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偏偏很快就放下来了。
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这间小而温暖的屋子里还有三个人。
小方终于也看见了这三个人。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
站在小方床头的是齐小燕。
她一直都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小方和“阳光”,看着他们的举动和表情。
她自己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已经完全麻木。
——她能怎么样?她能说什么?
另外还有一个人,远远的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抱着个孩子。
她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衣裳。白生生的一张脸上未施脂粉,漆黑的头发蓬蓬松松的挽了个髻。美丽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淡淡的,无可奈何的伤感。
她手里抱着个穿红衣的婴儿。
——苏苏。
——苏苏居然也在这里。
她手里抱着的婴儿,无疑就是小方的孩子。
小方的心在刺痛。
——苏苏怎么会在这里?
——“阳光”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
——“鹰记”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是真是幻?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又神秘又可怕的蜡人呢?
小方最忘不了的当然还是那双眼睛,那双毒眼。
可是这些问题他都没有问,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应该问谁。
柔软的床铺,干净的被单。他很想就这样躺在这里,躺一辈子。
可是他不能不起来。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臂,仿佛要去拥抱一个人。
这里有三个女人。
这三个女人都曾经影响过他的生命,都是他这一生永难忘怀的。
这三个女人都曾经跟他有过一段又奇怪,又复杂,又深厚的感情。
他要去拥抱的是谁?
小燕期待着小方的拥抱。
苏苏也期待着小方的拥抱。
但是小方扑向了苏苏。
他拥抱的却不是苏苏,而是苏苏怀里抱着的孩子。
他紧紧的抱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孩子。
眼泪,忽然自小方眼中流下。
英雄有泪不轻弹。
小方流泪,是因为他不是英雄?
小方爱苏苏。但是他们分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小方爱小燕。但是他心底有另一种感觉,他们必将分手。
一脉相承,维系着小方的血和肉的,只有他自己的孩子。
他和苏苏的孩子。
怀中的孩子。
他忽然发现,对怀中小孩的感情,复杂而深厚。
爱情并不是历久不衰的,历久不衰的爱情少之又少。
爱情是很容易消失的。
山高水长,河川阻隔,会使爱情慢慢褪色,消失于无情之中。
小方的眼光,温柔的眼光,现在落在小孩子的脸上。
小孩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邪的看着他。
小方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因为孩子忽然向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就和苏苏的笑容一样。
小方又紧紧的将小孩拥在怀中。
小方看看小燕,又看看苏苏。
他脑海中,浮现出和这两个女人共度时的欢乐。
这些欢乐,他将终生难忘。
他对这两个女人的感情,是又复杂又深厚的。
齐小燕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小方。
苏苏的目光却没有诧异。
因为她了解小方的感情。
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小方是孩子的父亲。
母子情深,父子情也深。
在危难中,在历劫后,突然发现自己有小孩了,突然见到了这个小孩,那一份心灵的震撼,是绝对连接到泪腺上的。
苏苏深情的看着小方和他怀中的小孩。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充盈在心口。
她从来没有想到,父爱,也是这么深刻,这么动人的。
她只知道母爱。
母爱是自然的。从怀孕那天开始,从婴儿在母体成形那天开始,母亲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很快就变成爱。
婴儿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了他母亲爱的关注。
父爱就不一样。
父亲一定要看到小孩脱离母体,降临人间,才会去爱他。
从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爱才开始。
母爱是天生的,父子之爱却是后天慢慢培养的。
父子之爱,是一种学习的爱。
令苏苏感动的,就是她发现小方竟然爱她的小孩那么深厚。
她忽然冲上去,将小方和小孩抱紧。
小方温柔的将视线投落在苏苏的脸上,目光里显出一份很深沉的感激。
感激她为他留了后代。
有了后代,他就死而无憾了。
有了后代,他心情豁然开朗。
他不再恐惧死亡,也不再恐惧面对危难。
他随时随地可以死去。为卜鹰,为苏苏,为“阳光”,为齐小燕。
小方刚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身陷地狱之内。现在,他知道他并没有进场狱。
入地狱的人绝对不是他。
就算是入了地狱,他入的也只不过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狱。
因为他忽然有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他决心去查明这件事情的真相。
不惜代价,不惜死亡的牺牲,他都要去查出背后的阴谋者到底是谁?
他知道他必然查得出来。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的思路,也将不会受死亡阴影的威胁而大打折扣。
一个无畏的人,他的剑术必将百分之百的发挥尽致。
他知道,这是他开始发问的时候了。
但是他没有问。
他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小方不是圣人。既不能做圣人,也不想做圣人。
在他心底某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也许他是想先去拥抱齐小燕的。
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已将一个女人一生中所值得珍惜的给了他。
这种事不但是女人所难忘怀的,男人也同样很难忘记。
在小方心底深处另外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他想去拥抱的也许是“阳光”。
“阳光”是个明朗美丽,但却非常痴情的女孩子。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是永远得不到她的。
但是他喜欢她,不但喜欢,而且尊敬。
他对“阳光”的感情,已经跟他对卜鹰的友谊混为一体。
小方是个男人。
苏苏是个女人,一个绝对女性化的女人。甚至可以说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小方不能忘记她。
她的激情,她的温柔,她的缠绵。无论任何男人都难以忘记。
在小方心底更深处,他想去拥抱的也许是她。
但是他却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那不止是因为父爱。父与子之间的感情是后天的,是需要培养的。
他先去抱起他的孩子,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要求平衡。一种爱的平衡,一种惟一可以使他情绪稳定的平衡。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这么做了。
齐小燕悄悄的退了出去,“阳光”慢慢的坐了下去,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苏苏却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奇怪。
她的笑容中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恶毒之意。她的眼神也一样。
她看着小方微笑,忽然问道:“你真的以为这孩子是你的孩子?”
“他难道不是?”
“不是。”苏苏说:“当然不是。”
她冷冷的接着说:“你为什么不想想,吕三怎么会把你的孩子还给你?”
小方怔住了。
他知道苏苏不是在说谎,但是他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孩子。就好像一个溺水者,明知自己抓住的并不是一根可以载他浮起来的木头,却还是不肯放过一样。
苏苏的笑容看来就像忽然又变成了一个面具。
“吕三要我带这个孩子来见你,只不过要我告诉你,你的孩子已经长得有这么大了。就好像这个孩子一样活泼可爱。”
小方的手冰冷。
苏苏忽然又冷笑。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
“没有!”小方说。
他是个诚实的人。也许不能算是好人,却绝对诚实。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孩子,只因为他还没有见过他的孩子。
他们父子之间还没有爱。
“你知道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苏苏又问:“但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他。”
小方承认。
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在想他了,因为他对他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
——这就是人性。
无论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人性中总是有弱点的。
吕三无疑是最能把握这种弱点的人。
“吕三要我告诉你,”苏苏说:“如果你要见你的孩子,就得先替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小方不能不问。“他要我替他去做什么事?”
苏苏还没有开口,外面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他要你先替他杀了我。”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一种非常冷静,又非常热情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很不容易忘记。
——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的班察巴那又出现了。
班察巴那看来永远是年轻的。
——“年轻”,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并不是年纪,而是一种形象。
他看来年轻,因为他看来永远都是那么坚强,那么挺拔,那么有生气。
无论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都一样。
就算他刚从泥沼里走出来,他看来还是像一把刚出炉的剑,干净、明亮、锋利。
就算他刚从敌人的尸骨鲜血中走出来,他看来还是没有一点血腥气。
这次和以往惟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里居然提着一袋酒。
满满的一羊皮袋酒。
他走过来,坐在一张小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他看着小方说:“坐。”
小方坐下。先把孩子交给苏苏才坐下,坐在对面。
班察巴那将满满的一袋酒放在小桌上。
“这种酒叫古城烧。”他问小方:“你喝过没有?”
“我喝过。”小方说。
他当然喝过,卜鹰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酒。
这种酒喝起来就像是男儿的热血。
用一根手指勾起羊皮袋上的柄,把羊皮酒袋甩在脖子后,班察巴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袋递给小方。
“你喝!”
小方也喝了一大口,好大的一大口,然后又轮到班察巴那。
他们都没有去看苏苏和“阳光”,就好像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存在。
“你喝过这种酒,”班察巴那说:“你当然也记得一首歌。”
“我记得。”
“那么你先唱,我来和。”
小方就唱。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酒后倾诉,
——是心言。
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喝了一口又一口。他们唱的歌浓烈如酒,他们喝的酒比血还浓。
歌可以唱不停,酒却可以喝得光。
班察巴那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我知道,”他看着小方:“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哦?”
“你一直都认为只有卜鹰才是好朋友?”
“他本来就是一个好朋友。”小方说:“不但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那么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来找你,也不来找我?”班察巴那盯着小方问:“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
他无法回答这问题。除了卜鹰自己外,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
同样的问题他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最近他已不再问了。因为这问题总是会刺伤他自己。
班察巴那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也在喝酒,喝得并不比小方少。
小方从未想到一向冷酷坚定如岩石的班察巴那,也会喝这么多酒。
他握紧羊皮酒袋,没有再递给班察巴那。有很多事,他一定要在他们还没有喝醉时问清楚。
可是班察巴那又在问他:“你有没有看清楚鹰记商号里那几个蜡像?”
小方看得很清楚。
“以前你有没有看见过铸造得那么精美生动的蜡像?”
“没有。”小方说。
“你当然没有看见过!”班察巴那说:“那样的蜡像,以前根本还没有在中土出现过。”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铸造出那样的蜡像来。”班察巴那说:“绝对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朗佛烈金。”
这是个非常奇特的名字,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会牢记在心。
“朗佛烈金。”班察巴那将这名字又重复一次:“我相信你从未听过这名字。”
小方的确从未听过。
“他是不是汉人?”
“他不是!”班察巴那道:“他是波斯人,但是一直住在一个叫英吉利的海岛。”
“英吉利?”小方也从未听过这海岛的名字:“英吉利在什么地方?”
“在天之涯,海之角。”班察巴那道:“在一个我们都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那么他铸造的蜡像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因为朗佛烈金这个人已经到这里来了。”班察巴那说。
“他怎么会来的?”
“被人请来的。”班察巴那说:“他是个奇人,他铸出的蜡像天下无人能及。可是他也要生存也要吃饭,只要有人肯出重价,什么地方他都会去。”
“他是被谁请来的?”
“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一个人能请得起他。”班察巴那说:“你应该能想到我说的这个人是谁。”
小方已经想到了。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付得出这么大的代价,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你说的是吕三?”
“除了他还有谁?”
“吕三为什么要特地请朗佛烈金到这里来?”小方又问:“难道就是为了要他来做那几个蜡人?”
“是的。”
“吕三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很多种原因。”班察巴那道:“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他要用那些蜡像来杀人。”
“杀谁?”
这问题其实是不该问也不必问的。可是班察巴那还是回答:“杀你,杀我,杀卜鹰!”
几个没有生命,没有血肉,连动都不能动的蜡像,怎么能杀人?
班察巴那解释:“那些蜡像都是空的。每个蜡像里都藏着一个人,其中有使毒的高手,也有暗器名家。”
他们使出来的毒,当然都是无色无味,让人完全觉察不出的剧毒。
他的暗器,当然都是从机簧针筒发出来的,让人看不见的暗器。
小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走进鹰记商号的大门,就会突然暴死。”
“是的。”班察巴那道:“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走进去都必死无疑。”
他又说:“人死的多了,我们当然就会知道。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都会听到这消息。”
小方替他接着说下去:“如果我们知道了这消息,当然忍不住要去看看。”
“如果我们还没有看出那些蜡像中的秘密,一进去当然也必死无疑。”
小方承认。
他几乎已经死过一次。
“还好你已经看出来了。”
“是的,我已经看出来了。”班察巴那道:“所以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小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忍不住问:“有一点我还是不懂。”
“哪一点?”
“那对眼睛。”
小方又想起了那条毒蛇:“我只不过看了它一眼,好像就已经中毒了。”
“你想不通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不通。”
“其实那并不是很难解释的事。”班察巴那忽然又问小方:“你有没有遇到过生石眼病的人?”
“我遇到过。”
“你有没有去看过那些人的眼睛?”
“有时我难免也会去看两眼。”
“看过了之后你有什么感觉?”
“我会觉得我自己的眼睛也很不舒服。”
“如果你看得久些,说不定你自己也会被染上同样的眼病。”班察巴那说:“如果你仔细想想,你一定有过这种经验。”
小方的确有过这种经验:“可是我不懂那是因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中了毒。”
“中毒?”小方奇怪:“怎么会中毒?”
“因为那个人的病眼中有一种会传给别人的病毒。”班察巴那说:“至少有两三种眼病都有这种病毒。”
“可是我只不过看了他两眼而已。”
“看两眼就已经够了。”
“为什么?”
“因为这种病毒本来就是从眼睛传染的,你只要看一眼就可能被染上。”班察巴那说:“世界上有很多种病毒都是这样子的。你只要跟患病者同时呆在一间屋子里,就可能被染上。”
他解释得详细而清楚:“如果有人能利用这些病毒的特性炼成毒药,你只要看他一眼也同样会中毒的。”
班察巴那又说:“这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知道的确有人已经炼成了这种毒药。”
小方终于明白。
他看见过那些跪着死的人,死了之后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在没有听到班察巴那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