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檀送蟹酒而来,拿字幅离去,都是拿别人人情做两面讨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过房门,走向院子,徐凤年没有去打量这对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内陆归的神色变化,当看到陆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紧张时,徐凤年便心知不妙,那时候婢女背对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涂抹,徐凤年就起了疑心,虽然不确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踪,但联系陆归的异样,种檀十有**要去喊人来收网,徐凤年可没当一只闷坛醉蟹的兴趣,春秋先发制人,刹那气机浩浩荡荡如银河倒泻,从上往下,不出所料,种檀只是转身旁观,有个粗俗名字的婢女则出手如惊雷,纤手添得香研得磨煮得酒,一样杀得人,轻轻一抬手,竟然隐约有宗师风度,徐凤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钻研刀谱,加上许多生死搏杀的砥砺,刀法臻于圆润如意,春秋折了一个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刘稻谷的手臂,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五指成钩,不退反进,也非敲指剑身或是硬扛剑锋,而是指尖汇聚如磨刀石,发出的摩擦声响,让人耳膜刺疼,春秋剑一瞬颤抖起伏三十下,徐凤年不曾想已经足够重视这名古怪女子,还是小觑了她的身手,抽剑而还,一阵火星四溅,徐凤年一剑无法…功成,干脆收剑入鞘,准备近身厮杀,没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踏出一连串赏心悦目的小碎步,小院无风袖飘摇,双手十指令人心寒,徐凤年练刀以来,翻阅过的刀谱剑谱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余秘笈,只能算是泛泛,如女子这般外门功夫,也认识几门形意龙爪的手法,当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剑,徐凤年就遂了她心愿,春秋离手以气驾驭,气焰暴涨,小院顿时剑气纵横,寸寸杀机。
婢女落了下风,种檀犹有兴致笑道:“你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个德行,不看脸,就都是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一看脸,喜好小白脸的婆娘们就都要失望。难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这位好汉,你姓啥名甚,要不说来听听?等会儿不小心死了,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凤年出客栈前换上一张面皮,成了个面目狰狞的虬须大汉,如同雷鸣寺里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张面皮的儒雅书生形象大相径庭。女子虽说不占优势,却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挠人脸面。这姑娘还真是挠出大意味了。徐凤年懒得恋战,一剑扶摇式,气势如虹,种檀终于脸色微变,踏出一脚,地面被他踩得一大片龟裂,徐凤年一剑半出复还,身形扶摇而退,跃过院落墙头,随后几个兔起鹘落,消失于夜幕,继续娴熟潜行,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风格,一击不成,当退则退。
种檀摇头阻止刘稻谷的追杀,吹了一声尖锐口哨,整座府邸顿时灯火通明,仆役点灯挂笼,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择地蛰伏,一切毫无慌乱,可见种家习惯用治军之法治家。
种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家伙估计就是杀种桂的那个,确实厉害。你脱胎于公主坟独有书艺的写碑手也没占到便宜,种桂不死才怪。”
他瞥了眼屋内,嘴角冷笑,陆归肯定当缩头乌龟去了,出来做官的读书人哪有不怕死的。
刘稻谷神情凝重,咬着嘴唇,“此人实力近乎一品。”
种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来有高个扛着,你当我爹和叔叔都是摆设啊,咱们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要还敢乱窜,迟早一个死字。别说近一品,就是货真价实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误。”
女子轻声问道:“那这幅陆归的草书?”
种檀抖了抖墨迹未干的字画,道:“算了,鸡飞狗跳,就不给持节令大人添堵了。明天再送。”
种檀嬉皮笑脸离开院子,仍有大好心情吆喝道:“黄蟹六只,洗净沥水,好盐一斤二,尖椒一两,下锅入壶凉透喽。”
刘稻谷安静跟在身后,笑而不语。
“南朝首推名士,然后重农轻商,不过陆归这些个文伶字臣,说到底还不是生意人,不过是贩卖肚子里的货物,嘿,就能装清高了?我呸。”
“像他这样饱读诗书并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渊博大儒,我一个能打几百个。”
种檀念念叨叨,百无禁忌。
婢女忍俊不禁,轻声道:“公子别忘了自己是差点成为状元郎的读书人。”
走在前头的种檀这才后知后觉,汗颜道:“说得起兴,给忘了。”
徐凤年没有托大继续在种府逗留,在种家厚薄有分的势力收网前一刻,两害相权取其轻,翻过墙头到了隔壁府邸,宅子很大,装饰很简,素朴得根本不像是一位持节令的住所,比起邻居动辄拿紫檀金丝楠当杉木使的豪奢阔绰,就跟家徒四壁的穷酸老农对比家财万贯的富家翁,实在是丢人现眼。这让徐凤年难免有些感触,北凉铁骑战力雄甲天下,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徐骁当上北凉王后,尤其是北凉军新兵换老卒,许多老将大概是自觉乘龙无望,既然做不成开国勋贵,占居一隅之地,在二皇帝徐骁治下当个小小土皇帝也不错,乱世从军,尤其是北凉军将士,如狼似虎,更是泥沙俱下,比起忠义寨那些提刀成排砍杀百姓的山寇好不到哪里去,没几个一开始就冲着经世济民去的,谁不是想先好好活下来,然后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富大贵大安稳以后,也就以为一劳永逸了,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对于下属老将的为非作歹,只要不是太过火,徐骁也多是睁眼闭眼,偶尔敲打,不太会折人颜面寒人心,二姐徐渭熊曾屡次劝说,徐骁也是一笑置之,总是说再等等,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十多年,徐渭熊去上阴学宫求学前,替徐凤年这个弟弟打抱不平,当面对徐骁愤愤然说了一句,要么杯酒释兵权,要么干脆再心狠手辣,要学那歹毒的帝王术,趁早替子孙拔去刺手的荆棘,越早下手越适宜,再晚了,根深蒂固,徐家交给下一代的家业,就是个根子烂透四处漏风的摊子!
但是徐骁仍是笑而不语,也难怪二姐每次返回北凉,他都是又喜又怕。次女的忠言逆耳,实在是让这位北凉王头疼。
徐凤年心中唏嘘,悄悄行进在持节令府邸,这里夜禁稀疏,也不是那种暗藏杀机,是真正从头到尾的宽松。换个角度说来,这儿才像是一个家,而不是一座变相的军营。
然后,徐凤年在湖边见到了两名故人,一位很故,一位很新。
饶是心志坚定的徐凤年,望向这一对意料不到的人物,也有点瞠目结舌。
很故的那一位,他乡遇故知。
白发带刀。
至于相对很新的,不卖瓜了,来持节令府邸钓鱼?
第一百一十三章 钓起一湖
人在他乡,危机四伏,没有什么比见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红薯是这样,白发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凤年没得来及高兴,当初被他从听潮湖底放出来的老魁就犯浑,两柄钉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飞舞,朝徐凤年飞旋而来,先前种府刘稻谷的写碑手,那是女子绣花的手腕,到了老魁这边,可就是大泼墨了,一时间持节令内府湖畔风卷云涌,卖瓜老农才要咬饵上钩的游鱼感知到涟漪,也就摇尾逃离。徐凤年也不言语解释,暂时示敌以弱,然后骤然发力,搭配野牛群中悟得的游鱼式,用偷师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连串凌厉刀势,再猛然跃起,一记仙人抚顶,把始终蓄力三分的白发老魁给砸入地面,老魁屈膝站在坑里,不怒反喜,一张老脸眉开眼笑,老到成精的人物了,自然知道轻重,不宜朗声做豪迈状,只是啧啧道:“好一个世子殿下,没出刀就有老夫两三分火候了。”
徐凤年苦笑道,“楚爷爷谬赞。”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搂过徐凤年的脖子,半点生分都没有,“哪里哪里,你小子出息大发了,老夫算你半个师父,看着也舒坦。”
徐凤年呲牙咧嘴,也没好意思反驳。被晾在一边的钓鱼翁神态自若,都没望向这边,很识趣,却不合理。白发老魁藏不住话,拉着徐凤年坐在湖边,竹筒倒豆子,一气说完,牵带出许多骇人内幕,“这老头儿就是西河州的持节令,叫赫连威武,跟老夫一样,都是公主坟的客卿,不过咱俩路数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摆着我更厉害一些。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肠弯来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卖关子,你听着就是,信不信由你。当年徐骁带着二十几万兵马杀到这边,赫连武威武艺不精,行兵布阵的本事也马虎,差点给一头姓褚的肥猪给宰了,是徐骁放了他一马,相当于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赫连老头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给你穿小鞋,大可以在这边吃好喝好睡好,不过府上丫鬟女婢姿色一般,大多上了年纪,你要是实在憋坏了,熄灯以后,将就着也还能凑合。至于老夫为何会跑去跟剑九黄打架,被关在湖底,不提也罢,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客卿,有规矩,不能说。”
赫连武威终于插嘴,先向徐凤年温煦一笑,继而剐了一眼认识了半辈子的老友,不留情面讥讽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你这色胚没眼力劲,见着了公主坟的姑娘,垂涎人家的美…臀如满月,结果没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给一个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沦为阶下之囚,客卿一说,也是你没脸没臊自封的,公主坟的客卿,三百年才出了六个,前五个都死了,第六个坐在你身边,你瞎掰扯个啥,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钉入双刀,被迫弃剑练刀,你在剑道歧途上走上十辈子都没当下的武学成就。”
老魁不是恼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盘膝而坐,望向湖面,喃喃道:“真是个好姑娘啊。”
赫连威武嗤笑道:“现在你再去看上她一眼,要是还能说这种话,我就服气。”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纪,是快入土的老头老妪,不用见了,留个当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凤年站起身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凤年见过赫连持节令。”
赫连威武也不拿腔作势,将鱼竿搁在一边,摆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语投机,脾气相近,能做忘年交才好。你若仍然放不开,你我叔侄相称即可。”
老魁讶异道:“赫连老头,以前没见过你对谁家后生这般好说话啊。咋的,因为这小子是徐骁的长子,你要为投敌叛国铺路?”
赫连威武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有白衣踏湖而来,徐凤年头大如斗。不过当他看到身边两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坠云雾,完全摸不着头脑。仅在几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节令拍了拍衣袖,从小竹凳上站起,双手叠腹,摆出恭迎贵客的模样,老魁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仍是屈膝跪地,双手撑地,瓮声瓮气说道:“公主坟罪奴参见大念头。”
公主坟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顶尖宗门,跟提兵山棋剑乐府这些庞然大物并驾齐驱,神秘异常,八百年传承,与外界几乎从不沾染因果,徐凤年在听潮阁密卷上也只知道公主坟内有大念头小念头之别,各有势力划分,红薯亲手调教出来的敦煌飞仙舞便起始于公主坟的彩衣飞升图,是典型小念头一脉的沉淀硕果。徐凤年打死都没有将魔头洛阳跟公主坟联系在一起,况且还是公主坟大念头身份,在徐凤年原本印象中,洛阳就是那种横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骑绝尘,孤苦终老,死后无坟无凭吊。
洛阳驾临以后,气氛诡谲。她弯腰捡起赫连威武的钓鱼竿,换了鱼饵,挥竿入湖。另一层隐蔽身份是公主坟客卿的卖瓜老农恭敬,却也不畏惧,坐回凳子,转头笑道:“凤年,我问你公主坟何为公主坟?”
徐凤年摇头不知。
赫连威武缓缓道:“公主坟乃是当年大秦开国皇帝心爱幼女的坟茔,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后世公主坟女子,都是守灵人。”
徐凤年疑惑问道:“大秦皇后陵墓却是在龙腰州?”
赫连威武扭头望了一眼洛阳,这才轻笑着说道:“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面的帝王宫闱秘闻了,你想听?”
徐凤年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方才在隔壁府邸那边,不小心成了刺杀陆祠部和种家长公子的刺客,闻到了伯伯秘制的黄河醉蟹,要是用来下酒?”
赫连威武踢了老魁一脚,“仅剩几坛子醉蟹都给你这老不修的家伙偷藏起来,去去去,拿来。”
老魁挠挠满头白发,轰然起身,带起双刀铁链子哗啦啦作响。没多久捧了几只坛子返身,一一丢给赫连威武和徐凤年,不过后者那一坛飞至半空,就给白衣女子剪径抢了去,撕掉油纸坛封,也不撕蟹,只是仰头,暴殄天物地灌酒。男人说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总会格外唾沫四溅。三个大老爷们,一个位高权重的持节令,一个莫名其妙的北凉世子,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就这么跟婆娘般说起了李家长王家短,十分没品掉价。赫连威武含糊不清说道:“我听长辈提起过,秦帝心仪的女子给善妒的大秦皇后鸠杀,只因皇帝私下带那女子在骊山瞭望台,说了寡人一统天下,终于可以爱美人不爱江山了,这么一句情话,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后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鸠杀,而那女子才怀上龙胎,这让秦帝暴怒,不顾群臣反对,下密旨不准皇后死后同穴而葬。后来大秦皇后抑郁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将那颗骊珠赐给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后,让她衔珠入棺。”
徐凤年不知死活说道:“然后就给洛阳抢了去?”
老魁笑容古怪,赫连威武停顿了一下,打趣道:“想知道答案,你自己问去。”
徐凤年破罐子破摔,喂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大念头?”
洛阳直视湖面,静等鱼儿上钩,冷冷清清答复道:“你找死?”
徐凤年尴尬笑了笑,老魁一脸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道:“小子,你真给男人丢脸。”
洛阳甩杆而起,鱼钩上无鱼。
她钓起的是一整座湖水!
好一汪大水。
如此一来,连老魁都噤若寒蝉。
洛阳抛竿入湖,起身离去,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赫连威武笑道:“这位大念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
老持节令也未继续说明,当做留白余味。
他换了一个话题,解释道:“种家几年前就在离黄河稍远购有千里土地,这次借口改换河道,表面意思是要让种家贫田作良田,我若不是公主坟的客卿,也就被他蒙蔽了去,种神通许诺五年内有二十万斤铁器运入西河州,廉价卖给控碧军,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得不去死死咬住的鱼饵。家丑也不怕外扬,魔头种凉是公主坟小念头的姘头,不光如此,这次截河盗陵,也藏有洪敬岩的身影,此人心机深沉,野心之大,整个北莽江湖估计都填不满他的胃口,大念头当初能够吞珠,便是他存了让大念头养珠的凶恶心思,好在天底下就没有算无遗策的人,洪敬岩算漏了大念头的境界攀升,珠熟时,非但没有取走大念头的境界,反而落败,差点就走火入魔。”
徐凤年感慨道:“怎么听上去,洪敬岩比拓跋菩萨还要可怕。”
赫连威武点头道:“拓跋菩萨跟徐骁是一路人,就算输给他们,也心服口服。洪敬岩则不同,性子很是阴鸷,不可不防。此人前段时日与捧盘铜人一同去了趟凉莽边境,明面上是跟陈芝豹战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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