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小七受了伤,六丫头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媳妇儿岂能不回来?!别说只是走上千里地,便是叫媳妇舍了性命,媳妇也不会犹豫的!”
段氏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嘲讽,面上波澜不兴。
于老夫人的脸色则难看了些,深深吸了口气:“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小七当时伤在内腑,瞧着重,养了几个月,也没什么了,不过是脸上留了点疤,不想出去见人,方才托辞养伤,窝在屋里。至于六丫头……”她咬了咬牙,冷冷地看了长媳一眼:“你在信中分明说她已经改过了,不但贤淑知礼,而且在京城还广受赞誉。我信了你的话,才把当年的事揭过去,结果她给我闯出大祸来!不但差点儿葬送了她弟弟的性命,还几乎将顾家的名声都赔了进去!我念在她是我的嫡亲孙女儿的份上,方才舍了自己的脸面,将她保住,再暗地里送信给你们,让你们赶紧派人来将她接走。没想到你们一拖再拖,拖了小半年,现在才到,却跟我说她受了大委屈?!我倒想知道,她怎么委屈了?!”
蒋氏痛哭道:“老太太,慧儿是您亲孙女儿呀!是您的亲骨肉,你怎能这样说她!”
段氏见于老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些,强吞下嘴角的一丝笑意,一脸忧色地上前劝道:“婆婆别生气,大嫂只是不知实情,毕竟是亲闺女,难免偏疼了些——兴许是底下人传话时没说清楚?媳妇儿给大嫂说说详情,她自然就知道谁是谁非了。”
“我亲自写的信,怎会不清楚?!”于老夫人猛地一拍茶几面,交茶碗振得落地,摔成碎片,“当时老大回信时说得明白,连罪都请过了,只问安哥儿的伤势要不要紧,就将六丫头交给我处置,只是求我念在骨肉情份上救她一命。我还道你们已经心里有数,也没了异意,如今却来给我脸色瞧,话里话外都带了刺儿,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段氏张了张口,眼珠子一转,便退到了一边,摒气静立。
蒋氏似乎被婆母的气势吓了一跳,怔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继续抹着泪,却不象方才那样一味不停地哭:“老爷……老爷当时也是气得狠了,一时冲动,就说了狠话……过后倒心疼起来……又怕婆婆在气头上,不敢替慧儿求情……这几个月过去了,老爷想着老太太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小七的伤势也该好了,方才让我过来……接孩子回京去……”
于老夫人凌厉地瞥她一眼,她立时闭了嘴,讪讪地笑着。于老夫人挑了挑眉:“接回去?当时没接,这会子倒接了?京里已经没事了么?乱子都平息下去了?!”
蒋氏吞了吞口水,小声道:“是……虽未完全平息,但也……差不多了……”
“该处置的处置了,该升迁的升迁了,该走动的……也该走动了吧?”于老夫人冷冷地翘了翘嘴角,“可是又看中了哪家青年才俊、高门大户?!庶女年纪太小,又拿不出手,所以便想起六丫头来了?京城离得远,只要消息没传过去,六丫头便还是香饽饽,许给哪家都不丢脸,是不是?”
蒋氏尴尬地用帕子擦了擦鬓角:“老爷不是这个意思……”
于老夫人看着长媳,心里掩不住的失望。这个媳妇,年轻时明明看着还好,世宦之家,书香门第,温柔和顺,又贤淑知礼,懂得退让。她想着大儿子的性子有些拧,若是给他找个气性大的,怕两口子不好过日子,便给儿子聘了这个媳妇。没想到这温柔和顺也是有坏处的!在婆母跟前和顺,是孝,离了婆母,还那么和顺,便失于懦弱。一味只知道顺从丈夫的意思,他指东她就向东,他指西她就向西,一点自己的主意也没有,内院也弹压不住,还把儿女教养成这个模样。独生子倒还罢了,不过是爱胡闹些,女儿教成这样,就是害了她一辈子!
于老夫人默默地转开头去,轻声问:“是哪一家?”
蒋氏张张口,有些心虚:“老爷并未指明,但媳妇瞧着……有几家的孩子都不错,跟慧儿年岁也相当……那都不是寻常人家,有公侯府第,有书香世族,还有宗室贵戚呢……”
于老夫人冷笑一声,瞥了她一眼:“那老大是已经看准了?他可有叫你带信过来?!”
蒋氏缩了缩脖子:“老爷说……在信里说不清楚,让媳妇当面禀告老太太……还有就是……慧儿那件事……千万不能传出去……”
于老夫人冷着脸道:“我倒是想瞒着,只是她闹得那样大,知道的人太多了,我还能一个一个地堵了人家的嘴不成?!别的不说,光是那东平王世子,也曾亲眼见到她的狼狈样儿!你们要瞒,不如先封了他的嘴再说!”她心里微微发寒,孙辈的婚姻大事,儿子从来都会请示她的意见,再作考虑,这回却连封信都没有!说什么信里说不明白,让媳妇转告?瞧媳妇这个模样,哪里是能说清楚的?!
她只觉得疲倦不堪,伸手揉了揉额头:“六丫头如今在清莲庵带发修行。我每月都叫人送五十两银子过去,一应吃穿用度,都让老二媳妇悄悄供给。她在那里不会吃亏的。但如今再说什么婚嫁的事,却是不必了!六丫头那个性子,若是真的嫁到大户人家里去,再闹出什么事来,或是叫婆家知道了那件事,众口烁金,她还有活路么?!到时候便是我们想救她,也救不得了!倒不如安安静静地,叫她在庵里待一两年,等事情淡了,再寻个可靠稳妥的亲戚,将孩子送过去,托他们帮着找一门亲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不愁吃穿,家风淳厚,女婿性子豁达,能跟她处得好的,便足够了。你是她亲娘,自当知道哪一种做法对她最好,别事事都依她爹的意思,把孩子的终生给误了才好!“
蒋氏脸色一白,神情犹疑不定 ,一时激动地想要说什么,但又立时换上了惧色,闭上了嘴。
段氏在她对面看得清楚,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当年的顾家长房嫡长子,娶的妻子就是宗妇,怎会选了这样一个人?除了家世好,性情柔顺,便再没别的长处,生的孩子还那样顽劣不堪!若不是她的儿女胡闹,长房又怎会失了族长之位?!倒连累了兄弟一家!
于老夫人见了长媳的脸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下无奈暗叹,有气无力地问:“贤哥儿的亲事可定下来了?虽说顾家男孩儿成家一向比旁人晚,但拖了几年,也该办了!何况长幼有序,哥哥不娶妻,妹妹怎好说亲?!“
蒋氏脸上一亮:“老爷已经看过了,说有几位小姐都是贤哥儿的良配!其中郑家的小姐,宛平侯的千金,还有岳阳王府的三郡主,都到了年纪。老爷说,这几位都是高门贵女,贤哥儿若是有了进士身份,求亲时底气会更足,如今正让贤哥儿在家中苦读呢。”顿了顿,又露出了笑容,“媳妇儿曾见过宛平侯杜家的二小姐,温柔和顺,贤淑知礼,模样儿也标致,回去问了老爷,老爷也说好。如今只等贤哥儿高中了!”
于老夫人微微摇头:“温柔知礼固然好,但太和顺却不是什么好事。宛平侯家是今上登位时封的爵,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子嗣又单薄,何苦跟他家结亲?还有……”她瞥了蒋氏一眼,“郑家小姐……岂不是郑贵妃的侄女儿?不是传说她定给三皇子么?老大糊涂了?盎然打她的主意?!”
蒋氏惶恐:“老太太误会了,老爷看中的是那位郑小姐的妹妹……虽是庶出的,却养在郑夫人名下……”眼看着婆婆面上露出怒容,她忙辩解,“这是郑夫人托昌平侯夫人来说合的,老爷原本要应,只是后来看了八字,发现跟贤哥儿不合,方才推了……”
于老夫人大声冷笑:“原来如此!”心下已经冷了,长孙娶妻,为了挑一个最好的,拖了又拖,偏又这般挑三拣四,可惜看的却不是家风品行……罢了罢了,她生的儿子,她还不明白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何苦还要操心?!
蒋氏看着婆婆的神情,心下忽然十分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老太太……杜家二小姐很好的,在京中向有贤名……”
京中的贤名还靠谱么?文慧一样有贤名,实际又如何?段氏暗暗撇了撇嘴,对于老夫人道:“婆婆,大嫂赶了这么远的路,想必也累了,不如让她先去歇息吧?媳妇儿已经命人打扫过正院了。”
蒋氏却道:“不用不用,我想先去看慧儿。”
段氏眉头一皱,只觉得她只会添乱。大白天的招摇进庄,才待了一会儿便要去清莲庵看女儿,她是不是嫌外头闲话太少?!段氏忍不住提醒一句:“大嫂子,如今庄中当家的是四老爷和四太太,他们向来重规矩,先前看在婆婆的面上,才让文慧安然在清莲庵中静养。若是族中非议太多,他们未必会容情!”
蒋氏没放在心上:“弟妹多虑了,我们老爷本就没把那族长之位放在心上,给了二房也没什么,只要老爷还在朝中,族里谁不给面子?”
段氏心中冷笑,也不再劝。于老夫人眉头一皱,便摆摆手:“你去吧,少跟她说些有的没的,让她安安份份地待在那儿!”便随口叫了一声:“五福?!”
段氏忙道:“五福正在媳妇屋里帮忙对账呢——婆婆院里有一笔账对不上。您要叫人,如意和双喜就在外头……”却见于老夫人面上一木,半晌,才淡淡地说了句:“是么?”随口叫了如意来,扶着她进了里间。
段氏翘了翘嘴角,知道婆婆多半不会寻自己晦气的,心下有几分得意。回过头见了蒋氏还在那里呆坐,便笑道:“大嫂子,我叫人套车送你过去吧?”
车只是寻常的青布小车,用两匹寻常马匹拉着,车夫是老把式,跟车的四个婆子无论相貌还是穿着打扮,都十分平常。这样的排场,在顾庄是常见的,就跟别房的太太奶奶们串门子差不多,却跟蒋氏官夫人的名头不大相配。
跟随蒋氏前来的刘嬷嬷一见便忍不住表示不满:“二太太,这也太寒酸了,您可别说是家里缺了用度,置办不起好车子!”段氏淡淡地道:“好车子固然有,只是大嫂要去庄后的清莲庵,坐好车子太招摇了些。如今我们家只盼着六丫头的流言能少些人提起,何苦太过招摇,引得别人议论?”
不等刘嬷嬷说什么,蒋氏便忙忙点头:“这是正理。这车很好,我就坐这个!”说罢便由丫头搀扶着上了车,只带着几个亲信丫头与婆子,往庄后的清莲庵驶去。
到了庵堂前方不远处,守卫的婆子知道是长房的人,便放了她们过去。不料到了庵堂门口,蒋氏下车时,才发现今日到庵里来的客人不止她一个,不由得吃了一惊。
一个十四五岁的秀雅少女站在小马车边上,身边还跟着两个丫头。她听了长房的婆子过去说了两句话,便转过身来,面露讶色,轻移莲步走了过来,在马车右前方庄重下拜:“侄女儿文怡,见过大伯母。”
第九十三章 庵堂清静
蒋氏有些茫然,记不清这是哪一位的侄女,她身边的亲信大丫头杜鹃是个机灵的,迅速回忆起顾家各房的情形,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是六房的九小姐。”她方才反应过来,笑道:“原来是九侄女儿,多年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她忍不住瞥向庵门里头,看不到女儿的身影,只有两个尼姑站在门槛里,似乎是来迎接文怡的,她心里挂念女儿,也没精神与文怡寒暄,便随口道:“来上香么?你祖母身子可好?”双眼却只顾着往庵里瞧。
文怡清楚她的心事,也不以为意,仍旧恭敬地说:“祖母身子还算康健,多谢大伯母关心。大伯母今日回庄,想必还未见过六姐姐吧?母女连心,您一定很着急,侄女儿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蒋氏意外地看向文怡,想不到她居然如此知情识趣,不由得有些惊喜:“好,好,你常到庵里来么?是来看你六姐姐的?难为你有心!”想到方才在小儿子处时,婆子媳妇们向自己禀报的情形,不由得一黯:“你五姐姐和十妹妹就没来看过她……”
文怡微微皱了皱眉,不希望这位伯母继续说文娴文娟的不是,便微微笑着说:“六姐姐爱清静,姐妹们纵是有心来看她,又怕惹她厌烦……侄女儿今日是来找庵主和如真师傅说的,就不陪大伯母了。大伯母还是快点进庵去吧,六姐姐想必等得心急了。”
蒋氏闻言也顾不上想她话里的意思,忙忙带着人进庵去了,只有杜鹃颇有深意地回头看了文怡一眼。文怡只做不知。
庵主得了消息迎出来,蒋氏心急,也顾不上说什么,匆匆打了声招呼,便让人带她去见女儿。
庵主受了冷待,脸上倒还是淡淡的,回头见了文怡,方才露出几分喜悦之色:“你来了?如真方才还在念叨呢。”
文怡微笑着行礼请安,回头吩咐冬葵、秀竹两人将带的东西送去执事尼那里,方才上前扶住庵主往里走,边走边小声说道:“可是六姐姐又闹了?她才来住了几个月?倒闹得师傅们都不得安生,您又不好出门,不然进城里避一避倒好。如真师傅回来了?法事做得如何?”
庵主嘴角带笑:“很顺利,还有两位太太说下回家里做法事时,再请她去呢。涅她盘是手个打心思灵动又有眼色的人,性情又豁达,不管去什么人家,都能稳得住,不象我,笨嘴笨舌的,就是不会说话。”
“您只是性子沉静罢了,况且您身份与她不同,如何能跟她比?”文惨扯开了话题,“如真师傅能受人礼待,涅也盘是手件打好事,至少她师徒二人的日子好过些。昨儿我家祖母才说呢,转眼就要换季了,下一季的香油钱已经备下,偏偏她老人家扭了腰,我又要去舅舅家吃喜酒,倒耽误了,不知我父母灵前的长明灯还剩多少油?”
庵主微笑着摇摇头:“哪里就短了这个?再迟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九月还没过去呢。再说……”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虽然东边费用大,但有你照应着,如今庵里用度倒不缺,不过是人多一点,事杂一点,吵闹一点而已……”她转向东面的小院方面,“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清静了……”
文怡低头笑而不语,默默地扶着她进了厢房,如真师傅正在指点徒弟抄经,抬头见她来了,忙忙换了笑容赶上来行礼。
却说蒋氏带着一帮丫头婆子进了庵堂东边的小院,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正无精打采地闲聊,见到她都欢喜得慌了手脚,忙忙上前请安,又高声朝院里喊:“大太太来了?”引得附近屋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蒋氏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将引路的尼姑打发走了,又命随行的婆子去问那守门婆子话,自己只带了杜鹃一人进了院子。
文慧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到了阶前却忽然顿住脚,怔怔地看着蒋氏。她穿着半旧的豆青竹叶暗纹对襟袄儿,系着石青百褶绫子裙,一头乌发随便绾了个鬏,斜斜插着一支紫竹簪,半点脂粉不施,小脸也消瘦了许多,腰肢只盈盈一握。
蒋氏一见,便心疼得哭起来:“我的儿啊!才半年不见,你怎的瘦成这样了?!”说着就要扑过来。文慧眼圈一红,哇的一声扑过去抱住母亲:“娘!您可来了!女儿好想你啊!”母女俩哭成一团。
文慧的丫环踏雪寻梅十分不自在地站在一旁,前者想要开口劝她们,却又哆嗦着不敢上前,寻梅忍不住探头去望院子前头。杜鹃在旁见了,脸色一沉,压低了声音:“你们这是做什么?!”寻梅忙将头一缩,踏雪大着胆子道:“杜鹃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帮着劝劝夫人和小姐吧,进了屋再哭不迟。这里时不时有族里的仆妇过来,要是叫人知道了传出去……”杜鹃瞪了她们一眼:“知道又如何?!我们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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