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笑脸 “她的笑脸是假的,我老婆就是那样笑的。”
旧衣铺的掌柜越说越玄乎。
“你老婆怎么了?”
“我老婆?她被我亲手宰了。”
掌柜在昏暗的电灯下,阴郁地摇晃着有许多阴影的脸,语调阴沉地答道。
我为之愕然,盯着他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掌柜轻轻地笑着,“喔,别害怕,我是个杀人犯,不过已经服罪
了。我虽是个有前科的人,却决不是坏人。我只是惩罚了仇敌,只是向让我惨遭不幸的
老婆报了仇。”
“报仇?”
我不由得看了看老掌柜那张干瘪的脸。
“哈哈哈哈哈,您笑话我吧。现在我老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要是现在我是
决不干那种事的。那时候,我这颗老朽的心里,也充满着青春的血液。这些不光彩的经
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不必怎么隐瞒。这是我的忏悔,请听我说说吧。”
从诡谲的引子开始,我听了老掌柜的动人心弦的经历。事后我才知道,旧衣铺的掌
柜不论对谁都爱忏悔这段往事,所以附近都说他是个怪人。
老人的故事扼要地说来是这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三十岁的壮年时,从一件偶然
的事上发觉他美丽的妻子有了情夫,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将情夫勾到家里鬼混。
有一天,地撒谎说他去旅行,当场抓住了私通的奸夫奸妇,选用准备好的匕首一下
将那男人刺死了。
“我老婆见此情景,立刻乱喊乱叫朝我扑过来。我以为她要反抗,原来不是。真是
个卑鄙的东西,她用她那副娇态对我撒娇,企图让我饶她一命。
“当时她那张脸,哎,好像现在还在我的眼前。她双眼因恐惧而凸出,面孔惨白而
扭曲,就那样还要强作笑脸。她娇媚地朝我笑着,想以此来软化我,结果越笑越显出一
副可怜的哭丧相。
“她用冰凉的手按住我的脖子,声音激动地嚷叫说,其实我是最喜欢你的呀,忘掉
吧,忘掉吧!饶了我吧!
“可是,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我一把推开她,将沾着奸夫的血的匕首,将还汩汩流
着热血的匕首端在她面前,对她说,好吧,这就是你情夫的身子,我要把他插到你心里,
让他永远同你在一起,说着,一下扎进了她的胸膛。哈哈哈哈哈。”
老掌柜沙哑地低声笑了起来。
“我立刻就去自首了。后来服满刑期,终于在两年前出了狱。有过前科的人即使隐
姓埋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为世人知晓的。一知道底细,以前还打招呼的人就会走顶
面也把脸扭过去,就是亲戚也不愿意看上一眼。我没有朋友,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生活实在没有意义,我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好几次想要自杀,到现在还没死成,
就这样过着贫苦的日子。先生,女人真是恶魔啊。我暗自同情地想,要是大牟田先生的
夫人也是那类女人,那他也会遭到那种结局的。”
听了这段惊人的经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什么人不好比,偏偏要把那
个奸妇同天真的瑙璃子相提并论。这家伙真是个无礼的疯老头儿。
“不过,尽管你老婆是那样的坏女人,却不该诽谤大牟田的夫人呀。听说瑙璃子夫
人是一位非常贞洁的女士哩。”
我应酬道。于是老头连连摇头:
“不过传说与事实却迥然不同哩。我正好那天从街上路过,突然遇上了为大牟田先
生举行葬礼的队伍。夫人坐的那辆车的车辕撞到我腰上,由于冲力很大,我一下被撞倒
在地。在队伍旁边转来转去,这固然是我不好,可是见到一个老人摔倒了,至少总该问
候一句吧。车夫同情地望着我,想停下车,可是夫人那漂亮的脸蛋微微一笑,不让停车,
就那样走了。
“她在车上看到我倒在地上痛得直皱眉头,那样微笑着好像说,活该!那张笑脸!
我吃了一惊,我老婆也爱那样笑。我简直觉得像碰上了老婆的幽灵。”
老掌柜说着,好像十分惊恐似地浑身直颤。
这个可恶的疯老头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跑出了旧衣铺,然而,却怎么也放不
下心来。
以前,社会上没有一个人不夸赞瑙璃子,都以为她是个十全十美的佳人,万万没想
到平民阶级中却有辱骂瑙璃子的敌人。
“哼,还有比他更蠢的吗?是疯子,他是疯子!难道唯独瑙璃子对别的男人有意?
怎会有这种淫乱的事?
更想一笑置之,却又让人忐忑不安。
“唉,真可恶,听了一番没趣的话。快回家吧,回去见到瑙璃子的笑脸,那些担心
即刻便会烟消云散的。好了,快回去吧。”
我把肚子饿忘得一干二净,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赶。软绵绵的双腿实在叫人着急,我
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不巧,那一带也看不到黄包车。我怀着思念妻子的急切心情,
拖着眼看就要摔倒的身子往前走去。
两条人命 虽说是从市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但小城市毕竟地方有限,半病的我不多会儿便来
到不太远的家。
到了家门口,只见大牟田府的正门锁得紧紧的,亮如白昼的月光将扁柏大门照得通
亮。门里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的确使人感到是一所失去主人的丧中宅邸.瑙璃子想必
正躲在一间屋子里,美丽的脸蛋上挂着眼泪,在同我的灵牌窃窃私语吧。唉,真可怜哪。
不过要是知道我死而复生,她会多高兴,准会哭喊着扑进我的怀抱。
见到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我,她一正会大为惊愕,一定会悲伤难过吧。然而虽然容貌、
形象变了,那样爱她,又那样为她所爱的心却丝毫没变。瑙璃子见到我这副可怕的面孔,
只会惊讶而不会害怕和感到讨厌的,她决不是那种薄情的女人。
不过,这样从正门进去,太突然了,也不便让佣人们看到这样一身打扮,还是从后
门穿过庭院,偷偷地走近秒璃子的卧室,悄悄地敲她的隔扇吧。她会多么惊讶,又会多
么欣喜呀!
我沿着高高的树篱,摇摇晃晃地朝后面走去。越往后去,树越密。树丛遮住月光,
暗得路都看不清。我一推后门,像平常一样不费劲地开了。川村常来玩儿,要是玩到夜
深,就把后门开着,让他从后门回去。看来,他今天晚上也来安慰瑙璃子了。
进了后门,两边是两排茂密的灌木丛,中间是一条白天也有些阴暗的小道。我在天
气热的时候,常带上我爱看的哲学书,在这条小道上徘徊,同先哲交谈。
我像是在梦里,不像是在现实中,迷迷糊糊地朝前走去。走到小道的尽头,来到要
进宽阔庭院的地方,忽然听到树丛那边儿有讲话声。
哎,先生们,你们以为那是谁的声音?我还没有细听,便像脑袋被猛击一下似地突
然呆立不动。
是瑙璃子,是瑙璃子的声音,是被治理这五天中一刻也没曾忘记过的我的爱妻的声
音。
我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从树丛中悄然窥探。
是的,是的,真是瑙璃子,真是我的妻子瑙璃子。她穿着洁白的衣服,那喜滋滋、
笑眯眯的美丽的脸蛋儿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正飘然朝这边走来。
我禁不住想喊着“瑙璃子’,一下跳出树丛。危险,真危险,我差一点儿叫喊着跑
出去了。
在那一瞬间,有个东西从后面拉住了我。不是人,是我自己的心——,一种异样的
疑心拉住了我。
这是因为,失去了丈夫而应日夜悲叹的瑙璃子,竟悠然地微笑着漫步在月夜的庭院
中,这不是有点地反常吗?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啊。
不,别急。过度的悲伤会使人一时发疯的。娇弱的瑙璃子也许是因为失去了我,悲
伤得神经错乱了。
真糊涂,我竟傻到如此地步!
要是疯了,那很好办。我从树丛中跳出去,把她紧紧地抱住,她一高兴,准会又变
成原来的瑙璃子的。
于是,我想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正在这时,我的兄弟,不,是比兄弟还亲的我最
好的朋友川村义雄映入我的眼帘。他紧挨着竭璃子朝这边走来。
川村一只手握着瑙璃子的手,另一只手搂着瑙璃子的腰,一副连夫妻也要避忌人眼
的姿态,异常亲昵地走了过来。
看到这些,我就是再傻,也不会傻得以为川村和瑙璃子两人都疯了。他们在相爱,
在庆幸我的横死,互结私通之缘。
诸位,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吧。就是现在我也觉得窝心,甚至不由得捏紧拳头。
唉,要知道是这样,我怎么还会吃那么多的苦从坟墓里爬出来哟,在那地下的黑暗
世界饿死多好。墓中的恐怖、痛苦,比起现在目睹妻子不贞的悲酸,那一切又算得了什
么了!
当时,要是我的愤怒能轻上一半,那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吼着:“没良心的!”跳
出树丛,把他俩揪住宰了。
然而,我的愤怒不是世间一般的那种愤怒。真正的愤怒是沉默不语。我忘记吼叫,
忘记扑过去,甚至也忘记自己在哪儿,像块化石一样木然僵在地上。
我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块愤怒的顽石。我屏住气息,瞪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等着,
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不义之徒做梦也想不到大牟田敏清就藏在不到两米的树丛里。他们坐到为我们
夫妇做的长椅上,身贴身地说起了悄悄话,宛然是一对夫妻。不,是比夫妻还要亲见的
情侣。
从我隐藏的地方到长椅,相隔只有三尺左右,月光亮如白昼,就是我不看,他们面
部肌肉的每一根线条都历历在目;他们卿卿味味的细语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
边。
他们像孩子似地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一动也不动。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的脸,好
像在说:啊,多可爱啊。
瑙璃子的脸恰好在正面。啊,她那张喜滋滋的脸,那张乐呵呵的笑脸,一看就知道
我死后没洗过一滴眼泪,脸上连一条悲伤的线条都没有。
这笑脸一定就是先前旧在铺掌柜所说的“恶魔的笑脸”。而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天
真的恶魔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张初生婴儿一般单纯、天真的笑脸背后,意隐藏着
那样的恶念。我尽管切齿痛恨,却禁不住为过去的爱妻那绝代之色而心荡神驰。
二人手拉手,相互对视着的脸笑盈盈的,渐渐往一起靠拢。
川村的脸看不见,可是能够听到他那下流的气喘声。瑙璃子微微仰着脸,眯着眼,
嘴边挂着无限的娇羞,嫣然伸着花瓣般的朱唇。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然而即使不看,总不能眼睛一动也不动,光听他们说话。
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不分离。
我眼睛看见了,耳朵听见了。
白嫩纤纤的手指顺着川村西服的后背,从两肋往中间爬。犹如一只艳丽的小虫,五
根手指关节使着劲,在西服料子上沙沙地爬行,随着两人的呼吸,往一起接近,终于,
手指和手指紧握在一起了。
在嘴唇贴着嘴唇的同时,瑙璃子双手搂住了川村的脊背。
川村更是同样。他们此刻真好像两头野兽,完全合为一体了。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拳头换得指甲都要渗进手掌里去了,冷汗从额上、腋下一个
劲地渗了出来,蹲着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全身止不住地哆嗦。
他们的狂态再延长一秒钟,我可能就会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冲去,或者晕
倒在地,当场窒息而死。
在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终于站了起来。接着,他俩激动得眼圈儿发红,彼此又脸对
脸地呲牙笑了笑。
“嗯,阿义。”
少顷,瑙璃子绽开嘴上的花瓣,先叫了川村一声。
仅仅在五天前还叫着川村先生、川村先生,现在竟成了阿义,这可不是一般的亲密。
“嗯,阿义,我们得感谢地狱岩哩。要是那块石头不断裂开来,这会儿还不能这样
哩。”
啊,我的爱妻感谢我的横死!
“哼!提起地狱岩,你倒是该夸奖我。你不会以为那块石头断裂摔下去是偶然的吧?
噎,想想真可怕呀。我因为想独占你的爱,犯了两桩大罪。我是个害了两条人命的凶手。
你不会抛弃犯下如此罪孽的我吧?你可要明白哟,如果你把我抛弃了,那会发生第三起
凶杀案的。”
川村麻痹地以为除了月亮再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一面说着心里话,一面又用手搂住
邀璃子的脊背。
偷听到这些话,我仿佛觉得。动都要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原来我是掉到川村设好的
陷阱里了。我是被谋杀的,是一度被杀又死而复生的。
凶手就是川村,就是我当成最好的朋友,爱得仅次于妻子的川村。他是托谁的福打
扮得严然像个君子的?不全都是靠我保障他的生活吗?他居然恩将仇报,甚至偷占我的
妻子,还把我给害了。
啊,我被妻子背弃了。被朋友背叛了,被朋友谋害后,又被他们残忍地活埋了。世
上还有比这更深重的痛苦吗?能不叫人切齿痛恨,能不叫人义愤填膺吗?痛苦越深,怒
火越烈;怒火越烈,复仇心越强!
诸位还记得吧,我家祖祖辈辈都爱记仇,一旦怀恨在心,便永远不会忘怀,复仇心
比普通人强一倍。我已经是一个复仇鬼。我没有直接扑上去扭住这两个不义之徒,确实
就是由于这种强烈的复仇心。我不是那种当场就大叫大嚷起来的一般的复仇。极力忍耐,
从容地谋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对方尝受我所受过的同样的痛苦,这才是真
正的复仇!
却说听了川村这番惊人的自白,我虽大为震惊,可是仍旧像块化石一样,身子一动
也没动,并全神贯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侧耳倾听,一句也不要漏掉。
他说他杀了两个人,一个肯定是我;另一个是什么人呢?对此我很关心。我凭直觉
感到,那个可怜的受害者可能与我是同一血统。
然而究竟是谁呢?据我所知,我们家族中不光被杀的,连最近死亡的都没有。
事实就是这样。然而一种事实以外的东西威胁着我的心。一个幻影仿佛浮现在我的
眼前:有个不明身份却异常亲近的人浑身血淋淋的,遭到了惨无人道的伤害。
04
美丽的野兽 诸位,你们想一想,被奸夫奸妇背弃、谋害了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调情,这种
残酷的境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有过?
我像眼前突然天翻地覆一样惊愕不迭。在大千世界无依无靠的孤独和悲愁压倒了我。
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茫然地静立不动。
奸夫奸妇的私语绵绵不断。即使不听,他们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每针直扎耳鼓。
“大丰田死了我很高兴。可是阿义啊,最近一个时期你必须疏远一点哩。要是佣人
们传到社会上去,那可就不妙了。嘻嘻嘻嘻嘻,因为我还在给丈夫夺丧哩。”
“嗯,说的倒也是啊。在这一点上,还是大牟田活着好办些。因为那家伙如同是替
我们俩赶走外人的看门人,他自己不怀疑我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起到了也不让别人怀
疑的作用。”
“嘻嘻嘻嘻嘻,他活着的时候是那样讨厌,可是……”
“当然,还是没有他好啊,不然,我就不必在地狱岩上暗设机关了。我一想到他不
断地亲吻你的嘴唇,心里就别提
多么厌恶!”啊,诸位,这是什么话呀!难道世界颠倒了不成!作丈夫的与妻子接
吻是偷吻?不偷就不能接吻?!喂,川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