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颁诏,若不是叶宗谔前来,只怕连现下的待遇也未必能有。
因着对方尚有几分客气的意思,叶宗谔亦不过份,只是又道:“韩大人,下官可不是假的,这太后诏书亦是隆佑太后当面发给下官,如何能称是伪诏?”
韩世忠猛然站起,大步得到叶宗谔身前,盯着他道:“如何不伪?陛下被逼退位,太后亦在乱军掌握之中,刀枪就在眼前,性命尚不能得保,如何能说这诏书是真的?”
叶宗谔个子原也不矮,被这韩世忠逼近身来,却是觉得原本不过中等身材的对方,竟是比自己高出一头。
除此之外,对方眼神如电,盯视自己,身上虽并不束甲持兵,却仍然有一股绝大的气势,压迫而来。
与那些身上只有杀气和武勇之气的勇将相比,已经是一方镇将节度的韩世忠,却有着一股指挥千军万马统领一方安危,身负数百万人性命的大将方能有的凌厉气势。
这股气势直压而来,连叶宗谔一时半会,都是说不出话来。
却听韩世忠又道:“某自小贫苦,十八岁从军以图一条活路,从军之后,历尽艰苦,在童贯手下,屡屡被疑,立了功也不获补,崇宁四年,我就斩将夺关,立下大功,不过只补一阶,做了进义副尉而已。若不是当年王渊将军带我去平方腊,又以“万人敌”相赞,使我名震军中,更是派我去生擒了方腊,立下不世大功,这才慢慢熬成了承节郎。”
说到这里,他环顾左右,微微冷笑,向着堂内诸将道:“叶大人读几本书,就能出将入相,位高权重,如何能知道咱们从小兵干起的苦处。”
叶宗谔大是尴尬,原本很是得意的进士身份,在这个十八岁从军,身上伤痕无数,战功累累的开府节度大帅面前,竟是这么的不足为道。
堂上诸将,大多也是韩臣忠自低阶武官甚至是小兵提拔起来,对他的话,各人都是赞同之极。一时间堂上笑声大起,各人攮臂撑拳,让叶宗谔看自己身上的伤痕,数说自己立下的战功。
却听韩世忠又道:“正因如此,咱们知道功劳得来不易,被人赏识不易。我韩世忠能有今天,一来要拜王渊王将军的提拔之恩,二来,建炎天子的大恩,韩某也是一日也不敢忘。”
他在赵桓手下时,不过是个武节大夫,果州团练使,是一个普通的中级武官。赵构即位之后,先是信重王渊,因着王渊的原故,对他也很是信用。
自建炎元年起,赵构刚刚登基为帝不久,就将韩世忠升为忠州观察使,带御器械;然后就是御营左军统制、定**承宣使、鄜延路副总管,加平寇左将军,最后直至武胜、昭庆军节度使、检校少保。
几年时间,由一个小小团练做到开府节度,青云之上,王渊固然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归根结底,还是赵构对韩臣忠极为赏识重用的原故。
韩世忠如此一说,显然是表示不忘王渊和赵构的重用提拔之恩,一定要起兵前往临安,一则为王渊报仇,二来以报皇帝赏识重用的大恩。
看着叶宗谔面无表情,韩世忠面露讥诮,自己转回坐椅,向着叶宗谔冷笑道:“叶大人,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来接诏!”
叶宗谔摇头叹息,向着韩世忠道:“韩将军,你只说康王待你不薄,却不知道,康王待我又岂是等闲?”
他以康王相称赵构,韩世忠不禁为之大怒,当下只大声喝道:“叶大人不愧是张邦昌一流的人物,一边嘴里赞颂皇恩,一边却是为敌效力!”
他连连冷笑,只道:“只都说文人风骨,士大夫乃是我大宋根基所在,自丧乱以来,投敌报效的士大夫也不比武人少,真是令人心寒。”
叶宗谔也不发怒,竟是微微一笑,向他道:“韩将军的话,下官并不明白。那张邦昌为女真人效力,虽然后来主动削去帝号,见康王请罪,举朝上下,虽然有祖宗不杀士大夫的垂训,到底劝康王诏令他自尽。不知道今日叶某奉太后之命前来传诏,奉靖康天子为正朔,从此国家不在有二帝相争之患,却是投的哪门子的敌?”
韩世忠愕然不答,只别转过头,不再做声。
其实他起兵一事,不过是激于义愤,伤心自己的老上司被杀,提拔重用自己的皇帝被逼退位,而真正打将起来,万一靖康天子诏书一至,到时候是否奉诏,乃至半途而废,甚至引发东南江准一带的宋军与拥立靖康天子的西军产生争执,直至双方交战,而使得亲者痛,仇者快。
这些事,他身为统兵大将,自然也有考量。只是心中权衡利弊,觉得究竟现在是乱军做乱,自己一向以忠义为立军根本,若是不闻不问,就等着长安那边消息,将康王这个旧主完全抛弃,未免太让人耻冷,是以无论如何,要有所动作罢了。
对方此时将靖康天子抛将出来,以大义正统的名义对他加以驳斥,韩世忠竟是无语可对。
却听叶宗谔又道:“适才所言,康王待下官亦是不薄。下官由下僚直至户部郎中,掌御营军械,官虽不高,却是权重。若是以私恩论,这颁诏之事,下官断不能前来。不过,以公议而论,韩将军,靖康天子今执掌西军,富平一战亲临战阵,岂是康王能比?况且靖康天子是太上皇长子,大宋正统。康王为续宗庙为帝本属权宜之计,安能恋栈不去,与长兄争帝位!”
说到此时,赵桓天子的正统性,终于在这一场争论中,使得叶宗谔取得了完全压倒性的胜利。
不论如何,赵桓才是正统。正统的力量,在赵构没有什么变乱的前提下,还不能完全显现,一旦在苗傅兵变之后,赵构退位虽属被逼,竟是没有人觉得在这一件事上,苗傅做的有什么不对。
便是韩臣忠口口声声,言说要起兵前往临安,也只能以私谊旧恩为借口,而不能说苗傅逼迫赵构退位是谋反造乱,其因便在如此。
“康王退位,虽属兵变,却亦是人心所向。今临安使者已往长安,将此事奏明靖康天子,而不日诏书自长安至,将军是奉诏还是抗诏?若仍如今日,将置我大宋百年来列祖列宗与何地?将军自以为忠义,难道想以私恩坏天下事吗?”
对方越是退让,叶宗谔却是不依不饶,辞锋越发犀利。
韩世忠颓然不语,其部下文人幕僚和武将虽多,在这样层面上的交锋,却也是不敢出一语来辩驳。
半响过后,叶宗谔又逼问道:“将军可愿奉诏?”
韩世忠悠然一叹,回转过脸色来。
他知道此事到此也可以收蓬,不必再扮了。
因起身跪下,向着叶宗谔道:“臣韩世忠奉太后诏,不敢有违。”
他如此一跪,其余诸将亦跪,同声奉诏不提。
叶宗谔只觉得双脚发软,适才借着胸口一股怒气,大义凛然指斥对方,其实若是这韩某人当真恼了,管你是什么颁诏使臣,先乱刀斩死再说,只怕也没有人能替他申冤报仇。
待将诏书开读完毕,由着韩世忠亲手接去封存,叶宗谔终松了口气,向韩臣忠笑道:“将军深明大义,下官总算不辱使命。”
韩世忠微微一笑,一面携着他手,往内堂而去,一边轻声向他道:“世忠原也不打算当真起兵,不过刘光世部,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叶宗谔大惊失色,只道:“这如何是好?”
韩世忠摇头叹道:“刘某人与我绝然不同,他心中唯有康王,康王不肯退位,他在其中作用甚大。我想长安天子心中也是明白,而刘光世心中更是了然。是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救康王复位。此事不能善了,我也不能将刀兵对向自己人,而对岸金兵甚多,我更不能自弃防线。此事究竟如何,唯有静观其变而已。”
第十五章
叶宗谔大惊失色,只道:“这如何是好?”
韩世忠摇头叹道:“刘某人与我绝然不同,他心中唯有康王,康王不肯退位,他在其中作用甚大。我想长安天子心中也是明白,而刘光世心中更是了然。是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救康王复位。此事不能善了,我也不能将刀兵对向自己人,而对岸金兵甚多,我更不能自弃防线。此事究竟如何,唯有静观其变而已。”
叶宗谔只觉满嘴苦涩,却也只得点头道:“不错,下官能做的也只是这么多,底下的事,唯有静观而已了。”
韩世忠微微一笑,向他道:“天下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身为臣子,尽力而已,想那么多也是无用。”
他确实生性豁达,中兴四将中,唯有此人不失忠义之名,又能善得天年,其为人处事的态度,也是重要之因。
见叶宗谔仍是郁郁,韩世忠轻拍他肩,大笑道:“你一个小臣,偏操这么多心做什么?放心吧,以我看来,刘光世不过一庸才,必定会困于坚城之下。仗,一则不会打大,二则,也必定会有利于靖康天子。”
叶宗谔苦笑道:“但愿如此。”
两人正行间,叶宗谔只觉一阵香风扑鼻,转头一看,却是已入韩府内室,有不少妙龄侍女穿梭其间,而内室正中,却是早间在城门处遇到的那美艳妇人。
见叶宗谔行近,那妇人嫣然一笑,向他屈身一礼,笑道:“大人与外子所言,妾身已全听到。但愿天下人都如大人一般,忧心国事,壮怀激烈,天下事自然可为。”
她所言“壮怀激烈”自然是指叶宗谔之前在城门处赋诗言志之举。
叶宗谔还是头一回见到高官大员的夫人如此落落大方,任他不拘小节,也是颇为脸红。
韩世忠却不理会,先向自己夫人一笑,然后方向叶宗谔道:“这是内子,若不是她早前见了大人你,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受诏。”
他说罢大笑,抚须令道:“来人,上酒,我要与叶大人共谋一醉。”
叶宗谔想起今日事,虽然顺利,却也极是凶险,不觉感慨道:“我只道自己是磊落男儿,朝廷命官,行事自有天佑,岂不料,这次助我成大功的,却是李易安这样的奇女子。”
他击掌赞叹,只是叹气道:“可惜李易安是个女子,若是不然,定要结识。”
韩世忠与梁红玉相视一笑,却不言语。
他二人夫妻同心,不用言语,就知对方意思。这叶宗谔看似豪爽,其实骨子里还是人,这世间能人异士甚多,哪里要抱着男女之别不放,当真迂腐!
韩世忠与梁红玉相识时,他不过是西军中的一名小校,梁红玉也不过是一个美貌营妓,若是两人抱着世俗之见,却又哪里能有举案齐眉,结为夫妻的缘分。
他们夫妻的事,叶宗谔却也略有耳闻,此时见他们模样,原本还有些腹诽韩世忠不该娶营妓为正式的心思,一时间竟是踪影全无。
他叹一口气,拿起侍女送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向着这夫妻二人亮杯笑道:“唯愿我大宋得过此关,靖康天子励精图治,北伐女真,富国强民。”
“好,干了此杯!”
韩世忠亦是举杯,一饮而尽。梁红玉虽是妇人,却亦不甘人后,亦是举杯饮了。
三人一时间俱是大笑,只是举杯痛饮,再无别话。
叶宗谔喝到大醉,被人扶起前去歇息时,心中却只是在想:“那刘光世竟敢悍然发兵,不知道苗傅等人,能否抵挡。”
他到达镇江时,脚程已经是极快,究竟是文人体性,赶路不及真正的骑兵。在他到达镇江前两日,苗刘兵变,康王被逼退位的消息,早就传到镇江,自然也更早的传到了驻扎在建康的刘光世耳中。
此人亦是西军将领一脉,其余刘延庆是西军大将,靖康变时,其父战死在开封城内,博得一个忠义之名。康王即位为帝后,刘光世引数千西军精锐前去大元帅府投靠,成为赵构最早的军事力量之一。
刘氏也是西军大将世家,只是声威德性,都远远不如种家将和折家将。刘光世因着家世,早早就成为宋军的高级武官。
只是刘氏父子名声虽著,能力却是极差。在宋兵与女真约定,一起进攻辽朝南京的战役中,数十万西军在童贯的率领下,威风凛凛,直入燕云,却因为刘光世畏敌惧战,约其不至,导致全军大溃,横尸绵延数十里,为女真人所轻,导致后来的靖康惨变。
此人外战外行,内战却是内行,燕云战后遭到降职的处分,没过多久,又因为他率部剿灭了几股强大的北方农民起义军,又被复职。此后历任承宣使,观察使,在赵构手中,更得重用,甚至在建炎三年完颜宗翰进攻扬州一役,刘部全军不战而溃,成为扬州失守的罪魁祸首,赵构对他不但不加罪,反而进封其为奉**节度使,成为中兴四将中最早持节的大将,他在赵构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此人能力如此,德性亦差。其部收容了大股的叛军、起义军的投降部队、土匪,兼收并蓄,来者不拒。军纪差,战力差,只是人数众多,使得朝廷不敢轻视。
由其如此,在朝中的文官大臣眼中,此人不堪使用,屡屡有人攻击,请求赵构不要让此人为将。
张浚曾经向赵构直言:“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罢之。”
这样的意见,在朝中屡被人提起,而赵构一慨置之不理。
如此一来,他对刘光世的倚重信赖,也换得对方的忠心报效。若说韩世忠等人拥立赵构还是为了大局安稳,也是因为赵桓并没有特别强硬的措施所致,刘光世则是完全忠于赵构,甚至为了保全赵构帝位,不惜以自己属下五万左护军与陕甘西军一战。
待苗刘兵变的消息传来,刘光世并没有半分犹豫。一面急派使者,知会韩世忠等镇边大将,一边连发将令,集结大军,等叶宗谔赶到镇江时,他的军队已经在短短两天内集结完毕,齐集在建康城下。
他的使者虽然并没有言明一切,不过已经将刘光世的态度说明,是以韩世忠心中也是明白,此人不管别部兵马如何,也必定会仗着他麾下兵马最多,悍然用兵。
却也果然不出他所料,虽然春寒不宜动兵,军队集结仓促,刘光世的性格也并非武勇,他麾下的左护军的前锋部队却已经在叶宗谔到达的同时,开始向着南方开拔。
鼓旗不扬,士气不显,大队穿着简陋战甲,手持枪矛,一脸茫然与疲惫的士兵,在江南春天午间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走。
刘部所统,号称御营左护军,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成份复杂,完全不能和韩世忠所部相比,甚至连镇守苏州的御营中军统制杨沂中所部,也相差甚远。
这些士兵,成份复杂,训练不精,粮饷不继。因为上司惧战,整个部队的士气也很低迷,他们驻守在天长军时,女真兵还离的老远,五万多人的军队就溃不成军,不敢接战。
虽然刘光世在重新整军时,试图加强军法,整束部队,但是因为自己个人的能力不足,威望也很不够,收效甚微。
看着一队队士兵没精打采的走过,刘光世却并不担心,而是骑在得至西夏横山的白色精骑上,悠然自得,挥动手中的马鞭,控制着身下的战马,以优美的小跳骑姿,慢慢行进。
此时天已近午,天气仍很寒冷,他属下的士兵衣着单薄,装甲不精,一个个冻的满脸乌青,双手红肿。他自己却是在甲胄内穿着厚厚的棉袍,怀中还放着上等的好酒,时不时取出来饮上几口,以驱寒气。在他身边护卫的中军将士,还是他从陕西带出来的西军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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