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有一个人突然转身逃跑。在黑暗中他一头坠入了山下的树林,就像一条受惊的狗一样发着惊恐的吼叫声。
“那是汉克,”温斯罗说,“汉克从山上掉下去了。”
“他一定是吓坏了,对此我感到很抱歉。”伊诺克严肃地说,“可任何人都不该害怕魔盆呀。”
“他所害怕的正是他自己,”邮递员说,“他心里总是怀着某种恐惧。”
那倒是的,伊诺克想。人类的情况正是如此,而且历来如此。他们总是怀着某种恐惧,他们所害怕的始终是他们自己。
33
哈泽人的尸体已被放入了墓中。坟墩也已经筑好。他们五人在那里稍站了片刻,倾听着月光下苹果园中不断回荡的风声。从远处河谷上的山洞里,在银色的夜幕中,传来了夜鹰的哀叫声。
在月光下,伊诺克试图阅读刻在那块粗糙墓碑上的文字,可是光线太暗了。不过他也不必阅读,因为他已经把它记在心里了:
这里安息着一位来自遥远星球上的人。然而这里的土地对他并不陌生,因为它死后属于整个宇宙。
就在昨天晚上,那位哈泽外交使节曾对他说,当你在写这些字的时候,你已将自己视为我们中的一员。尽管伊诺克当时没这么说,但那位织女星人说错了,因为这不仅是织女星人所具有的伤感,而且也是人类的伤感。
这些字刻得很不熟练,而且还有一两个拼写错误。掌握哈泽话很不容易。这块石头不如通常用作墓碑的大理石或花岗石那么硬,刻在上面的文字并不能永久地保存下去。由于日晒、雨淋和寒霜的袭击,几年之后它们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再过几年它们就会彻底消失,石头上只会留下一些粗糙的印记,证明它上面留经刻有文字。但伊诺克认为这无关紧要,因力这些字并不仅仅刻在这坎石碑上。
他望着坟墓对面的露西。魔盒重新被她放进了口袋,它的光辉显得更加柔和了。她依然将魔盒紧紧地捧在怀里,脑上表现出无比激动的神情。她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仿佛她已经不再生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了,而是跨入了其他某种境地,仿佛她单独一人生活在其他某个温远的地方,早已忘却了过去的一切。
“你认为她会跟我们走吗?”尤利西斯问道,“你认为我们能接纳她吗?地球是否会……”
“地球绝不会说什么的,”伊诺克说,“我们地球人是自由的,这完全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你认为她会走吗?”
“我想是的。”伊诺克说,“我认为也许她一生都在寻求这样一个时刻。我想她肯定已经意识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即使没有魔盒也一样。”
她始终与人类无法知道的某种东西保持着联系。她具有某种其他地球人所没有的东西。你只可意会,却不能言传,因为她所具有的东西根本就无法命名。她笨拙地摆弄着这件东西,企图使用它,但又不知道该怎样使用。她能驱除肉赘,治愈受伤的蝴蝶。只有上帝知道她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还做过些什么。
“那么她的家长呢?”尤利西斯问,“就是那个从我们这儿逃跑时大喊大叫的人。”
“我去对付他,”刘易斯说,“我会跟他谈,我比较了解他。”
“你想让她跟你一起回到银河总部去?”伊诺克问。
“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得马上通知总部。”尤利西斯说。
“然后离开总部去整个银河系旅行?”
“不错,”尤利西斯说,“我们非常需要她。”
“不知道我们能否借用她一、两天?”
“借用?”
“是的,”伊诺克说,“因为我们也需要她,而且非常需要。”
“当然可以,”尤利西斯说,“但是我不……”
“刘易斯,你认为我们能说服诸如国务卿这样的政府要人,任命露西·菲希尔为和谈代表团的成员吗?”伊诺克问道。
刘易斯有些吞吞吐吐,停顿了一会儿,然用说:“我想也许这没问题。”
“你能想象这位姑娘与魔盒对会谈的影响有多大吗?”伊诺克问。
“我想一定会有很大的影响,”刘易斯说,“不过,毫无疑问,在国务卿作出决定之前,他很可能要跟尤利西斯谈谈。”
伊诺克侧过身望着尤利西斯,不过,他无需把刘易斯刚才的话再描述一遍。
“当然可以,”尤利西斯对刘易斯说,“希望你能通知我,我将出席会议。你还可以要求这位可敬的国务卿着手成立一个世界委员会,这个主意肯定没错。”
“—个世界委员会?”
“让地球加入我们银河大家庭。”尤利西斯说,“我们不能从外星球接纳一位守护人,你说是吗?”
34
杂乱无章的圆石堆在月光下闪耀着白光,就像是一具某个史前野兽的骷髅。在靠近位于河岸上的悬崖边,树木逐渐变得稀少,锐利的山峰高耸入云。
伊诺克站在一堆巨大的圆石旁,凝视着躺在下面岩石间的那只蜷缩的尸体。他想,这个体无完肤的可怜的笨蛋死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地方,而且对它来说死得又是如此草率。
不过,也许它并不可怜,也不见得体无完肤,因为在它那个已经无法复活的、脑浆四溅的头颅中肯定有过一个伟大的计划。地球上的亚历山大、泽克西斯和拿破仑也都曾经有过这种计划。这是一种玩世不恭者所具有的伟大的梦想,无论代价多大,他都必须去实现这种梦想。它是那样的崇高,它能将任何道德问题都搁置一边或彻底排除。
这时,他试图想象那将是个什么样的计划。然而,正当他开始试用自己的想象力时,他觉得这种尝试是多么的愚蠢,因为他敢肯定,有些因素他根本无法知道,有些原因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但尽管如此,这项计划还是遇到了麻烦,因为根据这项计划,地球只是它们如果遇到麻烦时可以利用的一个藏身之地。那么,这个躺在地上的家伙是它们这项冒险计划中的一部分,也是它们最终付诸东流的一笔赌注。
伊诺克认为,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个外星人的失败正是由于它带着魔盒逃到了一个传感人的后院,逃到了一个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要寻找传感人的星球上。现在回想起来,露西无疑早就意识到了魔盒的出现,她已经完全被它迷住了,就像一块钢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也许她只是知道魔盒来到了这里,她必须把它拿到手。这是她在孤独的一生中时刻盼望的东西,虽然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而且对自己能否找到它也并不抱有希望。她就似一个孩子,突然在圣诞树上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奇妙的小玩意儿,她认为这是地球上最美妙的东西,而且必须归她所有。
伊诺克想,这个躺在地上的家伙,肯定非常精明能干,足智多谋。因为首先它得具有很强的能力和才华才能盗走魔盒,然后将它藏匿多年,最后它还窥探到了银河总部的秘密和档案。难道魔盒—直在发挥作用?他感到纳闷。莫非道德败坏和贪得无厌才使它盗窃了这个充满活力的魔盒?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结束了。魔盒重新恢复了它的活力,新的守护人也已经找到了,那是地球上的一个聋哑女,是人类中最谦卑的一个。地球即将获得和平并将最终加入银河大团体。
他用,现在问题都己解决了,无须再做什么决定了。露西已经为每个人作出了决定。
他的中继站将继续存在,因此他可以将自己已经包装好的箱子再打开,把日记本放回到书架上去。他可以重新返回中继姑,安定下来,继续从事自己的工作。
“请原谅,”他对蜷缩着身子躺在石堆中的外星人说,“请原谅,我无法对你手下留情。”
他转身走向陡塌的悬崖,下面是一条奔腾的河流。他举起步枪,将它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后把它往前一扔,只见它翻滚着掉下了悬崖。在月光中,枪管闪烁着微光。
当枪触及水面时,伊诺克看到它溅起了一阵水花。他听到下面的河水发出沾沾自喜、心满意足的汩汩声。河水从悬崖边流过,流向地球更遥远的地方。
地球即将获得和平,他想。战争不会爆发了。只要露西出席会议,战争就不会爆发了。即使有人会发出惊恐的吼叫,即使他们的恐惧和内疚超过了魔盒的荣耀和圣灵,战争也不会爆发了。
不过,在和平的光辉尚未照亮人们的心坎之前,摆在他们面前的依然是一条漫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只有当人们不再怀着恐惧(任何一种恐惧)大声叫喊时,世界上才会出现真正的和平。只有当最后一个人扔掉他手中的武器时(任何一种武器),人类才会享受真正的和平。而一支步枪,伊诺克认为,是地球上最无足轻重的武器,使用步枪是人对自己同类的一种最微不足道的残酷行为,它只不过是所有其他更致命的武器的一种象征而己。
他站在悬崖边,望着河对面那阴暗的、树木葱茏的山谷。失去了步枪,他觉得两手空空,感到不太习惯。但他仿佛刚从身后的某个地方跨入了另一个时空领域,仿佛某个时代或时期己告结束。他跨进了一个辉煌的、崭新的以及未受任何错误玷污的领域。
河水在他的脚下滚滚奔流,对一切都显得无动于衷。在它看来,所有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它会卷走柱牙象的獠牙、长牙兽的颅骨、死人的肋骨、枯死的树木以及扔在河里的石头或者步枪。河水会把所有这一切都吞没,用泥沙将它们覆盖起来。然后它在上面继续汩汩地流动,将它们彻底藏匿起来。
一百万年以前这里并没有河,一百万年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河。不过,一百万年之后,若不是人类,至少有一种东西会对世界表示关注。伊诺克认为这就是宇宙的奥秘所在,总有某种东西会继续关心这个大千世界的。
他从悬崖边慢慢地转过身子,然后登上圆石,继而朝山上走去。他听到幼小的生命体在落叶间急速跑动时发出的沙沙声。这时一只刚被惊醒的小鸟昏昏欲睡地朝四周窥视着,整个树林充满着一种宁静和神奇的光辉,不过,这种光辉已经没有魔盒在的时候那样强烈,那样深沉,那样夺目和那样美妙,而只是依然留有一丝气息。
他来到了树林的边缘,然后跨步走上了田野。中继站高高地屹立在前面的山顶上。它仿佛不仅仅是个中继站,而且还成了他的家。很久以前,它只是一个家,后来成了银河系的一个中继站。然而现在,尽管它还是一个中继站,但它又重新变成了他的家。
35
伊诺克走进了中继站。里面寂静无声,静得就像是个鬼魂出没的地方。书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在边上的咖啡茶几上那座由圆球组成的尖塔正在闪闪发光,闪烁着夺目的彩光,就像一个人们在兴旺发达的二十年代经常用来将舞厅变成奇妙世界的水晶球。微弱的彩光在房间里闪烁着,好像一群色彩鲜艳的萤火虫正在跳着滑稽有趣的舞蹈一样。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对面前的一切不知所措。房间里有一样东西消失了,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这些年来总有一支枪挂在木钉上或横在书桌上。现在那支步枪不见了。
他想,他该安定下来,继续从事自己的工作。他得将箱子打开,把这些物品放回原处。他得写日记,还得将尚未读过的报刊读完。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尽管尤利西斯和露西已在一两个小时前启程去银河总部了,但是他觉得那魔盒的神威仿佛依然在房里徘徊。不过他想,或许根本就不在房里,而且留在了他的心里。也许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具有这种感觉。
他慢慢地穿过房间,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前面的那座圆球尖塔正闪耀着水晶般的彩光。他伸手将它拿起,慢慢地把它端到自己的面前。他想,再研究它又有什么用呢?要是以前他多次想了解它的奥秘都未成功,那他现在为什么还要盼望了解其中的奥秘呢?
这真是一件美妙的东西,他想,但却毫无用处。
他不知道露西现在怎样了,不过他相信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想无论露西走到哪里,她肯定会一帆风顺的。
他不该坐在沙发上,而应该着手工作了。他有许多被积压的工作要完成。从现在起,时间并不是属于他的了,因为人们随时都会来敲他的门。等待他的将是一系列的会议、会见以及其他许多事情。再过几小时,报社记者就会来到此地。不过,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尤利西斯会来帮助他的。也许还会有其他人来帮助他。
过一会儿他得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便着手工作。如果他工作到深夜,他就可以完成许多事情。
他想宁静的夜晚对他的工作是有利的。现在他感到很寂寞,可这时他不该感到寂寞,因为他已不再是孤独一人了。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就在几小时以前他还是孤零零的—个人。现在他同时属于地球和银河。此外他还有露西、尤利西斯、温斯罗、刘易斯以及躺在屋外苹果园里的那位老哲学家。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温斯罗替他刻的那座木雕像。他把木雕拿到台灯下,用手慢慢地转动着。这时,他发现这座木雕像也同样显得十分孤独,那是孤一人行走时所具有的一种真正的孤独
然而他以前只能独来独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因为那只是一个人干的工作。现在这项工作已经——不,还没有完成,因为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过,现在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了,第二阶段则刚刚开始。
他将木雕像放回到书桌上。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把瑟彭人带给他的那块木头送给温斯罗。现在他可以把这些木头的来源告诉温斯罗了。他们可以查阅日记,搞消每根木头送来的日期及其来源。那会使温斯罗感到高兴的。
他在房间里缓慢地转过身子,然后朝前走去。他一边走,—边在寻找桌子。他找到了桌子,然后打开了电灯。
伊诺克站在桌旁,环视着房间。在他所站的角落里曾经有一个厨房;而壁炉所在之处原先是个起居室。现在所有这些都变了,而且在很久以前就变了。但他依然能够看到它们的痕迹,好像这种变化是昨天才发生的。
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在过去所遇到的人也同样如此。
唯独他留了下来。
他的世界消失了,他将自己的世界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问样,其他所有的人,那些依然还活着的人,此时此刻也把他们的世界抛在了后面。
或许他们并未察觉到这一点,然而他们也同样把自己的世界抛在了后面。过么的事情在将来决不会重演。
你曾经告别过诸多事物、爱情和梦幻。
伊诺克在桌旁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放在他面前的日记本。他迅速翻开本子,寻找着他要写的那一页。
他要从事自己的工作。
此刻他已准备就绪。
他已经说了最后一声再见。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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