诏时,皇帝需要先至此殿着龙袍衮冕,再到前殿升座。当今天子望着身边不远处的皇后赵稚,对其轻柔一笑,尽在不言中。原本皇后与天子同姓,于礼不合,只是皇帝仍是不被器重的皇子时,与这位统率后宫的女子便相敬如宾,奉为知己,私下曾发誓他日登基称帝,定会立她儿子为太子,赵稚偏爱小儿子赵篆,皇帝更是不惜有违立嫡长不立竖幼的祖训,可见在以英明神武著称朝野的天子心中,皇后赵稚是如何的分量。如此抉择,言官清流更是破天荒没有一人质疑,显而易见,赵家对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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