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璃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听见了吗,公主?你心不静,今日却是不适合与我娘子讨论什么棋道,便是输了也是胜之不武,传出去只怕别人会以为我娘子以大欺小。公主若真有诚意,本世子倒是可以帮你找一个名师。”
郑馨怡脸色紧绷,眼底的恨意几乎压不住。凤倾璃仿佛没看见似的,伸手一指。
“姑父前几天拖溪溪给我娘子送来一盘棋,很是复杂,娘子看罢感触良多,并言自己无法与之相较。公主若真是想拜师,姑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平安侯正在和凤倾说话,没想到凤倾璃会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未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口。额头上似乎掉下了几根黑线,有些不满的瞪了凤倾璃一眼。这小子,宠妻也宠得太过了吧。
郑馨怡则是下意识的忘了过去,刚好看见平安侯黑着一张脸,面色不虞,以为他是针对自己,不由得心中更加委屈,眼圈儿也红了红。
凤倾此刻笑道:“姑父,你吓着公主了。”
平安侯瞥他一眼,忽然似笑非笑道:“行啊你,还没过门呢就开始怜香惜玉了?”
郑馨怡霎时红了脸。眼神又是娇怯又是喜悦更有着期待,含情脉脉的看着凤倾。周围的人都是一愣,虽然早就听说太后有意撮合馨怡公主和镇南王世子,但是却也没想到平安侯在这样的场合,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不过却没有人觉得突兀,反倒是理所当然。
秋明月已经坐了下来,闻言眼神动了动,瞥了眼凤倾。
凤倾面色不变,淡淡道:“姑父,公主是女儿家,面皮薄。你莫要如此说,以免污了公主清誉。”
周围的人听着他这番话,虽然见他面色依旧清淡,但是凤倾其人,甚少为旁人说情或者护着谁。方才平安侯那话,他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反对,也就等于默认了。再加之之前馨怡公主回京,他亲自带人迎公主进宫,十余年前那些纠葛,以及这几天来宫里的那些流言…
看来,这镇南王世子当真是倾心馨怡公主的。这样一想,便有不少人看向了上座的太后。太后也面含笑意,显然很满意凤倾对郑馨怡的维护。
旁边,孝仁帝笑了笑。
“母后,平安侯这话倒是让朕想起一件事。”
太后笑着问,“什么?”
孝仁帝一双深邃的老眼在凤倾和郑馨怡身上流转着,然后看向八风不动的镇南王。
“五皇弟,朕记得儿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
镇南王是武将,长相却丝毫没有武将的粗狂和雄壮,容貌倒是极为俊逸而出尘。秋明月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凤倾的容貌就有五分传承于镇南王。特别是飞扬入鬓的眉,以及不薄不厚的优美唇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他的眼神虽然看着温和,却也有属于带领千万军马的威严和于战场厮杀的凌厉森冷。凤倾的眼神是那种温和又深不可测的,让人一眼望进去,就像看不见的海藻深渊,又或者是巨大的磁石,吸引得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沦。
这两父子,坐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他们是父子。但是仔细一看,却又觉得不像。也正是因为这迥异的气质。
听见孝仁帝的问话,镇南王面色淡然,道:“皇上记得没错,正是。”
“嗯。”
孝仁帝点了点头,“十八岁了,儿也该成亲了。”
镇南王妃突然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有些担心的看着凤倾,又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郑馨怡,面色复杂。她最后又看了眼秋明月,神色更是复杂难辨。倒是秋明月,有些莫名其妙。
凤倾璃忽然握了握她的手,她侧过头,他却没看她,而是低着头握着空空的酒杯,似乎有些神不思蜀。
秋明月皱眉,觉得今天所有人都有些奇怪。方才郑馨怡莫名其妙的来挑衅她,被她三言两语给击败了正无法挽回场面,平安侯又突然话音一转,转到了近段时间传言郑馨怡和凤倾的婚事上。这样的转变有些突兀,但是好像又理所当然。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那种感觉又来了。凤倾明明看着不像是对郑馨怡有意的样子,可每每都会在她下不来台的时候为她解围。态度极为暧昧,令人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凤倾当真要假戏真做,将这十年的戏以戏剧的方式画上等号?
镇南王依旧没什么表情,“拙荆也是如此说,只是儿他…”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孝仁帝了然的笑笑,又看向太后。
“母后,前几日你还同儿臣说馨怡今年快十五岁了,也该嫁人了。朕记得,小时候,她和儿倒是走得挺近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后来馨怡出宫静养,儿便自此不再踏入皇宫,连寰儿的陪读都不做了呢。”
凤倾寰此时也笑道:“可不是吗?当时儿臣还笑,莫非走了一个馨怡,宫中没了柏云所念之人,便不再踏足了?自馨怡回来后,柏云倒是往宫中跑得勤快。儿臣以前还奇怪呢,刚才听父皇和姑父这么一说,倒是明白了。”
郑馨怡面色已经红得堪比煮熟的虾子了,“皇上,馨怡…”
她咬了咬唇,声音低若蚊蚋,眼神却是频频瞥向凤倾,眼中情谊无限,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位公主对镇南王世子早已心慕已久。
凤倾没有说话,面上似乎有几分笑意。然而仔细一看,却又恍然觉得那是错觉。
太后这时候也开口了,“算起来,儿和馨怡也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是好的。”她叹了口气,眼神有几分回忆的色彩。
“当年德亲王战死沙场,德亲王妃殉情,就留下还在襁褓中的馨怡。她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又身子骨柔弱,出宫去五台山养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好了。如果能有个好归宿,哀家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很明显太后是有意要赐婚了。大臣们都流露出了悟的笑意,看向凤倾的眼神分明有暗示。
郑馨怡眼底的喜悦几乎克制不住,现在只要凤倾往大殿上那么一站,说求娶馨怡公主,孝仁帝立马就会下旨赐婚。然而他却恍若没有听到上方的对话一般,迟迟未有行动。眼神沉寂的盯着手中的酒杯,看那清冽的酒水晕出圈圈涟漪,似一个个缠绕的梦,将那些斩不断也无法留住的回忆通通圈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久到周围人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变得有些僵硬。太后和皇上的表情也微微变了,郑馨怡眼底的笑意慢慢的变成了慌乱和惊恐。她张了张嘴,想唤他,可又觉得喉咙似乎堵着一块大石,令她说不出话来。
镇南王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儿。”
镇南王妃也有些着急,“儿,你…”
平安侯叹了口气,传音道:“儿,事到如今,容不得你临时任性了。这十多年…不是你要的结果么?到得此刻,你还犹豫什么呢?有得必有失。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凤倾依旧抿着唇不说话。有得必有失,十余年前他就明白,苦心孤诣布了一局棋,不就是等待今天么?只是那代价,似乎太大了些。从前以为得失不重要,或者他生命中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可是如今为何觉得郑馨怡站在这里,那般的刺眼呢?
忽然察觉到一道复杂的目光看过来,他抬头看去,却见凤倾璃正看着他,眼神从未有过的复杂和歉疚。他动了动唇,似乎在说。
“不要…”
第三十四章 倾我所能,助尔之愿()
凤倾盯着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段对话。那是三月初,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那个时候,他还是大皇子的陪读,日日进宫。那一日,他听到了父王和母妃的对话,一个人落寞的离开,却在皇宫西南角,看见了一个小男儿坐在石阶上。夕阳的余晖洒在琉璃宫墙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斑驳的树枝投影在地面上,与他落寞的影子相融,模糊得有些分辨不清。
他走过去,“阿璃,你怎么了?”
小小的凤倾璃抱着膝盖,眼睛愣愣的盯着某一个点,眼神哀伤而凄楚。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赫然便是凤栖宫。
“你今天没去看皇后么?”
他顺势也坐下来,淡淡询问。
凤倾璃有些讶异的转过头来,怪异的打量着他。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动作不符合他平时的作风。
“有心事?”
凤倾璃别过头去,半晌才开口。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不惜付出一切,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这一生,只想做好一件事。”
他有些惊异的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男孩儿,此刻他望着天边那一抹残霞,眼神是说不出的孤寂和悲痛,还有隐隐的痛恨和无奈。
“你想做什么?”
“我想…”
凤倾璃低头,却忽然问。
“你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他歪头看着他,“你有心事?”
他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圈,眼神专注又飘忽,突然道:“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即便倾尽我毕生之力也无法改变的事。”
凤倾璃皱眉,“什么事?”
他笑了,八岁的孩子,笑起来却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他不答,只是问。
“你呢?你想做的事,是也是穷尽毕生之能也无法达到么?”
他语气那般飘忽而哀凉,似乎有一种沉默的悲痛。或者是因为太过压抑,又或者是因为心中难以言说的秘密压得凤倾璃喘不过气来。七岁的他,看着八岁凤倾,忽然就有了一股倾诉的冲动。
“我想…正大光明的叫她一声…娘!”
他手指顿住,平静的回头看着凤倾璃。
凤倾璃又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看着凤栖宫的方向。
“她是我娘,我亲生母亲…”
那天下午,那个孤寂的小男孩儿对他倾诉了自己的身世。末了低低道:“她不开心,我想救她出去。”
他沉默了,也看向凤栖宫的方向。奇怪的,突然听到这样的秘密,他却丝毫不觉得惊异。大抵是心境哀默绝望已至麻木,所以这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半分波动吧。
这样想着,他便笑了笑。
“我帮你。”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凤倾璃瞪大眼睛看着他,“你…”
他又笑了笑,“有一件事,我倾尽毕生之能也无法改变。可我想倾我所能,做好一件事情。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我帮你。倾我一生之力,帮你达到你所求。”
……
凤倾忽然低下头去,嘴角的笑意有些自嘲。倾尽一生所有,只为做好一件事。这是他的承诺。
那个时候的他,想尽自己所能让那个寂寞的小男儿认回自己的母亲。所以他默认郑馨怡接近自己,只为了将来她离开后给自己辞去大皇子陪读的身份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淡出所有人的视线,专心的帮那个小男孩儿。然而上天没有给他们机会,因为三天后,那个女子就死在了那场蓄意安排的大火里,尸骨无存。
他进宫,救了他。然后看着他眼底疼痛的泪水和彻骨的仇恨…
后来他告诉自己,“我要报仇。”
他仍旧如那天在皇宫里坐在他身边,对他温和的笑。
“我帮你。”
某一天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帮我?”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以为除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专心做什么。”
然后某一年某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只是眼神再次凝聚除了仇恨以外刻骨的疼痛。他微微的笑着,没有丝毫意外或者掩饰,只是轻微的叹了口气。
“不要再那样笑了,很难看。”
他坐在轮椅上,别过头去,很是嫌恶的说着,眼底却有着隐隐的担心和疼痛。
“不笑,难道我还哭不成?”
他眨了眨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璃,生命中很多事是无法改变的。比如生,比如死,比如四季循环,比如日出日落…没什么好伤怀的。”
凤倾璃抿着唇,“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看着远方,手中仍旧拿着一截断枝。
“或许有。”
“是什么?”
凤倾璃眼神隐隐有着期待。
他低头,默默的看着地上涂鸦似的图案。
“也或许没有。”
凤倾璃又沉默了,他低着头,就如同那一日对自己说起他的身世那般凄楚荒凉。
“难道…我注定一辈子孤独寂寞么?”
他浑身一震,看着这个因为丧母而过早成熟过早懂得人世沧桑的男孩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会?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她会陪着你一生一世。”
“那你呢?你也可以…”
他随意的丢掉手中的树枝,站起来,负手而立,看着天边红霞满天,漫山遍野的红枫如烈焰刺目。
“馨怡公主回京以后,太后定会将她赐婚于我。”
“可你不喜欢她。”
他笑了笑,眼神温和而淡漠。
“我说过,这一生我只想专心做好一件事。其余的,便再也无能为力了。喜欢与否,都不重要。”
即便没有回头,他也能感受到那小男孩儿悲绝的目光,像斩不断的蔓藤般将他缠绕。
“那万一…你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呢?”
喜欢的人?当时他有片刻的迷茫,随后又笑了笑,回头看着他。
“你忘了我刚才说过什么吗?我一生只做一件事,除此以外,还有心去做其他事么?更何况…”他仰天叹息,“喜欢二字,太过沉重,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爱,更沉重。
所以他曾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世间纵然有千红百媚,他也无动于衷。只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他眼中。以为那只是不经意的惊鸿一瞥,擦肩而过,便是此生过客,相望无言。
他把着杯中酒液,眼神随着那晃荡的酒水漾开圈圈涟漪。其实应下也没什么的,只是口上应了而已,迟早都是要化为碎屑的。只是此刻忽然有些累了,或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女子明亮而讥嘲的目光。然而他早已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便只是那么一瞬,也不可以。
垂下眼睫,他放下了酒杯,刚欲站起来,上方忽然传来荣太妃的声音。
“太后今日是打算给馨怡指婚了么?”
凤倾顿住,忽然松了口气。
突然被打断,最郁闷的自然是郑馨怡。她颇有些幽怨的看向荣太妃,不知道这个老女人又想做什么。而其他人或看好戏或好奇或冷眼旁观。
总之,都没有人说话。
太后怔了怔,看向身边的荣太妃。
“馨怡不小了,如果有合适的,哀家和皇上也正有给她赐婚的打算。”
“哦?”
荣太妃似乎笑了笑,瞥了眼郑馨怡。
“太后方才说馨怡自小与镇南王世子感情好?”
太后皱了皱眉,不解她这是何意?
荣太妃语气凉薄而冷淡,“我记得那个时候镇南王世子和薛国侯世子都是大皇子的陪读,宫中一起到上书房念书的公主也只有长公主一人,而且还比馨怡小一岁。馨怡又自幼身子骨弱,皇子世子们都对她照顾有加。算起来,要是论起感情来,馨日日住在皇宫,倒是与大皇子感情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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