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家诅咒,凡是华家的子孙,男子活不过二十岁,女子活不过三十五岁。
当年的镇南王妃和皇后,以及那么多华家的子子孙孙,都没能逃得过。
“他骗我。”沈青萱还在怔怔的流泪,“他骗我…忘尘骗我,他也骗我。华家的诅咒,与生俱来。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身负的诅咒已经解除了…”她又开始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她悲怆的大吼,眼神充血,愤怒而沉痛。
那个人,那个人骗了她二十年。每年一封信,让她知道他还活着,活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每年他会做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告诉她他的存在是真实的。而那些事,也确实是真的。
华家这一代的子孙年长的早就死了,剩下的就只有凤倾弦。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她当年见过。那孩子先天不足,又遭后天毒害。她给他把过脉,顶多活不过十八岁。所以当年他英年早逝,她并不奇怪。然而时到今日,看到凤倾瑶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才恍然惊觉,有个人,对她撒下了一个二十年的弥天大谎。
那么那些信,那些信。那些信必定是他早就写好的。可是,可是他又如何能够未卜先知这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某个人,在代替他,制造那些事端。然而这样的事,必定有迹可循的。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凤倾弦和老镇南王去世,他未曾踏足京都。
而那两次,她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来得那样无声无息,走得又那样急切而匆忙,仿佛,是在掩饰着什么。从前她未曾多想,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她终于恍然大悟。
其实她曾好奇的调查过,那些他存在过的痕迹,没有丝毫的纰漏。
如今她明白了,是有人在帮他。从永历二年边境小城的采花贼事件开始,有个人就已经和他同流合污,联合他一起,骗了她二十年。
而如今,那个人…
“萱姐姐。”凤倾瑶忽然低低的开口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咳咳…”她又轻轻的笑起来,笑容中有感叹也又惆怅更有释然。
“华家的诅咒,与生俱来,当我们出生之时,诅咒便已经应生。当年你让忘尘大师解了那诅咒,所以从此以后,我华家的儿女,都不必再受诅咒之苦。但是我们这一辈,同样逃不过。”
她脸上有种看透生死的漠然,还有几分不舍。这不舍,是对她的丈夫儿女。
情深缘浅,既然缘浅,奈何情深?这句话在心中回荡了多少年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多年前,在她偶然明白一切真相的时候。这句话就一直回荡在耳边。她也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知道是这个结局,当初还会义无反顾吗?
那夜她坐在窗前,看着天空高悬的明月,想起那人多年前曾夜夜入梦。
她微微的笑起来。
是的,会,即便是会痛不欲生,她也甘之如饴。
就如通过,当年的哥哥。
“哥哥,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
“不。”
沈青萱突然大吼一声,目光充血的看着她。
“不可能,他每年都给我写信,那些信,那些信…”
低低的叹息,似来自遥远的天际,悠悠落下,却瞬间将沈青萱悲愤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她抬头望过去,门口站着一个人。素衣华服,历经岁月的面容上写满了沧桑和疲惫。看着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惊艳,而后又归于久久的沉寂之中。
多少年了?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如今她就站在他数步之遥,看着那张早已印刻在记忆之中的容颜。那张无论多少年都永远没有丝毫皱纹永远年轻貌美的脸,再看自己耳鬓灰白,眼角细细皱纹,都昭示着岁月的无情。
咫尺之遥,这一刻却似乎天涯尽头,永远也跨不过那条时光河流。
“明月。”无论多少年,他还是习惯这么唤她。
这个世界上,唯有他这么唤她。这是独属于他的称呼,或许靠着这两个字,才能填平心底永久的空虚和寂寞。
沈青萱却看着他身边那个男子,一身黑衣如墨,脸上戴着银白色的面具。那衣角袖口有银丝勾勒,垂在身侧,微微闪烁着光芒。露在面具外面的那双眼睛,清冷而写满了多少年伪装的疼痛和疲惫。
她踉跄的后退,脸色惨白如雪。
属于容烨的妆扮,却没有属于那个人的眼神。只凭这一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甚至都不需要再揭开他的面具。
他不是容烨,他是替身,是伪装了二十年的替身。
是那个人,用来欺骗他的谎言。
“为什么…”
问出这三个字,她声音嘶哑,泪如雨下,仿佛要将这许多年茫然无知却在这一刻被沉重的真相击醒,那些年收到那些信的安心和微微欣慰,都化作了积攒的泪水,在这一刻,顷刻流下。
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这个就算是逼不得已亲手弑父也不曾如此绝望沉痛的女子,在这一刻,崩溃的哭泣。不,她没有哭,她只是流泪。那些眼泪一颗颗如珍珠般坠落,每一颗都写满了迟来的疼痛歉疚自责以及无法更改的绝望。
那黑衣人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容颜来。
沈青萱却如遭雷击,直直的看着那张脸,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言?”
莫言,当年凤倾玥身边的书童。假扮他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是跟随他多年的书童。
莫言苦笑一声,“是我,青姑娘。”
他没有唤太后,没有唤沈姑娘,没有唤凤夫人,只唤青姑娘。公子临死前,念念不忘的青儿。二十年前撒下的谎言,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由他,亲自揭开。
他低着头,慢慢的…跪了下来。
“公子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他悲痛的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落下。“已经死了…”
沈青萱眼前一黑,几乎无法接受这个惊雷般的事实。
凤倾璃紧紧的抱着她,沉默不语。
莫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沈青萱。
“这是公子给你的最后一封信,看了这封信,你就会明白一切。”
沈青萱颤巍巍的伸出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封信接过来。她低着头,看着信封上几个字。
青儿亲启!
每一年,每一封信,都是这几个字。
她手指在颤抖,凤倾璃想帮她拆开信,她却固执的拒绝。一个拆信的动作,连小孩子做起来都易如反掌,然而她却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将那信给拆开。
入目的字迹笔走游龙,龙飞凤舞,每一笔每一勾都彰显这独属于那人的清傲和风骨。
“青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抱歉,我又骗了你。”
写到这儿的时候,他似乎顿了顿,字迹凝结了以后才继续开始执笔。
“似乎我和你之间,存在的永远都只能是谎言。无论是当初扬州郊外翠微山上的初遇,还是后来宝华寺山脚的试探,亦或者是之后的种种。我的一生,原本就应该是伪装和谎言。”
沈青萱看着那些字,那些语句,透过那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看清每个字蕴含的深刻感情。她仿佛都能想象,当初那人,在自己搭建的茅屋里,坐在窗前。生命最后一刻,或许也如今日的凤倾瑶,满脸苍白唇角含血。然而一身清傲风骨如谪仙临世。他精致白皙如雕刻的手,稳定而有力的执着狼毫笔,艳艳其华的眸子碾碎了夕阳透纱的余晖光斑,凝固在唇边含着血的笑意上,凄艳而绝世。
“我这一生,唯一遗憾并且也因此庆幸的,就是对你的谎言和欺骗。”
夕阳落下,洒在窗纸上,映出他手指骨节白皙而透明。他似觉得那光线太刺眼,想将窗帘拉下,遮住那光。然而又想起夕阳落山后,他的寿命也到了终点。从此灵魂消散在这世间,无尽的黑夜,该有多寂寞?
微微发怔的空档,笔尖的墨汁已经汇聚滴落,在宣纸上轻轻发出‘啪’的一声。穿越时光的河流,落在那个女子满眼泪水的眼中,写满了苍凉与悲痛。
他似乎想要将那纸换掉,然而又怕重新布纸提笔再也无法写出那些字字句句,从而留下永生的遗憾。因此便将那一滴黑色的印记,永远留在那宣纸上,也但望能让她铭记于心。
“我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当年我拼尽一切留住你。如果那年我发现我一直寻找的人是你后就对你坦白身份,如果我放弃那个诺言。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写到这儿,他又顿了顿。
二十年前的笔迹,她似乎看见那人在信的那头,微微的笑起来,满眼的疼痛和哀伤。
“只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
滴——
泪水打在信面上,很快就晕开,将那凝固二十年的墨迹也模糊晕开,仿佛那人弥留之际唇边化不开的鲜血,斑斑妖娆凄艳。
“曾经对你的谎言让我痛不欲生,然而这一刻,我却庆幸能用生命最后一刻,对你撒下弥天大谎。至少,可以换你二十年的心安。”
眼泪已经模糊了眼眶,她握着信的手有些不稳,却仍旧拼命的去读去品味那个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不要自责,也不要愧疚。七岁那年,听到父王母妃的谈话,我花了半天的时间来消化并且坦然接受这个事实。这些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三川五海。那些风光和耀眼,那些名利和功勋。该拥有的,我都拥有过了。这短短二十年生命,于这世上许多人来说,比两百年两千年还要充实。”
“我曾遗憾,遗憾这短暂的生命,不曾体验这时间最为神魂颠倒的情爱。”
夕阳又落下一分,天际开始黑沉下来。身体里的力气渐渐开始消散,他握着笔的手却依旧稳定如石。有风透过窗扉吹进来,几丝花白发丝飘入眼中,在那平静眼波中点开圈圈涟漪。
他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满头白发。刹那间,青丝成雪。
他盯着那白发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先前写的那些字迹已干,直到鼻尖再次溢出浓黑的墨汁,在那宣纸上晕开。他才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自己的面容。想要看一看,是否脸上已经皱纹斑斑。然而刚伸出手,他又顿住了。时间如此宝贵,怎么能将最后一点时间浪费在这无谓的探寻上?
他低着头,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他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右手上,努力不要让那原本漂亮的字迹变得扭曲不堪。不想在二十年以后,她因这样丑陋的字迹而联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又留下亘古迷荒的愧疚和疼痛。
“然而你的出现,填满了我人生最后一点遗憾。”
他微微的笑起来,眼神中又飘过那年春天。豆蔻年华的女子,携着清风而来,看着重伤倒地的黑衣男子,面纱外的眼睛露出好奇和探究的神情。
“死了吗?”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如果你没问出那三个字,或许我真的已经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二十年后拿着这封信的那个女子,满眼泪水,也似盛满了那年属于那个春天,两个少年少女的回忆。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如此冒昧问一个女子的闺名很轻浮么?”
“那你不知道一个闺阁少女贸然救一个陌生男子,很危险也很失礼么?”
“…好吧,那我再把你扔出去吧,你现在受了重伤,把你扔到山上,到时候狼来了就直接把你分食了。就当我没有救过你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我的名节也保住了,你也不用记恩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对面男子目光愕然。
“你…真够特别的。”
最后一句,低低的,似缭绕在风中的云雾,带着莫名的情绪,缠绕进他内心深处。
“…算了,本姑娘我救过人,可是没杀过人。我怕晚上做噩梦,反正救你也是意外,纯属医者的本能。反正你也没看过我的容貌,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为何不愿意留名字?难道你怕我?”
“怕?”她失笑,“长这么大,我还没怕过谁呢。”
低低的笑声响彻耳边,“你救了我,就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摸样么?说不定,有一天我可以帮助你。”
“不用了。我说了,救你只是医者的本能。其实你不必感激,因为我已经掏光了你身上所有银子,足够你的医药费了。你花钱,我治病,公平的交易,我不亏。”
他失声笑起来,牵动伤口,却不觉得疼痛。
“你…当真很特别。既有世家女子的高贵典雅,又有江湖儿女的洒脱肆意。我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女子。”
她眨眨眼,“千万不要觉得我特别就对我动心哦。”
厄?他微微红了脸,只是她看不见。
“你一个女子,为何说话这般…”
“轻浮么?”她轻轻笑起来,“人活一世本就不易,为什么还要拘谨于那些所谓的礼教束缚?岂非给自己找不自在?我看你也是个洒脱随意的人,怎的也如世人那般迂腐粗浅?”
“呵呵…姑娘说得对,在下的确迂腐了。”
“好了,不跟你说了,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伤药我留在你床头了,我看你的样子吧,应该是习武之人。过了今夜,你自己上药不是问题吧?”
“嗯,没问题。”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刚欲转身。就听得他在背后道:“你给我包扎伤口,也就是说你和我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她回过头来,扬眉。
“你想对我负责?”
他低头,看不见神色。
“对不起,我不能。”
……
笔锋一顿,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她不知道,当年那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几乎耗尽了他那一刻全身的力气。疼痛来得那样突然,隐隐渗透着属于命定的绝望和悲凉。
他在那一刻品味这人世间最为彻骨琳琳的痛,而她却轻笑道:“那我可的谢谢你的对不起了。”
他愕然抬头,“你—”
“不是你说的我很特别吗?那我就特别到底呗。什么肌肤之亲?你刚才伤得那么重,我如果不把你的衣服给脱下来伤药包扎,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死了。连佛家都讲究事急从权,更何况涉及生命之危。再说了,我一个女子,都没在意,你在意个什么劲儿?你要真想对我负责,我还不乐意呢。”
这次他没笑,只是目光隐隐有着深意。那样的女子,那样的女子,本就应该是如此独特的。不属于他,不属于,永远都不能属于他。以至于在往后那一年的时光里,他日日夜夜画着她的画像。画皮画骨,难以描绘出她的一分傲骨和心性。她留给他的只有那一双永远微笑又凉薄的眼睛。
所以在那以后无数次的深夜里,每当梦回百转,醒来后只有那样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陪着他度过了那寂静的一年,填满了他人生十七年的空虚和寂寞。
他知道不能沉沦,沉沦就代表着永无止境的痛。
然而他又清醒而固执的想要为此迷醉,哪怕是痛不欲生,哪怕是生不如死,也好过这十七年华,平静如水的人生。
所以他庆幸,庆幸那一刻感性战胜了理智,问出了那一句话。
“你的名字,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一刻,他的眼神执拗,像夜空中的星辰,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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