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沉夏觉得诧异,索性跳下了马车,站到他对面,偏头看向车内说道:“这几位老人便是那渔女和其丈夫的家人。”
陆执眼中的神色没有下去半分,反而更浓重了,嘴张了几次,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这个样子分明是有事,而且脸上的为难分明是说与自己有关。
楚沉夏不解道:“有事吗?”
陆执目光一震,竟有些被惊到,踌躇再三,还是说道:“你去问殿下吧。”
楚沉夏回了一声“好”,又爬上了马车,他总得先安顿好这几位老人不是,车帘放下的瞬间,他又捕捉到车外那人奇怪的脸色,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他和陆执是东宫中唯一两位不需要通报就能随意进入殿内的人,待他安顿好老人进殿时,发现陆执也在。
刘衍看到他进来,目光沉痛地看着他,相较于陆执复杂又奇怪的眼神,楚沉夏倒觉得刘衍的目光舒服多了。
楚沉夏见他二人始终看着自己不语,怔了一怔才行礼道:“殿下,渔女的家人我找着了。”
“嗯。”刘衍淡淡吐出一个字,眼中的沉痛并没有因此而消下去半分。
楚沉夏笑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必留在那里娶妻生子了。”
那两人竟是无动于衷,楚沉夏渐渐收回笑容,正色道:“殿下,可是琮简那边出了什么差错?皇上已将他官复原职?”
刘衍摇了摇头,楚沉夏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还请殿下明说。”
“你……”刘衍说了一个字,又说不下去了,眼中的沉痛一转变为了不忍和同情。
楚沉夏捕捉到这一神色,心口猛地一震,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是我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刘衍点了点头,扶着桌案起身,走至他面前道:“几日前你父亲当年买官一事被发现了,父皇令六弟从旁协助审查。”
楚沉夏听说是几日前,想着时间还早,思量了片刻问道:“那案件进展如何?卖官的人又是谁?此次主审可是陈阙?我父亲认罪了吗?”
刘衍听他问了这么多问题,重重叹了一声,侧过脸,从喉咙里滚出几个字来:“那些都不重要了。”
“殿下此话何意?”
“几日前案子就判了下来,你父亲死罪难逃,即日便被押送至刑场。”刘衍始终偏转过头,似是不敢对上楚沉夏的眼睛。
“轰”地一声,仿佛一道炸雷炸在楚沉夏心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刘衍又接着说道:“我和若渝还有陆执,想到了劫囚,当日,也确实劫囚成功了。”
楚沉夏听至此,却不敢露出半分喜意,觉得他必是还有后话,果然,他又接着说道:“陆执截下你父亲后便去了祁山,那里有我安排的人,原本是打算将你父亲由我安排的人送到青州去。可是没想到,不知道是消息走漏了还是有内奸,那几个等在祁山的人竟然对陆执和你父亲起了杀心,穷追不舍,将他们逼进了深山。”
刘衍用余光看了一眼楚沉夏,见他还未出现什么过激的神色,微微吸了口气,接着讲道:“陆执和你父亲虽逃过杀手,却在深山里迷了路,你父亲毒发,竟是上囚车前被六弟逼吞了毒药,他见自己体力所剩不多,也不想连累陆执,便自杀了。”
“你母亲……”刘衍说到这里,嗓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将楚沉夏吓得不轻,急声问道:“我母亲如何?”
“没……没事,你母亲很好,被你外公带走了,走之前听说是将宅子卖了,家中的奴役也一应遣散了。”
楚沉夏握紧手中的拳头,骨头声“咯咯”作响,那边陆执朝他走了两步,将手上的一个盒子递给他,解释道:“那日他写了遗书,托我转交给你。”
楚沉夏接过去,取出其中看起来十分狼狈的衣衫,眉心一皱,触碰着这衣衫,他似乎能想象到父亲死前是一副如何凄惨的画面。
楚治在衣衫上写道:
逆子沉夏,八年间从未回家,也从未再唤我一声父亲,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也从未正眼看我一眼,为父深感悲痛。
我八年如一日的在官场中厮混,我知道你十分痛恨我当初弃商从政的行为,尤其是买官一事,但如今,我也遭到了报应。
你弟弟沉毓的案子,你不服气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也收集了不少证据,都是官场中一些官员的罪证,也许将来对你为沉毓翻案有用。
东西我藏好了,你自己去找,还有你母亲,想到她又要经历一回生死离别之痛,内心便如刀绞,你务必要照顾好你母亲。
为父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与你母亲这一世能平安度过。
陆执见他拿着布条的手抖得厉害,没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咽了咽口水,说道:“你父亲走前,还有一句话托我……”
话未说完,楚沉夏已侧过脸看着他,陆执对上他可怖的表情,不由自主得后退了一步,颤声道:“我对不住沉毓,可从未对不住你。”
楚沉夏双目猩红,整张脸紧绷如弦,不敢想象紧绷的弦放松后会弹出多大的力量,刘衍有些担心道:“沉夏……”
面前的人猛地转身,动作之快,让人几乎捕捉不到他的身影,好在刘衍早就有心里准备,虽不防备他这一动作,但自己的身体反应也是颇快,叫了一声“陆执”,两人便合力将楚沉夏拦下了。
“你想去干嘛?”刘衍只觉得额间布满冷汗,不由得更加紧张了。
楚沉夏说了一句令两人不怎么意外的话,“杀人。”
“不,你不能去,六弟府的侍卫虽没东宫的严,但也不是那么好闯的。”刘衍见他走了两步,忙伸出一只手拦在他面前。
楚沉夏眼眸中的火光忽然窜了起来,几乎是暴怒着吼出一句话,“我要杀刘彧!”
刘衍和陆执一愣,以为楚沉夏糊涂了,刘衍忙说道:“这关大皇兄什么事?是六弟的主意啊。”
楚沉夏目光一紧,声音带着怒气道:“不可能,这个计谋环环相扣,竟是不给人留一点退路,死路之后还是死路,庆王那个脑袋想得出来这种计谋吗?如此雷霆风行的计策不是刘彧又是谁?”
刘衍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还是陆执说道:“我听说是他的一个门客出的主意,叫什么远正……”
刘衍目光一跳,对上楚沉夏的眼神,见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心中又是一惊,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冷”字,便被他夺路而去了。
片刻后,刘衍又赶上了他的步伐,拉住他道:“我与你一同前去,多个人也好多个帮手。”
“我也去。”随后赶来的陆执和若渝也异口同声道。
楚沉夏脸上闪过一丝动容,方才不可遏制的怒气瞬间压回去了一些,抑住吼口的激动,镇定又从容道:“不必了,倘若事情败露,我被冠上的不过是为父报仇的名头,可你们不一样,为殿下谋事,若真出了些什么事,只怕殿下也难辞其咎。”
“多谢殿下为我做这么多。”楚沉夏忽然躬身行礼,恭敬得不似从前任何一次行礼,默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再往外走时,楚沉夏的脚步已不似刚才那般又急又猛,而是笃定地、有力地走着每一步。
太阳在头顶使劲地散热,楚沉夏穿着黑色的衣袍,却觉得身边总是阴风阵阵,握紧了手中的剑,一个跃身攀上了庆王府的墙头。
他此番而来,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意思,可待两名巡逻的士兵朝这边走来时,他仍然下意识地往树后一躲。
轻轻推动刀鞘,炙热的目光如火焰一般落在冷冽的刀身上,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杀了这两名士兵。
到底,还是没有拔出剑,剑柄在那两人肩颈狠狠一敲,那两人便倒了下去,楚沉夏换上其中一人的服饰,又将他二人捆绑掩藏在树后,这才光明正大地往里走去。
“这位姑娘,请问远正远公子的房间是哪一间?”楚沉夏截住一婢女打扮的女子。
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半问半说道:“你看着很面生,是新来的吧,这也难怪你不知道。远公子住在府里最偏僻的一处地方,为的就是怕人打扰,诺,就往那里走,绕过那几座院子,就是了。”
第八十九章 门客惨死()
楚沉夏道完谢,顺着她指的方向疾步走去,绕过一间又一间,最终在一大开的房门前站住。
借着门看去,依稀看到一蓝袍男子正一手举着一卷书,一手端着茶杯喝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里面的人啜了一口茶,缓缓念道。
适时,一阵劲风刮过,擦到楚沉夏脸上,竟带些湿濡,楚沉夏几乎与里面的人同时看了一眼天,夏日多雷雨,只怕一会便要下雨了。
“彭”地一声,风将其中一扇朱漆白松门关上了,随即屋内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楚沉夏见他一只手搭在另一扇开着的门上,欲将门合上,忙伸出一只手按住门,在门后人的惊奇声中,缓缓走至他面前。
眼前的人右手还拿着方才看的那卷书,正不解地看着自己,楚沉夏垂眸问道:“阁下是远正远公子?”
“正是,你有何事?”远正眼皮一跳,心口跟着紧紧一跳,呼吸便乱了起来,面前这个府兵为何看上去如此异样?
那满脸的恨意和嘲讽简直令人看了心中难受之极,尤其是对上那微微泛红的双目,只觉得后脑勺发凉,当下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我是来杀你的人。”楚沉夏抬脚,离他更近了一步。
远正愣了一愣,须臾间已反应过来,正想夺门而逃,却发现根本无路可走,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大声喊道:“来人,有刺客!有刺客啊!”
楚沉夏却根本不着急,迈进房内,将身后的门一关,转身的刹那,手中的剑已经脱了鞘,闪着幽光的剑往远正身上直直飞来。
远正将手中的书掷向楚沉夏,楚沉夏不闪不避,手中的剑横空飞舞,一下子便将书劈的满屋乱飞。
下一秒,剑已经抵在了远正的胸口,远正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可许久都未感受到胸口传来的痛楚,紧绷的心忽然慢慢松了下来。
楚沉夏骤然开口,瞬间又将他的心提了起来,“你为谁做事?”
“庆王。”
胸口抵着的剑忽然又多了一分力,远正不由自主往后退去,惊恐着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个一声杀气的人。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为谁做事?”楚沉夏的声音又沉下去了一分,握着剑柄的手因为太用力,指关节已经发白地几乎可见骨头。
楚沉夏清晰地察觉到面前的人微微颤抖着,又咽了咽口水,才紧张答道:“我是为庆王做事啊。”
紧咬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楚沉夏手中的力又使了几分,逼得远正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楚沉夏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传来一声冷笑,可紧绷的脸却没有半分变化,手中的剑慢慢使力,远正的衣袍上已渐渐染上几分血色。
他满脸惊恐又诧异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我与你有仇吗?”
“我父亲楚治。”楚沉夏说了几个字顿了一顿,见他眼中的疑惑渐渐褪去,恐惧更甚,语气一转,变得十分狠辣又带着些许嘲讽道:“你为了讨好庆王,为了帮助他泄私愤,以卑劣的手段害死我父亲。大道之行?选贤与能?荒谬之极,你这样的人配的上吗?”
远正忽然抓住了剑身,片刻间便有血沿着他的指缝流下,对上楚沉夏的视线,勉力镇定道:“楚治有罪是事实,抓他审他判他的人并不是我,你对我泄私愤又算什么意思呢?”
楚沉夏一怔,脸上爬上几许慌张和不安,父亲是有罪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一心想着是有人设计要置自己的父亲于死地。所以要报仇,所以要血刃仇人。
心中的仇恨与愧疚不断膨胀,甚至侵占了他所有的理智,偏偏东宫那几位还想着跟自己一起胡闹,导致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对的,此刻细思,简直是胡闹。
远正见他眼中的怒意虽未完全退去,但那些不安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嘴角隐隐勾起一丝冷笑,终于有了一丝底气道:“我知道劫囚的人是太子,你也不必否认,这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我们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天所为我可以当做没看见,只不过你必须帮我做一件事。”
楚沉夏冷笑了一声,手中的剑又深了一分,对上他痛苦的脸嘲讽道:“你以为我会受你控制?你不过是垂死的蝼蚁,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你以为我还会怕庆王不成?”
待他眼中的恐惧又爬了上来,楚沉夏这才缓缓抽出剑,侧着头左右看了他两眼,冷声道:“我不会杀你,但从今以后,你不会再有一日安眠觉睡,最好是把头别在裤腰带,免得哪日尸身分离,死了也要下地狱受罪。”
远正憋着一口气定定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从自己面前消失,他才无力地滑倒在地,捂着伤口艰难地喘气。
楚沉夏从庆王府出去之后,天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怅然若失地走在雨中,任由雨水浇灌在他身上。
路人见到他这幅模样,十分诧异地看着他,楚沉夏听到马嘶声猛地抬眸,一双眼被雨水泡的越发可怖,路人皆惊呼着避开他。
一个人骑着一匹马正往自己这边赶来,楚沉夏一个飞身,就将马背上的人踹了下去,缰绳一甩便朝着城门奔去。
跌落马背的那人在泥水中翻滚了两下,一骨碌爬起来,看着狼狈的自己,不由得追马怒骂道:“楚沉夏!你疯了吗?!”
景旡见马越来越远,心头那口气始终压不下去,他千里迢迢才回到建康,便被楚沉夏一脚从马上踹了下来,简直是触霉头。
拍了拍衣袍上的污点,当下又忍不住低声暗骂了几句。
今日的雨下得许多百姓舒心不已,然而,有些人却在这一日惆怅、害怕和悲伤中度过。
就在楚沉夏离开建康的那夜,庆王府闹出一桩命案,门客远正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房中,身上共有七七四十九个窟窿眼,面相恐怖,双目失踪,想来,死前也是受了不少折磨。
这般做法实在是骇人听闻,朝野震惊之余,庆王请求皇帝彻查凶手,同时暗指凶手是楚沉夏。
刘衍并不知楚沉夏那日非但没有下手反而离开了建康城,因心里认定是楚沉夏干的,知道庆王这几日逮着机会就请皇帝彻查此事,还要当面与自己对峙,便十分心虚地向皇帝告了假。
马蹄渐渐慢了下来,府门口的朱漆门仍然那么熟悉,上面的门环已经星星点点起了锈斑,门上挂着的白色丧幡无疑又刺痛了他的眼。
他翻身下马,心口忽然有些异样,他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没想到八年后,一切都如当年。
院中一口棺材笔直地躺在那里,母亲正跪在旁边,一面烧纸一面默默揩泪,楚沉夏心中一酸,正欲上前,只见一人从棺材后走出,跪在母亲身旁,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景旡余光一闪,往门口望来,对上楚沉夏沉痛的目光,没有多话,而是轻轻点头示意。
楚沉夏估摸着今日本该是吊唁的日子,可是偌大的院子里却没有几个人,想到母亲生辰那日还有那么多亲友来访,心中着实感概。
见景旡披着麻衣,满目凄意地与母亲一同跪着,楚沉夏的心里实在是感动,无论他选的是什么路,无论他与自己的立场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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