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出去的幻觉。”斯坦利说。贝弗莉笑起来,但是那笑声很快就被一阵咳嗽代替了。
理奇靠在墙上,看着那个烟洞,想起了保罗·班扬的塑像……
但是那只是个幻像,幻觉。
“烟快呛死我了。”班恩说。
“那就出去。”理奇低声说。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感觉地下俱乐部变大了。绝对没错。刚才他坐在那里左边靠着班恩的胖腿,右边靠着比尔瘦削的肩膀。但是现在他碰不到他们了。他懒洋洋地向左右看看,班恩离他有一英迟远,比尔离得更远。
“地方变大了,朋友们。”他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咳得很厉害,胸口感到一阵刺痛。后来比尔帮他捶了后背,那阵咳嗽才过去了。
“你不知道你并不总是。”理奇说。他又看着那个烟洞。多亮啊!即使团上眼睛,他也看得到那个长方形,在黑暗中飘动,不过是明亮的绿色,不是白色。
“你是什。什、什么意、意思?”比尔问。
“结巴。”他停了停,又有人咳嗽。
突然一线光亮射进地下俱乐部。如此突然、明亮,理奇不得不眯起眼睛。他认出是斯坦利的身影,正挣扎着往外爬。
活盖关上了。麦克又往火堆扔了几根树枝。理奇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这个小小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热。
理奇环顾四周,看着他的朋友们。浓烟笼罩,很难看得清楚。
贝弗莉头靠着墙壁,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耳垂。比尔盘腿坐着,下额抵在胸前。班恩——班恩突然站起来,推开了活盖。
“班恩走了。”麦克说。他像印第安人那样坐在理奇对面,眼睛通红。
艾迪出去了。
贝弗莉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比尔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被拽了上去。
“看来是我们俩了,麦克。”理奇说着咳嗽起来。“我原以为是比尔——”
他咳嗽得更厉害了,伏在膝上,干咳着,喘不上气来。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泪流不止。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他听到麦克的声音:“不行就上去吧,理奇。别冒失。别害了自己。”
他冲麦克摆摆手。麦克说得对,很快就要有什么发生了。那时他还想在这里。
那阵咳嗽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现在他好像浮在空气上。很美妙的感觉。他稍稍喘了口气,想着:有一天我会成为摇滚歌星。肯定会。我会出名。出唱片,出专辑,拍电影。我会拥有卡迪拉克。等我回到德里的时候,他们会嫉妒死的。我戴眼镜,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将是缅因州第一个摇滚歌星。我将——思想变得缥缈了。没关系。他发现自己不用再短促地呼吸。他的肺已经适应了,可以自由地呼吸烟雾。也许他来自金星吧。
“感觉怎么样,理奇?”麦克问。
理奇微笑着。“好多了。很好。你呢?”
麦克点点头,笑了。“感觉很好。你有什么奇异的想法了吗?”
“有。刚才我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后来觉得自己可以像摇滚歌星那样跳舞。你的眼睛红极了。”
“你的也一样。我们俩是一对畜栏里的黄鼠狼。”
“是吗?”
“没错。”
“你没事吧?”
“没事。你听见我说话了?”
“听见了,麦克。”
“好,那就好。”
他们互相笑了笑。理奇又把头靠在墙上,看着那个烟洞,不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飘走了。不……不是飘走了。向上。
他正在升腾。像一只气球。
“你、你、你们两、两、两个还行、行吗?”
比尔的声盲从烟洞外传送来,好像从金星上传过来,充满了忧虑。理奇觉得自己砰地掉了回去。
“没事。”理奇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遥远,有点气恼。“没事,我说没事,安静点儿,比尔,让我们听上帝的指示,我们想说我们听到了(世界)上帝的指示。”
地下俱乐部变得非常大,铺着光滑的地板,到处弥漫着烟雾。
地板!天啊!就像表演荒诞音乐剧的舞台那么大。麦克像迷失在浓雾中的影子,在对面看着他。
你来了,麦克?
就在你身边,理奇。
你还是要说没问题?
是的……但是抓住我的手……够得到吗?
我想能。
理奇伸出手,虽然麦克站在那个大屋子的另一边,他还是感觉到了那坚强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太好了,他微微地向后仰着头,看着烟洞,透明、渺小。越来越高远。几英里高。金星上的天光。
开始了。他飘浮在空中,迅速地穿透烟雾。
6
他们不在里面了。
他们两个人肩并肩站在班伦腹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这里是班伦,他知道,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植物更加茂密,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有好多他们从没见过的植被。有流水声,却出奇地响亮——不像是肯塔斯基河缓缓的流水,听起来倒像穿越大峡谷的科罗拉多河的咆哮。
这里特别热。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酷热粘湿的感觉。浓雾在山谷中络绕,在两个孩子的膝边盘旋。散发着绿树燃烧时释放出的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他和麦克默不作声,穿过那些奇特的植被,向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绳索一般的藤蔓在大树中间缠绕不清;理奇还听到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倒下去,听声音好像比鹿还大。
他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转了一圈,看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本来应该有白色粗大的水塔,但是却没有。也看不到通向内伯特大街尽头货运场的那道铁路高架桥,也看不到开普老区的房屋——只有茂密、巨大的蔬草和松林下的悬崖、红色砂岩和岩石。
头顶传来扑啦拉的声响。两个孩子赶忙低头,躲过一群巨大的编幅。这片土地上的寂静和陌生令人感到可怕,但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用怕,他鼓励自己。记住这只是一个梦,或者一个幻想。我和麦克其实正在俱乐部。被烟雾弄糊涂了。听不到我们的回答,比尔和班恩很快就会下来,把我们拽出去。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是映着朦胧的目光,他看到蝙蝠的参差不齐的翅膀。他们从一棵巨大的蕨草下经过的时候,他看到一条肥胖的黄色毛虫从一棵宽大的羊齿蕨上爬过。
他们踩着绕膝的浓雾,朝水声走过去。理奇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是否踏在土地上。他们来到一块没有云雾,也没有土地的地方。理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不是肯塔斯基河——然而又确实是。河水在狭窄的河道里欢腾跳跃,穿过松脆的岩石。你无法踩着石头涉过河水;你需要一个索桥,而你一失足就会被湍急的河水卷得无影无踪。正当理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时,一条粉红色、金光闪闪的鱼腾出水面,捕食空中飞过的昆虫。
鸟儿尖叫着从空中飞过。不是一群、两群,而是铺天盖地,遮住了阳光。又有什么动物在树丛下奔跑,接着更多的动物疾驰而过。理奇突然转过身,心剧烈地跳动。他看见一只羚羊似的动物向东南方惊慌逃窜。
要出事了。
鸟飞过去,好像全部落在南方的某个地方。又一只动物从他们身边蹿过……又一只。接着,除了肯塔斯基河水的声音,天地一片沉静。好像在寂静中等待、酝酿。理奇不喜欢这种气氛,感到头发都竖立起来。他紧紧地握住麦克的手。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对着麦克大声喊道。你听到上帝的指示了吗?
上帝啊,听到了!麦克高声回答。我听到了!这是过去,理奇!过去!
理奇点点头。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生物都住在森林里。住在几千年前的班伦。他们置身于比冰期还久远的远古时代,那时新英格兰还像今天的南美洲一样属于热带地区……他紧张地看看四周,想着一定能看见雷龙伸长长的脖子,嘴里塞满泥土和连根拔起的植的,低头看着他们;或者一只剑齿虎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7
5分钟、10分钟过去了,周围仍是一片寂静。突然一阵雷鸣般的巨响划破了天空,紫色的云团越积越高,闪耀着奇怪的紫黄色的光芒。风住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火药味。
我们身在远古,也许是100万年前,也许是1000万年前,也许是8000万年前,但是我们来到这里,巨变即将发生。我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一切即将发生。我很害怕,我希望这一切结束,比尔,比尔,请把我们拉回去吧。好像我们掉进了一幅图画,请,请救救——麦克的手紧紧地拉住他,他意识到这寂静已经被打破。地面在震动,压迫着他的耳鼓,传遍身体的每一根骨头。声音越来越响。
没有音调;只是——(开头的一个字是世界)
一个刺耳、没有灵魂的声音。他扶住附近一棵树,当他的手触摸到树干的一霎时,便感觉到那种来自内部的震颤。他的脚下也在颤抖,从脚踝传到小腿、膝盖,全身的筋位都变成了哗哗作响的餐叉。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那巨响来自天际,理奇不由得抬起头。太阳像一枚熔化的硬币,在低垂的天幕上燃烧成一个火圈,环绕着一圈梦幻般的水蒸气。郁郁葱葱的班伦一片寂静。理奇明白了那个幻觉是什么:目睹它的到来。
震颤带着一种声音——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他紧紧地捂住耳朵,尖叫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身边的麦克也跟他一样。理奇看到麦克的鼻子流血了。
西天的云彩被一片火光照得通亮,那种不祥的颜色向他们这边辐射过来。接着,一个燃烧的物体坠落下来,穿透云层,携着飓风。炎热、灼烫、浓烟滚滚、令人室息。天空中那个燃烧着的庞然大物发出刺眼的光芒。一时间雷电交加。
飞船!理奇尖叫着,捂着双眼,跪倒在地上。哦,天啊,是一艘宇宙飞船!但是他相信那根本不是飞船,尽管那东西穿过太空,来到这里。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坠落下来的那个物体来自一个比另外一颗恒星或者另外一个银河还要遥远的地方。
接着是一阵爆炸——一声巨响,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冲击波,把他们两个都摔倒在地。这一次是麦克先来抓他的手。又是一阵爆炸。理奇睁开眼睛,看见伴随着熊熊的火光,一团烟云升入空中。
它!他高声对麦克说,声音里夹着恐惧和惊喜。它!它!它!
麦克拉起他,他们沿着年轻的肯塔斯基河岸飞奔,顾不得随时都有掉进河里的危险。麦克摔倒了,跪在那里滑出很远。理奇也摔倒了,刮破了小腿、裤子。大风扬起,把燃烧着的森林释放出的滚滚浓烟吹向他们这边。烟雾越来越浓,理奇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止是他和麦克在跑。所有的动物都在狂奔,逃出烟雾,逃出大火,逃出死亡。逃出它——它们这个世界里新来的客人。
理奇开始咳嗽。他听到身边的麦克也咳嗽不止。烟雾更浓了,遮住了森林和天空。麦克又摔倒了,理奇没能抓住他。他摸索着,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
麦克!他惊荒地叫喊。麦克,你在哪儿?麦克!麦克!
但是麦克消失了,四处都没有麦克的踪影。
理奇!理奇!理奇!
“理奇!理奇!理奇,你——”
8
“没事吧?”
他眨眨眼睛,看见贝弗莉跪在他身边,正用手绢替他擦嘴。其他的人——比尔、艾迪、斯坦利和班恩——站在她身后,一脸肃穆、恐惧。理奇的脸伤得很重。他想踉贝弗莉说话,但是声音嘶哑。他费力地清清嗓子,结果差点吐出来。喉咙、肺里好像灌满了烟雾。
理奇挣扎着坐起来,世界在眼前像波浪一样涌动。等眼前的一切平稳下来了,他才看见麦克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两眼发呆,面色惨白。
“我吐了吗?”理奇问贝弗莉。
她点点头,还在抹眼泪。
理奇想站起来,结果却一屁股坐在地上。世界还在眼前晃动。
他又开始咳嗽。他赶忙转过头去,吐了一地酸水。
理奇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俱乐部的窗子、活盖里冒出一股一股稀薄的烟雾。
这一次理奇终于站了起来,还是觉得想吐、头晕。当这种感觉退去之后,理奇走到麦克身边。麦克的眼睛还是通红的,裤腿湿了一片。
比尔走过来,其他人也都跟了过来。
“你们把我们拖出来的?”理奇问。
“我、我和班、班恩。你、你们在尖叫。你、你、你们两、两个、但、但、但是——”他看着班恩。
班恩说:“肯定是因为烟雾,比尔。”
理奇平淡地说:“你的话当真?”比尔耸耸肩。“什、什么意。
意、意思,理奇?“
麦克接过他的话。“一开始我们不在那里,是吗?你听见我们的叫声才下去的,但是一开始我们不在那里。”
“里面到处是烟,”班恩说,“听见你们两个叫得那以可怕。但是那叫声……听起来……”
“听、听、听起来很遥、遥、遥、遥远、远。”比尔结巴得更厉害了。他说当他和班恩下去的时候,看不见理奇也看不见麦克。他们两个在烟洞里找了半天,很害怕,担心如果他们不快点,他们两个就被烟熏死了。最后比尔才摸到一只手——是理奇。比尔把他换上去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了。班恩也找到了麦克,把他抱了出去。
“听你们这么说,我们的俱乐部好像比原来大多了似的。”理奇说。“不过才5尺见方嘛。”
大家都不言语,看着比尔。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沉思着。
“是、是、是大、大好多。”好半天他才开口。“是、是、是吧,班思广班思耸耸肩。”好像确实是那样,如果不是烟雾的话。”
“根本不是烟雾,”理奇说,“就在发生前的那一霎时——我们出去之前——我记得曾经想过那地方至少有表演音乐剧的舞台那么大。我几乎看不到对面的麦克。”
“你们出去之前?”贝弗莉问。
“嗯……我是说……像……”
她一把抓过理奇的胳膊。“真的发生了,是吗?真的发生了!就像班恩的书里说的那样,你有了幻觉!”她的脸红扑扑的。“真的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班恩和艾迪异口同声地问道。
“过去。”麦克说。
“不仅是过去。是远古。”理奇说。
“对,没错。我们在班伦,但是肯塔斯基河水水流湍急。很深很深,真他妈的荒凉。河里还有鱼。鲑鱼,我想是。”
“我、我爸、爸、爸爸说、说肯、肯塔斯、基河早、早、早就没鱼、鱼了,因、因为污、污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理奇说。他看看大家。“我想至少是一百万年前。”
大家都惊呆了。贝弗莉打破了沉默。“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理奇觉得话就在嘴边,但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来。“我们看见它来了,我想是。”
“上帝,”斯坦利嘟波着,“哦,上帝。”
又听到艾迪喷哮喘药发出的尖锐的喘息声。
“从天外来的,”麦克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了。
它燃烧着,那么热,你都睁不开眼睛。它还放出问电,打雷。那声音……“他摇摇头,看着理奇。“听起来像是世界末日到了。当它落地的时候,引起了森林大火。”
“是宇宙飞船吗?”班恩问。
“是。”理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