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漫漫长夜里失眠中的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之一。我不知道他们对过去还有多少记忆。有时我想他们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记住。我是谁一听过海龟声音的人,惟一能记住过去的人,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德里镇。他们都四分五裂——他们不知道彼此竞过着相同的生活。叫他们回来,告诉他们……是的,也许这样会杀死某些人。也许会杀死所有的人。
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想着,回想他们过去的模样,想象他们现在的样子。我想知道他们当中哪一个最脆弱。
有时我想大概是“脏嘴”理奇珍杰——尽管班恩要比他胖得多,但他是被克里斯、哈金斯还有鲍尔斯他们最经常抓到的人。鲍尔斯是理奇最害怕的人——当然也是我们当时最害怕的人。如果我给他打电话,理奇会不会看见那可怕的三个人又回来呢?当然其中的两个是从坟墓中,而鲍尔斯是从监狱回来。有时我想艾迪是最软弱——他不仅有一个掌管一切的大胖子母亲,而且还有那可怕的哮喘病。那么贝弗莉呢?她总是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但其实她也和其他的人一样害怕。是不是结巴比尔?他每次写作完毕还得面对那不可抗拒的恐惧。
那么是不是斯坦利呢利斯?
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高悬着无比锋利的断头台的铡刀。我想他们根本不知道那铡刀在那里。我是谁一控制开关的人。只需打开电话簿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那铡刀就开启了。
也许我不必那么做。我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是我自己太胆小而误会了那越来越真切的海龟的声音。但是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惨案不断发生。曼伦在7月遇害。去年10月一个孩子惨死在内伯特大街街头。在12月又有一个人在纪念公园遇难,报纸上说他可能是个流浪汉,或者是个疯子因为悔浪而自杀。
也许。
但是艾尔布里奇家的闺女恰好也在距离那幢邪恶古屋不远的内伯特大街遇害……而且和27年前乔治邻邦被杀是在同一天。然后又是约翰逊家的儿子,惨死在纪念公园,他的一条腿自膝盖以下全没了。
纪念公园当然是德里水塔的所在地,而那个孩子也正是倒在水塔脚下。水塔也是斯坦利。尤利斯见到那些男孩的地方。
那些死去的男孩子。
但是这仍然可能是幻觉。或者是巧合。或者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一种邪恶的重复。这可能吗?我觉得可能。这里是德里镇,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我想起了从前发生过的事件——先是1957年和1958年这里的血案;然后是1929年和1930年“黑点”酒吧被缅因州白人荣耀军团烧毁;1904年和1905年以及1906年初凯辰特钢铁制品厂爆炸事件;直到1876年和1877年的惨案,此类事情几乎每隔27年左右就会发生。有时早一些,有时晚一些……但迟早都会发生。尽管查阅历史记载越来越难,但是我知道,它总是会来的。
所以——我想我必须得打电话。我想这是我们的事。出于某种原因,我们被挑选出来去阻止这一切,使其不再发生。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又是那该死的海龟?它到底是在说话还是在命令?我不知道,我怀疑它到底和我们有没有关系。许多年前比尔就说过“海龟不会帮助我们的”。如果那句话是真的,那么现在也是真的。
我想起我们都手拉着手站在水中,发誓说如果这一切再次开始我们一定回来——我们站在那里,围成一圈,紧握的手上流淌着我们的誓言。那个仪式可能有人类的历史那么久远,所有的力量——我们所知的土地上以及未知的土地上的所有力量都江进了里面。
因为那些可怕的相似之处——但是现在我就像是比尔·邓邦,结巴得厉害,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些事实以及许多让人不快的(而且子虚乌有)设想。这样不好。也没有用。甚至很危险。
这个笔记本,我想,能够一定程度上让我摆脱那些束缚,扩大我的注意力——毕竟这个故事不只是关系到6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没有一个人被他的同辈所接受。就在艾森豪威尔仍然当总统的时候,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里,他们陷入了噩梦之中。如果把我们的照相机镜头稍稍向后拉一些,你就会看见——在这个小城,一个有3。5万居民的小城,人们工作吃饭睡觉买东西驾车旅行散步上学入狱,有时消失在黑暗中。
要知道一个地方现在的状况,我相信必须了解它过去的样子。如果我不得不说出对我来说一切又真正开始的日子,那就是1985年初春我去看文伯特。卡森的那一天。艾伯特。卡森从1914年到1960年是图书馆的首席管理员,他在去年夏天去世了,享年91岁。我感到他是我了解德里历史的最佳人选。我们就坐在他家的走廊里谈话。我问他问题,他嘶哑着嗓子回答。当时他正和喉癌作斗争,而最终就是那癌症杀死了他。
“那么我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开始什么?”
“研究这个地区的历史。德里镇的历史。”
“哦,好吧。先从弗里克和米裘德开始。一般认为他们都是最好的。”
“我读过之后——”
“读过他们的书?上帝,不要!把它们扔到垃圾筒里!那是你的第一步。然后读一读布丁格尔·布兰森。布丁格尔是一个相当草率的研究者,经常犯些错误,但是他那对德里镇的研究很严谨。尽管他得到的大多数事实是错误的,但是他是故意搞错的,汉伦。”
我笑了一下,卡森的嘴唇上也咧出一丝笑容——那种幽默的表情真的有些怕人。当时他就像是一头快乐的秃骛守望着一只刚刚被杀的野兽,在进餐之前等待着尸体腐烂。
“读完布丁格尔,再读伊维斯。把他谈过话的所有人都做上记录。桑迪·伊维斯仍然在缅因大学。他是个民俗学家。读完他的书再去看他。请他吃上一顿,然后再好好聊聊。把他所讲的人物、地址都记下来。到那时,如果你有我所想的一半聪明的话,你就找到了很棒的起点。然后顺藤摸瓜,你会发现许多历史记载上没有的东西。那些东西可能会让你晚上失眠的。”
“德里……”
“它怎么样?”
“德里有点不好,是不是?”
“好?”他嘶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什么是好?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如果说的是肯塔斯基河的落日风景,那么德里很好,因为它的风景很美。如果好是指那个老处女委员会挽救那幢镇长官邪,或者指在水塔前面挂一块纪念匾,那么德里非常好,因为在这里每个人的事我们都可以管。那么在镇中心的那个丑陋的保罗。班扬的塑料雕像好不好?如果我有一卡车凝固汽车弹,再拿上我的打火机,我他妈的会好好地照顾一下那个东西。我向你保证……但是如果一个人美的观念可以把那个雕像都包容的话,那么德里还是挺好。问题是,好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汉伦?嗯?再往深说一点,好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只能摇摇头。他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他或者想说或者不想说。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让人不快的故事吗?那些故事总是有的。一个城镇的历史就像是一栋绵延的老屋,充满了各式的房间,还有各种隐秘的地方……当然不用说不时出现的神秘的通道了。如果你探寻德里这栋老屋,你就会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是的。可能你以后会后悔,但是你会找到它们。一些房间是锁着的,但是会有钥匙……有钥匙。”
他的眼睛流露出一个老人的睿智。
“你也许会想你碰上了德里镇最可怕的秘密之—……但是总会有更多的秘密出现。更多的秘密。”
“你是不是——”
“我不得不请你原谅我。今天我的喉咙痛得厉害。我得吃药、休息了。”
换句话说,给你刀子和叉子,朋友;看看你能用它们砍点什么。
我接受了卡森的意见——把弗里克和米裘德的历史书扔进了垃圾筒。我开始读布丁格尔的《老德里的历史》,查阅书里的脚注。那本书跨越的历史有一百年,根据许多专门研究论文和成百上千让人头疼的小镇报告和账簿写成的。
和桑迪·伊维斯和谈话更有趣一些。他的历史和布丁格尔的历史相互交叉。从1963年到1966年他曾写过一系列关于德里的文章,他的研究主要是口头历史。我从他那里得到了线索,然后开始大量的采访记录工作。
但是布丁格尔和伊维斯在某一点上取得了完全一致的共识:首批到达德里地区的白人定居者大概有300人。他们都是英国人。他们得到了特许权,成立了德里公司。但是就在1741年,德里镇上的每个人都失踪了。就从那一年的6月到10月,所有的人——确切地讲是340口人,全部失踪了。只有那些木房子仍然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
其中的一间,就在现在威产姆大街和杰克逊大街的交叉处,被烧成了灰烬。米裘德在他的历史书里坚持说所有的人都被印第安人屠杀了,但是却没有证据——除了那间被烧的小木屋还有可能之外。更可能的是,谁家的炉子突然走火点着了房子。
是印第安人的屠杀?让人怀疑。即没有骨头,也没有尸体。是洪水?那一年根本没发生过。是疾病?周围的城镇里根本没有提到过。
他们只是消失了。所有的人。所有340口人。没有一点线索。
就我所知,在美国历史上和那次事件惟一有点类似的就是弗吉尼亚州的罗诺克殖民者失踪案。那次事件几乎每个小学生都知道,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德里失踪案呢?很显然,甚至连生活在德里镇的居民都不知道。即使学校的本地历史课本对此事件也只字未提。只有奇怪的静默。
有一种静默的帘子掩盖着在德里发生的事情……但是还是有人讲话了。我想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人们讲话。但是你必须用心听着——那是一种难得的技能。我敢说在过去4年中。我已经提高了那种技能。一位老人曾经告诉我,他的妻子曾经在他们的女儿临死的3周前听到厨房水槽的下水道有人说话——那是1957年到1958年的初冬时节。他们的女儿是德里镇一系列谋杀案的牺牲者之一。
“那是些旋转着的声音,含糊不清地搅和在一起,”他告诉我,“她说她马上就回应了。她趴在水槽上面开始打招呼。‘你究竟是谁?’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回答——嘟味着、嚎叫着、尖叫着,中间一直夹杂着笑声。她说他们所说的就是那个疯子和耶稣讲过的话:“我们的名字是军团。‘两年多的时间她都不愿靠近那个水槽。我天天累得半死还不得不回家洗那些该死的盘子。“
那位老人拿了一罐百事可乐喝了起来,从嘴角流下来的汽水和眼角流出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汇成一条条小溪。可怜的老人,70多岁还得忍受工作的折磨。
“可能你会想我已经发疯了,”他说道,“但是如果你把那个玩艺儿关掉的话,我还会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事。”
我关掉了我的录音机,朝他微笑着说:“我考虑到过去几年中我所听过的某些东西,你得花大力气来证明你的确是个疯子。”
他也笑了,但是那笑容当中没有任何幽默。“一天晚上当我像平时一样洗盘子的时候——那是在1958年的秋天,事情已经发生之后。
我的妻子在楼上睡着了。贝蒂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惟一的孩子,自从她遇害之后,我的妻子花很多时间睡觉。当时我拔出了皮塞子,水槽里的水一下涌了下去。你听过真正的肥皂水流入下水道中发出的声音吗?就像某种吸水的声音。它发出的声音很响,但是我没有注意;只是当那个声音开始消失的时候,我听到我女儿在下面。我听到我的女儿贝蒂在下水道的某个地方。她正在笑。就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笑。如果再仔细听,好像她还在尖叫。或者二者都有。就在下水道的管子里面尖叫、大笑。那是我第一次听过那样的东西。也许我只是想象。但是……我认为不是那样。“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从肮脏的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圣经》中的长寿者玛士撒拉。我记得那一刻我感觉有多么冷。冷极了。
“你想我是在骗你吗?”老人问我。1957年的时候,他只有45岁。就在那年的圣诞节后,他的女儿贝蒂。理普瑟僵死在杰克逊大街上,全身都被撒裂了。
“不,”我回答说,“我不认为你在骗我,理普瑟先生。”
“你说的是真话,”他有一点惊讶,“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
就当他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一辆车开过来加油。他出去了。
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看着街头的一个陌生人。我说了声再见,起身离开了。
历史学家布丁格尔和伊维斯在其他方面也有共同的观点:德里镇发生的事件真的不正常;德里的事情从来就没有正常过。
我最后一次看见文伯特。卡森是在他临死前的一个月。他的喉癌更严重了。他只能尽力嘶哑着低声说几句。“还想写德里历史吗,汉伦?”
“还有那个想法。”我说,但是当然我从本计划去写这个小镇的历史,我想他也知道。
“你得花20年,”他的声音很低,“没有人会读。没有人想读。算了吧,汉伦。”
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布丁格尔自杀了,这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是《德里新闻》说那只是一次意外跌落事故,而根本没提到他在自家厕所里的凳子上跌落的,脖子上还挂了根绳子。
“我知道那个‘周期’吗?”
我看着他,惊呆了。
“哦,是的,”卡森小声说道,“我知道。每隔26年或者27年。
布丁格尔也知道。许多老年人都知道,即使给他们喝酒他们也不愿意说。算了吧。汉伦。“
他伸出一只手来——瘦得像鸡爪子一样。他抓住我的手腕,我能感觉到癌症正在吞噬他的躯体——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麦克,陷进去没意义。德里的事情会伤人的。算了吧。算了吧。”
“我不能。”
“那么小心。”他说。突然间,那位垂死老人的眼睛瞪大了——就像一个恐惧异常的孩子。“小心!”
德里。
我的家乡。根据爱尔兰的一个同名村庄而命名。
德里镇。
我出生在这里;从小学到中学也都在这里;虽然上大学离开一段时间,但是毕业后我仍然回到这里,在图书馆当管理员。我是一个小镇的人,像千千万万个人一样,过着小镇的生活。
但是——但是:1879年一群伐木工人惨死在肯塔斯基河上游——也就是现在孩子们所说的班伦地区。他们总共9个人,就在他们的冬季宿营地惨遭杀害,尸体被四分五裂。
但是:1851年约翰。马克逊用毒药毒死了他的全家。坐在用亲人尸体围成的圆圈里,马克逊吞噬了一个白色的蘑菇。
小镇警官在他的报告中写到,一开始他以为马克逊的尸体在朝他咧着嘴笑,后来他才发现那笑原来是满满一嘴的白色毒蘑菇。马克逊在临死前还忍受着剧痛和痉挛吞咽那可怕的蘑菇。
但是:1906年复活节,凯辰特纳铁制品厂的老板决定为“德里所有的好儿童”举行“寻找复活节彩蛋”活动。活动地点就在铁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