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商人显然都是川中知名的富户,获得政府盐茶专卖的大商家,此时却如小学生一般,听这赵开声声训斥,竟是无人敢驳回一句。
待他说完,各人乱纷纷都道:“大人说的极是,小人们回去之后,绝不再加盐价。”
又人人苦着脸道:“其实现下的盐价已经太高,不少人宁愿寡淡着嘴也不买,这样下去,咱们得了盐引,也是白纸一张啊。”
赵开也是苦笑,底下的弊端他如何不知道。自从他掌理财赋以来,已经多方设法,减免一些冗费,可是前线军情紧张,官府使费一丝不能减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又有什么办法。
当下苦笑道:“别弄的和苏东坡所说的那样: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山中食无盐。”
见各人还要再说,却是连连摆手,道:“都下去吧,钱是一文不能少,我会和天子禀奏,看看能不能多辟财源,或是减省一些,总之,我这里不再加征,你们也不能坐地起利,若是让我知道,必定不饶。”
“是是,请大人放心。”
众商人虽然被他的话说服,并没有打赢擂台,减免赋税,却也得到了下个月不加收的好消息,便怀着忧喜参半的心情,一个个告辞请出,乱纷纷去了。
“你们还有什么事?”
赵开不是进士出身,也没有到东京陛见过,自然不识皇帝。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却是苦于打下的包票,下个月未必能兑现。他在商人集团面前,素有威信,靠的是雷霆手腕和多年来竖立的威信,若是失信于人,则一切付诸流水。心中苦闷,问着呆着不走的赵桓时,却是没有了好声气。
“见着圣驾,还敢如此无礼?”
薛强见赵桓并不肯回答赵开的问话,而只是微笑不语。他聪明机灵,自然知道皇帝用意,当即上前一步,大声斥责赵开。
“圣驾?”
赵开面露疑惑,却是不停的打量赵桓。
他自然接到了张浚的密信,知道皇帝已经离了关陕,翻越秦岭,由关中入汉中,沿途考察民风和官员的声望才干。
他接到密信后,心中颇不自安。近来的川陕情形,已经很有些尴尬。张浚以知枢密院事和宣抚川陕的身份,原本是川陕十路一人独大,皇帝回来后,已经在暗中收权。几个月下来,兵权已经收归皇帝自己掌握,张浚身为枢密宣抚,很多武将已经直奏皇帝断事,而不经过他。
除此之外,皇帝下诏起复李纲,又调来很多当年在靖康年间得力的大臣,虽然现在二帝并存,在川陕各地,已经明显是靖康天子当家。
如此一来,他身为张浚的得力部下,能不能见信于皇帝,继续受到重用,已经是他本人仕途上的一道难关。
经略关陕(20)
他正是惊疑不定,门外却是嘈杂连声,不禁厉声喝道:“外头是怎么回事?”
几个家仆跌跌撞撞跑进房来,却一个个是满头大汗,向他道:“外头来了几百个兵将,都是盔甲鲜亮,说是官家的御前班直,将咱们府前府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开听到此时,心中再无怀疑,急忙跪倒,向赵桓行礼报名,一切依足仪式。
赵桓含笑坐下,待他礼毕,便道:“此地不比朝堂,无须太过多礼,坐下说话吧。”
赵开看他神情很是欢快,言谈举止也很随意,想来经过一番查考对自己很是满意。他心里一边思量着皇帝这样做法的用意,一边措词答道:“宰相在天子面前尚无坐处,臣岂敢。”
赵桓失笑道:“适才看卿断事,有经有权,很有办法,怎么在朕面前,就这么拘泥。”
他转头向薛强吩咐道:“来,给他搬椅子。”
赵开知道再辞反而不好,宋室虽有太祖撤宰相椅子的故事,不过后世帝王多半谦抑,大臣进见坐着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因此连忙又向皇帝谢过,便即坐下。
却见赵桓先不说话,只是拿过文案上残留的公文,细细阅览。
这当口康承训等人已经进来,看到皇帝和大臣说话,却也不便见礼,只带着几个蒙古百户,侍立在旁。
赵开却是闻到一阵膻腥气,他心中不满,觉得皇帝身边还留着蛮族做御前班直,太不成话。只是他城府深沉,不肯多话,脸上亦是古井不波,完全看不出情绪波动来。
赵桓细看过去,却见赵开的字并不是当时流行的瘦金体字,而是师承颜体,写的古朴苍劲,大开大阖。
他看看端坐不语的赵开,心中暗自一笑。
字能识人,饶是此人现下一副良善君子模样,其实心胸中自有丘壑,这一手字便出卖了他。
他忍不住先赞了一声,道:“好字!”
赵开忙起来来道:“臣的字怎么能称好,陛下和太上皇学字,论造诣比臣高明太多,臣惭愧。”
赵桓淡淡一笑,答道:“为君的,字写的好,画画的好,都不是好事。”
赵开顿觉愕然,却是不好接话。
赵桓又看了一气,终将那几份公文放下,展颜笑道:“卿的文字断事,干脆利落,果断刚毅,怪不得能将川陕的财赋理的井井有条。”
“臣岂敢,人都说臣是理财能吏,不过臣却惭愧,川陕在臣手里,越来越疲弊,以此时的财力,供奉官府开支都很吃力,若是再兴军打仗,却是有些支拙不开。”
“你也很为难,各地的情形朕都看了,都很困难。你能以十路地方,支应几十万人的物资,很是不易。”
“臣惭愧。”
赵开到底跪下,向着赵桓行礼道:“虽然如此,臣还要奏明陛下,以川陕十路的力量,很难再支持大规模的战事。除非江西、荆湖、准南、广南等路都上缴赋税至此,不然,臣断言,两年之后,川陕可能生乱。”
他这样说,虽然是实情,却也有试探皇帝对远在杭州的九弟,到底是何打算的意思。
原以为皇帝必定着恼,甚至会斥责于他,却见赵桓微微一笑,答道:“暂且不会兴军,财赋的事,朕心中已有计较。”
他其实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现代的财政办法,却是左思右想,有的太过先进,不适于现代,有的缓不济急,很难迅速实施。而且他返回不久,根基不稳,有很多事不能太过操切,唯恐落人口实。
至于赵构,他更加是不能急。
最少在表面上,他完全不能露出自己要设计对付这个九弟的打算,甚至无论人前人后,他绝不会指责赵构一句。
他也知道,赵开刚刚试探,也有投效自己的意思。
毕竟先回的关陕,西军将领看到自己亲临前敌,已经死心报效。至于首鼠两端,在赵构和他之间来回徘徊的,待此次回到西安,自然会加以料理。
至于赵开…
赵桓微微一笑,向着他道:“卿之长才,朕已知道。川陕得力于卿不少,将来天下亦将得力于卿。”
说罢,起身又道:“既然来了成都,自然要见见知府,还有别的官员。此间事了,朕也就不再巡行了。”
赵开也急忙起身,一面在心里想着皇帝适才的话,一面劝道:“陛下微服巡行,虽然可以直观民情,不过太过危险。“
赵桓近来已经很读了一些当时的皇帝起居注,听他这话,不觉笑道:“太祖当年也常微服出行,有大臣劝他,他说:周世宗当年听信传言,认为夺他天下的是方面大耳的,杀了不少,朕在他身边却一直无事,可见皇帝自有天命。”
赵开微微一滞,很想说太祖英武,皇帝不可与他相比。不过想到眼前这个瘦弱的帝王竟有勇气在战阵前擂鼓助阵,这话涌在喉间,却又咽了回去。
当下君臣出门,一起往那成都的知府府邸而去。
阖城百姓此时已经皇帝驾临,却是满城轰动,大街小巷涌出了数十万百姓,拥挤在赵开府邸四周。
成都驻防并没有禁军,只有一些厢军和扑火军,此时得了军令,急忙出来维持,却只能勉强在人群四周,挤开一道通路。
康承训等人满头大汗,向赵桓劝道:“陛下,还是等人群被驱散,净街之后,再去那知府衙门吧。”
赵开也道:“哪有陛下去见臣子的道理,还是将成都府的官员一并召来,就在臣府中见见的好。”
他们觉得害怕,赵桓却只觉得如此情形,却是难得之极。
他见了无数的官员、将军、士兵、还有被当成士兵的民伕,入西安时,有几万禁军和御前班直开道,所有的百姓都跪在道路两边,或是关门闭户,不得目睹天子的容颜。
而唯有在这样不经意的场所,突然爆发出来的情感,才是天下人最真实情感的体现。
宋室毕竟尚未失去民心。
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身躯站在道路两侧,尚在童稚之年的小儿,骑在父亲的肩头,小声的询问着什么。
赵桓站在高处,一眼看去,却只是黑压压的人头,先是吵闹,后来在厢军的喝斥下,已经渐渐变的鸦雀无声。
他止住还在劝说的康承训,自己先骑上侍卫牵来的白马,翻身骑上,策马先行。
见他如此,其余几百名班直侍卫不敢怠慢,急欲跟上。赵桓稍稍摆手,命他们不要跟的太紧。
看到他如此亲民,并不畏惧,城中赶来围观的数十万百姓,却有不少感情脆弱的流下热泪。待皇帝稍近一些,便一个个山呼万岁,俯首而跪。
赵桓面露微笑,却在这一排排跪倒的人群中,缓慢而行。
康承训等人相随其后,却是捏了一手的冷汗。
待到知府衙前,围来的人群终于被隔挡开来,四周跪倒的,却全是身着官袍的官员。
康承训终松了一口大气,亲自上前扶着赵桓下马。
他禁不住埋怨道:“官家此举,也太过冒险了。”
赵桓轻轻摇头,向他道:“承训,民心可用。朕要做的事太多,唯有让人知道,朕得天下士民之心,做起事来,掣肘会小很多。”
他心中一时激动,却是忍不住向这心腹近卫首领说了实话。
民心,真是一个很难揣测的东西。
历史上的成功者,很少有不会利用民心的。而在古代中国,擅长此道的君主,却是太少太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赵桓一路看来,再加上历史上对宋朝的评价,使得他对当前的局势已经渐渐有了明显的评价。下一步如何着手,已经有了一些腹案。
而在赵构未除,宋朝百年来习惯优礼士大夫的大环境下,如何更改积弊,痛下狠手,却也着实教他为难。
既然民心可用,那么就利用一下民心,将百姓捆上他自己的战车,却又何妨。
经略关陕(21)
赵桓在沿途民众的欢呼声中,进入成都府衙,打眼见到的,却是一排排跪在地上的百姓。在他们身前不久,却有数下正趴伏在地,臀部满是血迹,显然是正在被施以仗刑。
他虽来自后世,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废除肉刑的时候,虽然看的一征,却也并未说话。
知府曾时迎上前来,向他又行大礼,赵桓勉慰他几句,便向他问道:“这些人犯了什么罪,打成如此模样。”
那曾时面色白皙,浑身修饰的极是整洁,亦是满脸干练之色。
听到皇帝问话,忙答道:“这些人,有的交不起赋税,有的谩骂朝廷,侮辱士绅。再有,便是贩卖私盐。”
赵桓心中沉重,眼前的这副画面,可不是他在一些黑白电影上看到过的?
所不同的,他现在已经是所谓的官僚地主阶级的总代表了。
有心要骂这曾时几句,他却也并未做错。而赞同他此举,却也有些不大对头。
只得道:“百姓也有苦楚,放了他们吧。”
却不料曾时将脸一板,答道:“陛下,臣守牧一方,自然要遵循朝廷法度,陛下虽有慈心,却也不可败坏朝廷法度。”
这样的顶撞,在宋朝官员看来,居然并不算特别的过份。不但曾时脸色如常,就是赵开等旁观的官员,也是面不改色。
赵桓微微一滞,把心里的恼怒强压下去,只微笑道:“卿言有理,既然如此,朕自内库中发出钱来,替他们交纳了赋税,如何?”
曾时拱手道:“陛下慈心,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刁风不可长,若是普天下的百姓都如此,陛下又能发出多少内桩钱?”
赵桓只得点头称是,命人将那些欠着赋税交不起的百姓送出,又命人补上他们的欠税,这才做罢。
看着那些百姓含泪去了,赵桓却也是心情沉重。
宋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家与官员的利益息息相通,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集中在百分之二三的官绅地主手里,而他们,却是不肯多缴赋税,为国解难,却仍然将沉重的负担压在百姓身上。
北宋末南宋初,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若不是民族战争转移了天下人的眼光,事态如何发展,殊难逆料。
大部的百姓被放出,却仍有部分百姓跪伏于地,没有被放出。
赵桓看他们几眼,却见都是满脸的桀骜不驯之色,一个个身形壮硕,虽然被强迫着按倒在地,却都是高抬起头,不肯服帖。
只是他们可能也想不到,皇帝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在努力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时,却也带有几丝不安。
当世之时,哪怕是杀官造反,百姓却也很少有将矛头直接对准皇帝的。
赵桓因问道:“他们都是贩卖私盐的罪犯了?”
曾时答道:“正是。这些人胆大包天,十几个人啸聚一处,贩卖私盐,臣派兵将他们尽数擒了,这伙人却强项的很,并不服罪。依律,当处斩刑。”
这伙人却也当真强项,听得曾时要将他们处死,却仍然无人肯出声求饶。为首的,还脸暴青筋,显然是极为不服。
若不是皇帝在此,想必这些人要破口大骂了。
赵桓心中知道,宋律对士大夫极为宽容,却也有对小民极为严苛的一面。贩卖私盐二十斤以上的,就可以判处死刑。
只是律法无情,几个皇帝治政却还宽仁。若是不然,光庆历年间就有一万多人贩盐在二十斤以上,都杀了,却真是血流成河了。
因着此故,象这样贩卖私盐犯了死刑的,多半是刺配流放,眼前这些汉子,显然都是将脑袋提在手心的滚刀肉,处死尚且不怕,更别提刺配流放。是以曾时的话,却是吓不到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赵桓并没有被对方恶劣的态度激烈,而是神态平和,向着跪在最前的一个壮汉问话。
那壮汉头发凌乱,并没有梳理,脸腮上胡须根根暴起,面若黑炭,赵桓仔细看他,却也忍不住赞:“好一条汉子。”
那汉子原是打定了主意,杀剐随意,绝不求饶,也不说话。
只是看着赵桓坐在自己身前,笑咪咪询问姓名,却是很难再保有原本的主张。
他咳了两声,终于答道:“官家,小民姓王名荆,海州人氏。”
“喔?”
赵桓前生却也是海州人,却用海州话向他道:“那你怎么到此地贩卖起私盐来了?”
那王荆吃了一惊,差点儿跳将起来,向他道:“官家怎么会说小人的方言?”
赵桓听得乡音,心中高兴,却是又转了官话,笑道:“朕在五国时,与张叔夜日夜谈天,他在海州多年,有时带了口音,朕却是学了几句,解闷罢了。”
他原本是一时忍耐不住,那王荆却是面露喜色,叫道:“原来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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