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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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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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使自己的精气体力全都恢复到巅峰状态,才有希望跟那个人一决胜负,如果他无法放松自己,就必败无疑。
在一个无情剑客的无情剑下,败就是死!

冷风、黄沙、寒夜。
他总算在一片风化了的岩石旁找到个避风处,喝了几口水,几口酒,吃了一块麦饼,一片肉脯,用毛毡裹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卜鹰。

寒夜又已过去,卜鹰的白衣在晓色中看来就像是幽灵的长袍,已经过魔咒的法炼,永远都能保持雪白、干净、笔挺。
小方并不惊奇,只对他笑笑:“想不到你又来了。”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无论在任何时候出现,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卜鹰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我看起来跟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有什么不同?”
“没有。”
“可是你却变得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卜鹰的声音中带着讥诮:“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暴发户。”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鹰的锐眼当然不会错过。
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给你这些东西,当然会要你先付出代价,现在他惟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鹰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小方没有解释。
在卜鹰这种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释。
卜鹰忽然也对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个暴发户好像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时不解释就是种最好的解释。
“我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人而已。”小方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我被渴死。”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准备在三天后再亲手杀我的人。”
“他准备用什么杀你?”
“用他的剑!”
卜鹰的目光扫过小方的剑:“你也有剑,被杀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却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剑,你的剑法不很差,出手也不慢,能胜过你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剑法如何?”小方问:“你几时见过我出手?”
“我没有见过,我听过。”
“你听过?”
小方不懂,剑法的强弱怎么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那一剑出手的风声,就知道来刺杀你的那个人必将伤在你的剑下。”卜鹰淡淡的说:“能避开你那一剑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暂时还不会死,我只有走。”卜鹰的声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别人死都同样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的声音同样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小方已脱离险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里,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让卜鹰也这么样喝一口,这么样喝法不但风味极佳,而且对精神体力都很有益。
他没有让卜鹰喝,就正如他不会向一个清廉的官吏施贿赂。
一个人的慷慨施予,对另一个人来说,有时反而是侮辱。
卜鹰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兀鹰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温暖之意。
他忽然问:“你没有见过那个人?”
小方摇头。
“没有。”他沉思着道:“当今天下的剑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却始终想不出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当然想不出。”卜鹰眼中又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种已接近“禅”的深思。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接着说:“因为真正的剑客,都是无名的。”

这句话也同样已接近“禅”的意境,小方还年轻,还不能完全领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卜鹰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释:“因为真正的剑客,所求的只是剑法中的精义,所想达到的只是剑境中至高至深,从来没有人能到达的境界,他的心已痴于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联为一体,他所找的对手,一定是能帮助他到达这种境界的人。”
他自觉他的解释还不能令人满意,所以又补充:“这种人既不会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会将自己的名字都浑然忘记。”
小方也替他补充:“最主要的是,他们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一个人如果太有名,就不能专心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卜鹰忽然长长叹息:“你实在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说了下去:“只可惜聪明人通常都很短命。”
卜鹰的声音又变得如刀削:“所以三天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收尸。”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八。




  ◆ 《大地飞鹰》 第九回 烈 日 下 ◆

九月二十,晴。
这两天白昼依然酷热,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体力虽然已渐恢复,情绪却反而变得更紧张、更急躁。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次生死决战的忧郁和恐惧,而是因为他太寂寞。
他实在很想找个人聊聊,卜鹰却已走了,千里之内不见人迹。
紧张、酷热,供应无缺的肉与酒,使得他的情欲忽然变得极亢奋。
他已有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时常忍不住会想到那只手,那只纤秀柔美,将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抚摸擦洗过的手。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将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别方向,开始往那帐篷所在地走回去。
现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又看到了那帐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绝对不适于跟那样的对手交锋。
可是他绝不肯回避,也不会退缩。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运,都认为命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却不知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走上这条路。
他大步走向那帐篷。

巨大而坚固的牛皮帐篷,支立在一道风石断崖下。
小方三天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帐篷外不但有人,还有驼马,现在却已全部看不见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些为人们背负食物和水,维持人的生命,却终日要忍受人们无情鞭策的驼马到哪里去了?
这帐篷里是不是已经只剩下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一个人在等着他?
等着要他的命!

烈日又升起。
小方任凭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咸又苦的汗珠,用舌头舔起来,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会尝到真正血的滋味了。他自己的血。
他抛下了他的毛毡、皮袋、和所有可能会影响他动作速度的东西,紧握住他的剑,走入了帐篷,准备面对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想不到这帐篷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剑客无名,拔剑无情,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这一剑不但是他剑法中的精华,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时当然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能看到他这一剑的人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所以小方曾经想到卫天鹏和水银都已被迫离开这里。
但是他从未想到那无名的剑客也会走,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们是同一类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人的变化?发生过什么让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
帐篷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离开时完全一样,金盆仍在木几上,那块豹皮仍在——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忽然一个箭步窜到软榻前。
他看见豹皮在动。
他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慢慢的伸出,很慢很慢,然后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将豹皮掀起。
豹皮下果然有个人。
这个人不是水银,不是卫天鹏,更不是那无名的剑客。
这个人是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小方一眼就可以确定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方虽然说不出,却已感觉到,一种极深入,极强烈的感觉,几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他是个浪子。
他见过无数女人,也见过无数女人在他面前将自己赤裸。
她们的胴体都远比这个女人更结实,更诱惑。
她看来不但苍白而瘦弱,而且发育得并不好,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可以深入到人类最原始的情欲。
因为她是个完全无助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没有。
因为她太软弱,无论别人要怎么对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随便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一个女人如果给了男人这种感觉,无论对她自己,抑或对别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因为这种感觉本身就是种引人犯罪的诱惑。

小方冲了出去,冲出了帐篷,帐篷外烈日如火。
他站在烈日下,心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已将情感克制得太久。
他不想犯罪。
汗珠又开始往下流,克制情欲有时比克制任何一种冲动都困难得多。
他没有走远,因为有些事他一定要弄清楚。
——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卫天鹏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再次走入帐篷时,她已经坐起来,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看着他。
小方尽量避免去看她。
他不能忘记刚才那种感觉,也不能忘记她在豹皮下还是赤裸的。
可是有些话他一定要问,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从不反抗,因为她既没有反抗的意志,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你是谁?”
“我叫波娃。”
她的声音柔怯,说的虽然是中原常用的语音,却带着很奇怪的腔调。
她看来虽然是汉人,却无疑是在大漠中生长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语。
“你是卫天鹏的人?”
“我不是。”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来等一个人。”
“等谁?”
“他姓方,是个男人,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小方并不太惊异,所以立刻接着问:
“你认得他?”
“不认得。”
“是谁叫你来等他的?”
“是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


“他也是个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睛立刻露出种几乎已接近凡人对神一样的崇拜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强壮,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他愿意,他就会飞上青天,飞上圣母峰,就像一只鹰。”
“一只鹰?”小方终于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鹰?”
“是。”
她在这里,是卜鹰叫她来的。
卫天鹏他们不在这里,当然也是被卜鹰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卫天鹏和水银,替小方击败了那可怕的无名剑客。
只要他愿意,什么事他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觉得很愤怒。
他本来应该感激才对,但是他的愤怒却远比感激更强烈。
那个杀人的剑客是他的对手,他们间的生死决战跟别人全无关系,就算他战败、战死,也是他的事。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去找卜鹰,去告诉这个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是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战斗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严要自己来保护,自己的命也一样。




  ◆ 《大地飞鹰》 第十回 锅里的鱼 ◆

他还有汗可流,还有血可流,那个自大的人凭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她一直在看着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惧,忽然轻轻的说:
“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垂下头:“因为你没有欺侮我。”
人类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能够不受欺侮,已经是很难得的幸运。
她曾经忍受过多少人的欺压凌侮?在她说的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愤怒忽然消失,变为怜悯同情。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
小方的心跳加快时,她已站起来,赤裸裸的站起来。
他想逃避时,她已在他怀里。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给一个男人,你一定要让我服侍你,让你快乐。”
他不再逃避。
他不能、不想、也不忍再拒绝逃避,因为她太柔弱、太温顺、太甜蜜。
大地如此无情,生命如此卑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照顾、互相安慰、享受片刻温馨。
她献出时,他接受了她。
他接受时,也同时付出了自己。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保护她,保护她一生。

烈日还未西沉,人已在春风里。
“波娃。”他喃喃的说:“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这是藏语。”她喃喃的回答:“波娃的意思就是雪。”
雪,多么纯洁,多么脆弱,多么美丽。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名字就像是你的人一样,完全一样……”
他的眼睛阖起,忽然就落人虽黑暗、却甜蜜的梦乡里——他梦见自己已变成了一条鱼。
不是水里的鱼,是锅里的鱼!油锅!

在烈日下,沙地上,钉四个木桩,将一个人手足四肢用打湿了的牛皮带绑在木桩上,再用同样的一条牛皮带绑住他的咽喉。
等到烈日将牛皮带上的水分晒干时,牛皮就会渐渐收缩,将这个人活活扼死,慢慢的扼死,死得很慢。
这就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酷刑。
死在这种酷刑下的人,远比油锅中的鱼更悲惨、更痛苦。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酷刑。
在这种酷刑的逼迫下,就算最坚强的人也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小方醒来时,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烈火般的太阳正照在他脸上,小方虽然已醒来,却睁不开眼。
他只能听见声音,他听见了一个人在笑,声音很熟悉。
“波娃,她的名字的确就像是她的人一样。”
这是水银的声音:“只可惜你忘了雪是冷的,常常可以把人冻死,等到要结成冰时,还可以削成冰刀,以前我有个朋友最喜欢用冰刀割男人,我见过有很多男人都被她用冰刀阉掉。”
她笑得真是愉快极了,远比一个钓鱼的人将亲手钓来的鱼放下油锅更愉快。
鱼是什么感觉?
小方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他绝不相信波娃会出卖他。
不幸这是事实,事实往往会比噩梦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波娃在帐篷里等他,并不是卜鹰叫她去的。
她的主子并不是卜鹰,是水银。
“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这是个圈套,这位雪姑娘对你说的根本没有一句是真话,她的声音虽甜如蜜,蜜里却藏着刀,杀人不见血的刀。”
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说什么,波娃都一直静静的听着。
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头发,把她苍白的脸,按到小方面前。
“你睁开眼睛看看她,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你一定还不相信她会是个这样的女人!”
小方睁开了眼,她的头替他挡住了阳光,她的长发在他脸上,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想。
她这个人仿佛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既没有思想情感,也没有灵魂。
就在这一瞬间,小方已经原谅了她,不管她曾经对他做出过多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谅她。
水银又道:“约你的人已经走了,因为他已发现你根本不配让他出手,卫天鹏想要你替他找回黄金,我却只想要你的命。”
她慢慢的接着道:“我敢打赌,这次绝对没有人来救你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赌什么?赌你的命?”
水银也对他笑笑:“只要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笑容忽然冻结,因为她已发现地上多了条影子。

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这条影子就是在她背后,是个人影子。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有发觉。
影子就贴在她身后,动也不动。
她也不敢动。
她的手足冰冷,额上却冒出了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
“是什么人?”她终于忍不住问。
影子没有回答,小方替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头看看?”
她不敢回头。
她只要一回头,很可能就会有把利刃割断她的咽喉。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影子的长袍,她看见从她身后吹过来的一块白色的衣角,比远方高山上的积雪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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