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悚然一惊。
徐凤年看着心不在焉跟在后头,走下广寒楼,往后院湖边走去,对于一路上不断有亲卫扈从加入也不以为意。对付一个三品扈从,在意只是如何拿捏分寸。他心中所想更多是飞狐城城牧背后的盘根交错,北莽南北在对峙中逐渐交融,除去谱系繁琐的耶律与慕容两大皇室宗亲不去说,真正屹立于这个皇朝最顶端的不过是封疆大吏的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以及北王庭南朝官十余位掌握话语权的庙堂重臣,这三十几人各自代表错综复杂的势力,或联姻结亲,或死磕死斗,或交相呼应,或老死不相往来,极难理清。
仅就南朝官而言,大体上,由两具骨架撑起,一具是被誉为龙关贵族群的世族集团,顽固保守,自命清高,丝毫不逊色于旧春秋的豪阀高门,春秋大战,中原门第凋零以后,北凉以北的龙关贵族更是气焰倨傲,以贵族正统自居,出了大魔头种凉的种家便是其中之一。一具是以三位大将军为首的军方势力,一位是在姑塞州与持节令同等高位的黄宋濮,是一位春秋遗民,原本北莽王朝南边士子不论本土士子还是春秋遗民,基本上都是笔吏文官,北边人物才可出将入相,正是惊采绝艳的黄宋濮开了一个头,才有后边的被北莽女帝誉为“可算半个徐骁”的大将军柳珪,以及贱民出身却在军界扶摇直上的杨元赞,这三名战功卓著的大将军,几乎都扎堆在姑塞州往北那一条直线上,可见北莽对西线的重视程度,而飞狐城城牧澹台瑾瑜正是龙关大贵族澹台氏的旁枝嫡子,与另一个绵延五百年的贵族高门宇文家族素来有联姻的习俗,浑然一体,不容小觑。
离阳王朝如今孺妇皆知有士子北迁的说法,两股洪流,一股流入江南士子集团,一股融入北方老牌贵族的熔炉。却不知更有一股庞大的士子北逃,如过江之鲫涌入了北莽皇朝,除去水土不服的一批,自行夭折,籍籍无名,大部分都开始融入北莽尤其是南朝官,开始崭露头角,黄柳杨三位大将军便是其中出人头地的佼佼者,更有许多春秋遗民士子凭借真才实学,在南朝官中占据要位,这些人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只要活着,就没有一天不想着南下,而南下归乡,头一个阻碍是什么?是北凉,以及那个比三十万北凉铁骑还要出名的徐骁。
北凉以北,一个蠢蠢欲动的强大王朝,以气吞万里如虎之势,静静望着一个离阳王朝。
而徐骁以后,可能就会是此时这个走在嘉青湖畔的年轻人。
第四十五章 好鸟
嘉青湖瓶子巷一带,湖畔每棵柳树上都挂有大红灯笼,夜晚游湖也如白昼,方便一些癖好野鸳鸯戏水的嫖客,可见瓶子巷招徕生意,用心到了何种丧心病狂的境界。不过今夜流连瓶子巷的男子似乎没有这种畸形嗜好的,嘉青湖一片宁静祥和,澹台箜篌带着来到一座悬有水天相接四字匾额的水榭附近,她大大咧咧学那武人莽夫大刀金马坐下,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可以比武技击了。
她当然不看好那名装腔作势的佩刀男子,自家奴才斤两很足,别看三品以上还有二品与四重境界的一品,可三品武夫行走江湖,不说横行霸道,却也罕逢敌手,毕竟二品一品都有顶尖高手该有的矜持,一来没机会也不轻易露面,再者不屑出手。魔头谢灵便是这种青壮汉子看稚童撒泼的心态,从来都不乐意插手,与武道修为毫无裨益,境界越高,越考验滴水穿石的耐心毅力,一刻都不容懈怠,尤其是步入一品,那便是天门大开,好似一幅千里江山图长卷舒展,无人不沉醉其中,画卷以外的角色,就成了土鸡瓦狗,画卷以外的场景,就显得粗鄙不堪。本以为三两下便解决事情的慕容箜篌瞧见扈从正儿八经一撩袍子系在腰间,一脚踏出,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便下意识身体前倾,心中有些诧异,难不成真被自己抓到一只大鱼了?否则平日里这名城牧府中十分傲气的亲卫,怎么如此当回事情。
在外家拳一途登堂入室的亲卫不急于出手,沉声道:“家祖杨虎卿,师从中原雄意拳第十二代宗师傅秋剑,归乡自创龙相拳,虽被世人视作横练外家拳,实则内外兼修。家父曾在军阵杀敌,有所改良,故而短打直进尤其擅长,出手无情,绝不拘泥于世俗看法,若有无理手,公子莫要奇怪。”
徐凤年微笑点头,与他如出一辙,踏一脚伸一手,以礼相待。
性子急躁的澹台箜篌翻了个白眼,这个杨殿卿,实在是婆婆妈妈,几招完毕就好打完收工的事情,非要如此郑重其事,本公子可是与二哥约好了要去安阳那儿听琴的,她不得不出声喊道:“喂喂喂,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还聊上了,敢情是他乡遇故知啊,给本公子赶紧利索的!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哪来这么多客套!”
城牧府扈从杨殿卿率先出手,直线发拳,下盘稳健扎实,地面被双脚带起阵阵尘土,周身如拧绳,可见孕育着惊人的爆发力,澹台箜篌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全力而为,瞪大眼睛,神采奕奕,就说嘛,姓杨的还是有些真本事的,以往教训那帮不长眼的青皮混子根本就是杀鸡用牛刀。只见那名佩刀青年左手按住朴拙短刀的刀鞘,以右手单臂迎敌,杨殿卿显然也对这名年轻自负的过江龙蛇心生不满,拳势紧凑,紧绷而瞬发,拧裹钻翻,身形与脚步浑然一体,一发而至,一寸抢先气,势如虹。
徐凤年右手在杨殿臣当胸拧拳上轻轻一拍,身体向后滑出两步,既给了他一拳气散再聚拢的机会,也给了自己腾挪空间,杨殿臣一拳落空,果然如他所说,家传拳法不拘一格,朝这名年轻公子便是一记歹毒的脚踏中门钻裤裆。徐凤年屈膝抬腿,一个幅度恰到好处的侧摆,轻轻扫掉凌厉攻势,杨殿臣几乎可以称作是“顺势”就身拧如弓,腾空而起,鞭腿迅猛弹出,看得澹台箜篌拍手一声喝彩。徐凤年依旧是一只右手,掌心挡住鞭腿,身体后撤一步,无形中卸去劲道,却不松手,黏住以后,身体一转,几乎是以肩扛的姿势,抡了一个大圈,将杨殿臣给摔了出去,杨殿臣飘然落地,脚下生根,没有任何落败迹象。
唯恐天下不乱的澹台箜篌叫了一声好,在她看来,这场技击,谈不上胜负分明,只不过是那名佩刀年轻人手法古怪,以守为攻,侥幸没有一溃千里而已,她更欣赏杨殿臣这种畅快淋漓的快打猛打,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杨殿臣有苦自知,几招过后,别看自己攻势如潮,其实每一次都是按着这名年轻人的意图而攻出,对方若是真要下狠手,自己能否撑下十招都得看造化。他正要咬牙使出龙相拳的杀招,耳边传来一个无异于天籁的温醇嗓音,“别打了别打了,花前月下的,两位都是高手,应该英雄惺惺相惜才对,搏命厮杀多煞风景。箜篌,再胡闹,二哥可就不陪你听琴了。”
徐凤年与杨殿臣相视会心一笑,一起收手,后者心怀感激地一抱拳,以杨殿臣的城牧府清客身份,也算是给足了这位佩刀青年脸面。徐凤年再清楚不过这些习武人的诸多习俗,既有靠山又有家世的杨殿臣能做到这一步,殊为不易,也就一丝不苟的抱拳回礼。这就完了?好不容易有热闹可看的澹台箜篌显然十分不满,瞪大眸子,愤愤望向那名提鸟笼的白袍纨绔子弟,喊道:“二哥!你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还不许我找乐子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二哥?我其实是爹娘捡来的,所以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对不对?”
白袍公子面带微笑站在湖畔,提着紫竹编织而成的鸟笼,养了一只名贵龙舌雀,他约莫二十五六,面如冠玉,极为玉树临风,这副能教小娘子尖叫的好皮囊,比起世子殿下真容可能要差上一些,不过比较当下带了面皮的徐凤年,可就要出彩许多。他对妹妹的蛮横无理,实在是头疼,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饶过我吧!你就当我是捡来的成不成?”
澹台箜篌嘴上不饶人,但面对这名亲人,明显语气中带了许多邀宠的亲昵俏皮,并无半点生冷,小跑出了水榭,到二哥身前,叉腰嘟嘴委屈道:“放屁,你与大哥都孪生兄弟,你若是捡来的,爹娘岂不是就我一个亲生女儿?”
是飞狐城头号浪荡子却无恶名流传的澹台长安,眼中温煦笑意,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苦笑道:“你呀你,这话要是被你大哥听到,看不狠狠收拾你。也就是我比那书呆子更宠你,才不与你生气。来,说说看家里谁最心疼你,说对了,二哥给你惊喜。”
澹台箜篌双眸笑成月牙儿,挽着二哥的胳膊,嘻嘻笑道:“肯定是二哥呀,没跑的。”
英俊公子哥开怀大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明明知道你这没良心的妮子,到了书呆子那边就要墙头草转变口风,不过听着还是让二哥舒心,院子那边我让下人给你准备了梅花粥,梅花花蕊可都是腊春时分二哥一朵一朵亲手摘下的,好几次从树上结结实实摔下来,都没敢告诉你。”
澹台箜篌抱着二哥,雀跃道:“就知道二哥对我好啦,以后不嫁人,给你做媳妇!”
澹台长安弹指敲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妹妹,佯怒道:“不嫁人可以,但是给二哥做媳妇,成何体统!”
让妹妹帮忙拿着鸟笼,还不忘告诫眼珠子悄悄转动的她若是胆敢私自放了龙舌雀就喝不到梅花粥,见她一脸泄气,澹台长安这才笑望向徐凤年,作揖后真诚致歉道:“澹台长安替顽劣妹妹给这位公子说声对不住,她性子其实很好,就是调皮了一些,总是长不大,公子不要往心里去。听闻公子要见魏满秀,如若不介意长安多此一举的引荐,这就和公子一同前往绣球阁。”
徐凤年微笑摇头道:“当不得澹台公子如此兴师动众,明日还会再来广寒楼,就不劳烦了。”
澹台箜篌撇嘴道:“真是不知好歹。”
见澹台长安转头瞪眼,她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学舌比上品鹦鹉还要惟妙惟肖的龙舌雀,她一说三公子武功盖世,雀儿便跟着学舌,嗓音果然与真人一模一样,孩子心性的澹台箜篌笑得不行。
徐凤年轻声笑道:“好鸟。”
耳尖的澹台长安竟然腼腆地朝自己裤裆瞧了瞧,一脸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唏嘘,“公子慧眼啊!走走走,不嫌弃的话,就与我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容不得徐凤年拒绝,澹台长安就快步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臂,走向安阳小姐的独栋小院,殷勤热络道:“说来公子可能不信,长安一见你就觉着亲近。”
见到徐凤年眼神古怪,澹台长安哈哈笑道:“放心,我没有断袖之癖,虽说不至于无女不欢,却也恨不得自己是夜御十女的真爷们,不过前些时候与一个世交子弟打赌,在风波楼那边女人肚皮上赌伤了身子,这段时间见着漂亮女人就跟见着洪水猛兽一般,不过暂时对男人仍是没有兴趣,公子放一百个心。”
徐凤年直截了当道:“不算放心。”
澹台长安不怒发笑,而且笑声爽朗,没有半点阴沉气息,这名以玩世不恭著称的大纨绔,似乎天生有种水到渠成的亲切感,“跟实诚人打交道,就是轻松,那我也就顺水推舟把话说在前头,省得公子你多费心思揣摩,是长安看对眼的人,只要不是存了坏心,否则便是打我几拳骂我几句,都是好事,我可能当下有些膏粱子弟的臭脸色,事后也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公子若真与澹台长安成了知己,可要多多包涵。”
徐凤年跟着走入人走茶凉便再换一轮热茶的幽静小院,直白道:“二公子的知己,是不是太不值钱了,见了谁就逮着做朋友?”
始终拉住徐凤年不放的澹台长安转头一脸受伤表情。
澹台箜篌一拍额头,有这样的无良二哥,真是丢人现眼。不过她倒是没觉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一个穷酸白丁来往,甚至是称兄道弟有何任何不妥。何况这位佩刀的外地人,长得也不算歪瓜裂枣,武功嘛,年纪轻轻就能与杨殿臣打平,也就是落在二哥手里会被拉去喝酒聊天说废话,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还不得请回城牧府邸当菩萨供奉起来。
安阳小姐如先前徐凤年在二楼窗口所见,是一位体态丰腴肌肤白皙的美人,身披锦绣,衬托得如同公侯门第里养尊处优的贵妇,这般雍容气态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权贵男子爱怜**的,男孩穷养出志气,女子富养出气质,是很实在的道理。离阳王朝最上品的名妓,一种是春秋亡国的嫔妃婕妤,只不过二十年过后,已然成为绝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种是获罪被贬的官家女子,第三种才是自幼进入青楼被悉心栽培的清伶,慢慢成长为花魁。眼前这位捧琴的广寒楼头牌,根据李六所说,便是橘子州一个败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后,身为广寒楼的大当家,澹台长安对待安阳小姐仍是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笑眯眯道:“安阳姐姐,能否来一曲高山流水?我与身边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缘。”
安阳小姐抿嘴一笑,显然熟谙这名澹台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如何多余寒暄,只是点了点头。
徐凤年无奈道:“在下徐奇,姑塞州人士,家里没有当官的,都掉钱眼里了,做些庞杂生意,主营瓷器。”
澹台长安笑道:“你大概也知道我姓名家世了,不过为了显示诚意,我还是说一下,鄙人澹台长安,我们家这个澹台只是那个龙关豪门澹台氏的小小旁枝,参天大树上的一根细枝桠而已,吓唬不了真正的显贵。长安二字,我觉得爹娘给得不错,不是什么奢望飞狐城长治久安,只不过想着让我长久平安罢了,徐公子你看,我像是心怀大志的家伙吗?我倒是装模作样,好拐骗那些非公卿将相不嫁的心高女子,奈何底子不行,比我大哥差了十万八千里,喂喂,安阳姐姐,好好弹你的琴,别欺负我不懂琴,也听出你的分心了,我说的这些女子中,就有你一个!”
徐凤年啼笑皆非,对于危险的感知,他身怀大黄庭,比起心有灵犀的小丫头陶满武还要敏锐,澹台长安除非是金刚境以上的高人,否则还真就是没有半点恶意的有趣家伙了,只不过看他面相与脚步,分明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寻常纨绔,若是故作掩饰,那不论是心机还是修为,徐凤年不管进不进这栋院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当做既来之则安之。
对于观象望气,是行走江湖的必须技巧,至于是否岔眼,得看双方境界高低,武道高手就如同不缺钱财的富人,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细金项链,或者身上挂满一贯贯铜钱的,能是真正的富贾?富可敌国时,多半素袖藏金。气机一旦内敛,除非高出两个境界,由上而下观望,才能**不离十,否则就很难准确探查,好似安阳小姐丰满胸脯间那块被夹得喘不过气的翡翠,本是诸多种宝石中不起眼的一种,可因为翡翠得天独厚的赌石一事而兴起,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们钟情的并非翡翠本身,而是剥开石皮的那个赌博过程,动人心魄。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敛起气息,好似与其他高手在对赌,这才有了高深莫测一说,否则你一出门,就有旁观们轰然叫好,嚷着媳妇媳妇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一品高手出行,路人们还不得拖家带口都喊出来旁观了?未免太不像话了。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能让你阴沟里翻船,也能让你踩着别人一战成名。若是到了与天地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