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真的很开心。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修理水坝。理奇毫无怨言地服从班恩的命令——这位将军麾下多了两员猛将,说起话来又变得很委婉——并且神速地完成各项任务。每做完一项,就跑回来,像英国士兵一样,一磕水淋淋的后脚跟,反手敬礼,向班恩报告请示新的命令,还不时地学看各种声音——德国统帅、英国管家、南方的参议员、新闻纪录片解说员——呵斥别人。
工程不但没有什么进展,反而险情不断。快5点的时候,理奇说的话真的应验了。车门、波纹钢、旧轮胎全被冲垮了。幸亏有泥土石块的支撑,形成一道二级堤坝。比尔、班恩和理奇坐在那里抽烟;斯坦利仰面朝天地躺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看天,但是艾迪了解他。斯坦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溪对岸的树林,仔细观察那里有什么鸟儿可以记入他的“观鸟笔记”。艾迪自己盘腿坐在那里,回味着那令人沉醉的疲倦的快乐。此刻在他眼里这些哥们是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他们在一起那么自在,那么投合。
他抬眼看看班恩,只见他笨拙地夹着半支香烟,不停地吐唾沫,好像他并不喜欢那香烟的味道。艾迪看着他把烟指灭,又用土埋上。
班恩抬头发现艾迪正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艾迪看了比尔一眼,又看见了那种他不喜欢的表情。比尔的目光越过河水,注视着远处的树林。灰色的眼睛那么遥远,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又是那副忧。已忡忡的表情。艾迪觉得他简直是中了邪。
比尔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回过头看着他。艾迪笑了笑,但是比尔却没有笑。他捻灭烟头,看了看大家。就连理奇也安安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可真是少见。
艾迪知道如果木完全安静下来,比尔从不开口讲一些重要的事情。因为讲话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太困难的事情。他突然希望自己有什么可说的,或者理奇又开始模仿谁的声音。他敢肯定比尔一开口就要告诉他们一些可怕的事情,一些改变眼前这一切的事情。艾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裤子后兜里掏出哮喘喷雾剂,握在手里。
“我能、能跟你们几、几、几个说点事、事儿吗?”
大家都望着他。“讲个笑话,理奇!”艾迪在心里喊着。“开个玩笑,多么粗俗都没关系,哪怕让他难堪也没关系,只要让他住口。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不想改变眼前的一切,不想体验恐怖的感觉。”
他的脑海里回响起那个阴沉嘶哑的声音:我一次收一毛钱。
艾迪浑身战栗,努力忘掉那个声音和那个声音在脑中产生的联想:内伯特大街上的那所老屋,杂草丛生的前庭,荒凉的花园一角上巨大的向日葵。
“当然,比尔,”理奇说,“什么事?”
比尔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如、如、如果你、你、你们嘲、嘲、嘲笑我,我、我从此跟、跟你们断绝来往,”比尔说,“这根荒、荒、荒唐,但我发誓我没说、说谎。这真、真、真的发生了。”
“我们不会笑的,”班恩说着看了看大家,“是吧?”
斯坦利摇了摇头。理奇也摇了摇头。
艾迪真想说:“不,我们会嘲笑你的,比尔,我们会笑得肚子疼,还说你真愚蠢。现在为什么还不住口呢?”可是当然这话他说不出口。
那毕竟是他们的头儿比尔呀。他痛苦地摇摇头。不,我们不会笑话你。这个时候他怎么笑得出来呢?
他们坐在高高的河堤上,看看比尔的脸,又看看蔓延的水洼和沼泽,又看看比尔,静静地听他讲在翻看乔治的相册时发生的怪事。相片里的乔治冲他点头,眨眼。他把相册扔出去,结果相册流出鲜血。
他痛苦地讲了好长时间,讲到最后已经满脸通红,浑身冷汗。艾迪从没见过比尔结巴得这么厉害。
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比尔看着大家,既勇敢又恐惧。班思、理奇、斯坦利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严肃、敬畏还有恐惧,没有一点怀疑的表情。艾迪感到一阵冲动,想跳起来大叫:“多么离奇的故事啊!你相信这种事吗?即使你相信,你觉得我们会相信吗?照片会眨眼睛!相册会流血!你疯了,比尔。”但是他就是张不开口,因为他自己脸上也是同样严肃和恐惧。虽然他看不到,但是他感觉得到。这时艾迪注意到除了理奇,人人脸上都有异样表情。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自己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认可。
内伯特大街29号就在德里货运场的外边。破败的老屋已经被封死。门廊倒在地上,院里杂草丛生。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翻倒在高高的草丛里,一个轮子斜伸出来。
但是门廊左边的一块草地光秃秃的,从那里能看到地客的脏兮兮的窗子嵌在坍塌的砖头地基里。6个星期前,就是从其中的一个窗口,艾迪第一次看到那张麻风病人的脸。
6
星期六没有人跟他玩的时候,艾迪经常去那个货运场。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就是喜欢去那儿。
他骑着车穿过威产姆大街,再沿着2号路向西北拐。内伯特大街教会学校就坐落在2号路拐角。破破烂烂的一幢木结构建筑,房顶竖着一个大十字架。有时候,艾迪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唱的是福音书,不过艾迪一点儿也听不出什么虔诚的感觉。但是他还是喜欢这些声音。有时候他就在街对面的草地上停下一会儿,把车子靠在树上,装作看书的样子。实际上是在随着音乐摇摆。
碰到教会学校星期六放假的日子,他就一口气骑到货运场,骑到内伯特大街尽头的那个停车场。然后把车子靠在木栅栏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火车。艾迪特别喜欢看那些开向北方,满载崭新移亮的福特汽车的货车。“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辆那样的汽车。”艾迪暗暗下定决心。“跟那些一样,甚至更好。或者也许是一辆卡迪拉克!”
货运场的人口原来有一扇大门,被一场暴风卷走了之后也没人修理,所以艾迪出出进进畅通无阻。但是若是布雷德克先生看到他,就一定把他赶走。有时一些货车司机以为他在那里晃来晃去准备偷东西,也追出他好远。
但是多数时候这里一片寂静。道口值班室里空无一人,窗子也被砸碎了。大概从1950年以来就一直再没有人全天看守。所以白天布雷德克先生把孩子们轰走,晚上一个守夜的人用探照灯来回巡视四五次。
不过有时一些流浪汉经常出没那里。如果货运场里有什么让艾迪害怕的,就是他们——那些胡子拉碴,皮肤破裂,满手水泡,嘴角生疮的男人。他们坐着火车来,在德里逗留一段,再坐上火车去别的地方。有时候会碰到没有手指的流浪汉。他们总是醉醺醺地问你有没有香烟。
一天一个流浪汉从内伯特大街29号的门廊下钻出来,对艾迪说口交一次25美分。艾迪吓得浑身冰凉,直往后退。那个流浪汉的一个鼻孔已经烂掉,结了红红的痴。
“我没有25美分。”艾迪说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却。
“那一次一毛钱。”那个流浪汉声音嘶哑,朝他走过来。那人穿着绿色旧法兰绒裤子,膝盖上粘着脏兮兮的东西。他拉开裤子拉链,伸手进去。笑起来的时候红鼻子显得更加可怕。
“我……一毛钱也没有。”艾迪突然想到:天啊,他有麻风病!如果他碰到我,我就传染上了!他的意识清醒过来,撤退就跑。他还听到那个流浪汉拖着腿在后面跑,听到自己跑过那片乱草地时鞋带的响声。
“回来,孩子!口交一次,不收钱。回来!”
艾迪飞身跳上自行车,喘着粗气,喉咙发涩,胸口闷闷的。他用力蹬车,加快速度。这时那个流浪汉已经抓住了挂在后面的车筐。车子晃了几下。艾迪回头看到那个家伙还跟在车子后面跑,紧咬着嘴唇,那样子好像又绝望,又气愤。
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但是艾迪还是越骑越快,想象着那双长满痴疥的手会随时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自行车上一把拉下来,甩在路边的臭水沟里。鬼知道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艾迪一直骑车穿过教会学校,来到2号路口,才敢回头看。那个流浪汉已经不见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当艾迪和理奇、比尔一起在车库里看连环画的时候,他才告诉他们这次可怕的经历。
“他得的不是麻风病,笨蛋,”理奇嚷道,“他得的是梅毒。”
艾迪看看比尔,想确定理奇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从没听说过有这种病。好像是理奇编造出来的。
“真有这种病,比尔?”
比尔很认真地点点头。
“得了那病会怎样?”艾迪问。
“浑身腐烂。”理奇回答得斩钉截铁。
艾迪吓得瞪大了眼睛。
7
从那天起,内伯特大街29号的那间老屋在艾迪的心中有着别样的光彩。荒草杂芜的庭院、坍塌的门廊、用木板封死的窗户,都莫名其妙的吸引着他。6个星期前,他把车子靠在路边,穿过草地,走向那间老屋的门廊。
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只感觉口干舌燥——他那时的心情和比尔走进乔治房间的心情没什么两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驱使着他,使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手里死死地抓着哮喘喷雾剂,但是奇怪的是,那天哮喘并没有发作。他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间老屋好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悄悄地向他逼近。
艾迪看了看门廊下面——空无一人。那并不奇怪。当时正值春季,9月末到11月初的时候那些流浪汉才到德里来。在严寒的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可以在这里找些挖土豆、摘苹果,修篱笆、谷仓、屋顶的零活。
那里虽没有流浪汉,但是却留下了许多在此停留过的痕迹:空酒瓶,又破又脏的毯子像条死狗般地堆在墙根,揉碎的报纸,一只旧鞋,还有垃圾味。那里落着厚厚一层树叶。
虽然艾迪不想这么做,但是却无法控制自己,最后还是钻进门廊下面。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使他感到有点地头晕。下面的味道难闻极了——酒气、汗味夹杂着树叶腐烂的味道。
艾迪捂住鼻子,用手指捏着轻轻地把一条硬梆梆的毯子拽到一边。地窖的一扇窗子正在身后。窗子的一块窗格玻璃打碎了,其他几块蒙上了一层土。他精神恍惚,探身向前。越来越贴近那扇窗于,越来越贴近地窖的黑暗,闻到那陈朽、干腐的霉味,越来越靠近那里的黑暗。如果他的哮喘病在这个时候发作,那个麻风病人肯定能抓住他。那种无痛的恐惧紧紧地箍住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缩回身,看到了那张脸。它出现得如此突然,让人心惊肉跳,艾迪哑然失声。那张脸上双眼凸出、嘴唇撕裂。不是那个鼻子烂掉的流浪汉,但是很像。像极了。然而……那不可能是人。没人能全身烂成那个样子还活着。
那个人前额裂开露出森森白骨,上面还有一层黄色的黏乎乎的东西,像昏黄的探照灯一样盯着他。鼻子上只剩一根软骨架在两道血红的鼻孔上。一只蓝色的眼睛笑眯眯的,另一个眼窝里塞着一团深棕色的软乎乎的东西。那个麻风病人的下嘴唇干瘪得像动物的肝脏。它根本没有上嘴唇,一圈牙齿露在外面,好像在嘲笑谁。
一只手伸出那个破窗户,另一只手砸碎左边的玻璃。忍着疼痛摸索着,好像要抓住什么。各种甲虫到处乱爬。
气喘吁吁的艾迪哭了,弯着腰退出来。他几乎喘不过气,心跳得像发动机。那个麻风病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银白色衣服,乱蓬蓬的头发里爬满小虫。
“来一次口交怎么样,艾迪?”那个幽灵声音嘶哑,仅剩的半边嘴冲他咧了咧。那幽灵说话的声调抑扬顿挫。“博比干一次要一毛钱,超过时间加15美分。”幽灵挤挤眼睛。“是我,艾迪——鲍勃·格雷。既然我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说着一只手拍在艾迪的右肩上。艾迪失声惊叫。
“没关系。”那个麻风病人说。像梦一样,艾迪惊恐地看着那个幽灵爬出来。前额的骨头撞在窗框上,双手拼命地抓地上枯叶。肩膀挤出来。那只蓝色的眼睛始终盯着艾迪的脸。
“我来了,艾迪,没关系,”幽灵哑着嗓子说,“你会喜欢到下面来跟我们大家在一起的。你的一些朋友就在这里。”
那只手又伸过来了。艾迪吓得快疯了,在惊慌纷乱的思想的某个角落,艾迪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如果那东西碰到他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他就会开始腐烂。这个想法唤醒了他的已经麻木的思维。他迅速转过身朝门廊的另一端爬过去。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晃在脸上,布满灰尘的蛛网挂在头上。他回过头,看见那个麻风病人已经爬出了半截。
“跑可对你没什么好处,艾迪。”那个麻风病人叫着。
艾迪爬到门廊的尽头。这里有一段格子围栏。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钻过去。外面是一片玫瑰花丛,艾迪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穿过花丛,甚至没有感觉到花刺扎在身上的疼痛。他弯着腿一边向后退着走,一边掏出哮喘喷雾剂,对准喉咙喷了些药。当真没有发作?他一直在想那个流浪汉,他的头脑中在……在(上演一处戏)放映一部电影,一部恐怖电影。仅此而已。是自己吓唬自己!真他妈的笨蛋!
艾迪正要嘲笑自己,突然一双烂手从门廊下伸出来,狂怒地抓住玫瑰花丛,连根拔起。血一滴一滴流在花丛上。
艾迪尖声高叫。
那个麻风病人爬了出来。那人穿着小丑的衣服,胸前缀着一排硕大的扣子。它笑着看着艾迪,张开半张嘴,吐出舌头。艾迪吓得尖叫。那条舌头耷拉在外面,足有3英尺长,而且伸缩自如。箭头一样的舌头卷起泥土。黄色的黏液顺着舌头流下来,有臭虫在那黏液上爬来爬去。那簇刚刚露出一抹新绿的玫瑰花丛顿时枯死了。
“口交。”那个麻风病人低声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艾迪拼命朝他的自行车跑去,像上次一样。但这一次像在一场噩梦中,无论你多么使劲儿也跑不快……在那些梦里,你不是总听到、感觉到有一个幽灵在向你逼近?你不是总能闻到幽灵的恶臭的呼吸,就像艾迪现在闻到的味道一样?
他突然有一个离奇的想法:也许这真是场噩梦。也许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身冷汗,浑身颤抖,甚至还哭了……但是还活着。很安全。然后又甩掉这个想法。那种魅力是致命的,是死亡的诱惑。
他没有立刻跨上自行车,而推着车把往前跑。他感到自己快被淹死了,淹死在自己的胸口。
“口交,”那个麻风病人又低声在说,“随时回来,艾迪。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来。”
它那溃烂的手指好像触到他的后背。艾迪跳上车子,飞奔而去,没有在乎胸口的疼痛,没有在乎哮喘发作,也没有回头。直到回到家里,他才敢回过头来,只见到正准备去公园踢球的两个孩子。
那天晚上,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直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定定地看着周围的影子,耳边又响起那个麻风病人的低语:“跑可对你没有好处,艾迪。”
8
“哇!”理奇充满了敬佩。比尔讲完他的故事后,艾迪第一个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还、还有、有香、香、烟吗,理、理、理奇?”
理奇把最后一根烟递给比尔,给他点上火。
“你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