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凤山怔了一下,对寒冰道:“你随我来。”
寒冰跟着花凤山到了后院,进了花凤山所住的正屋之中。
花凤山从床头的一处暗格中取出一只精巧却有些古旧的檀木匣,打开来之后,从里边拿出一枚造型古朴的玉,交到了寒冰的手中。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只是当时你的年纪太小,无法配戴,而你那倔驴一般的师父又拒绝替你保管它,皆因它是当年冷家人用作休妻的信物。于是我便将它收了起来,无论如何,它都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
寒冰细看手中那枚饰有云雷纹的白色玉,发现在靠近缺口处被人刻了一个篆体的“漱”字。
“冷漱玉,这便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
见寒冰神色怅然地看着那枚玉默不作声,花凤山猜想这孩子定是听到谁人谈论起冷衣清的事情,心中难过,却又不愿让他师父和舅舅伤心,才来向自己打听那些旧事。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寒冰的肩膀,温声道:“关于你娘亲的事情,我这个舅父可是比他们谁都清楚,你若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便是。”
寒冰那双明亮的星眸闪了闪,随即淡然笑道:“怕是最近故事听得太多了,不由得偶尔追忆起一些旧事,还不知今夜我又会听到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花凤山微微一笑道:“人老了,才爱讲故事,你还年轻,将来总会有自己的故事。至于从前的那些旧事,听听也就罢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无法重历,更无法改变。”
寒冰默默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然挂着一抹明朗的笑容。
第一百零一章 父代子亡
看到右半身已完全动不了的严域广竟然强撑着,几乎是瘫坐在一张宽大的高背扶手椅上会见自己,浩星明睿不由暗自一惊,心中对这位襄国侯的看法顿时有了极大的改观。
几日前,在定亲王府中第一次见到携子登门的严域广时,浩星明睿的心中对这位襄国侯多少存了几分鄙夷。只觉得此人气量狭小又极为护短,所言所行亦有些愚蠢可笑,实不具一位前右相所应有的气度胸襟。
再加上此前从别人口中所听到的,也尽是关于这位前右相如何在狼狈逃命时摔断了腿的窝囊事,他便不免对其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此人必是一个软弱怯懦之辈。
然而,此时见严域广这般强忍病痛,也要保持尊严地面对自己,浩星明睿便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愚蠢,更不软弱,今日自己若想达到此行的目的,怕是要费上很大一番心思。
不过他的心里虽是在转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念头,说出口的话却是极为客气有礼:“严侯身体有恙,在榻上安歇就好,怎么还这般辛苦地坐在这里?如此一来,反倒让本王更觉愧疚,实不该在此时登门相扰!”
大概是受疾病困扰,严域广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但大意还是能让人听懂,“王爷屈尊前来探病,微臣铭感五内,无奈这残病之躯,不能以礼相见,还望王爷见谅!”
“严侯言重了!此次本王虽说是代皇上前来探病,但其实本王的心中对严侯也是极为挂念。毕竟你我曾同殿为臣,且又有亲属之谊,你这一病,令本王甚是担忧,不亲自前来探看一番,又怎能放心得下?”
听了浩星明睿这一席极是虚伪的场面话,严域广的眼中竟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丝嘲讽之意,“想必令王爷放心不下的并不是我严域广,而是另有其人吧?”
浩星明睿被他这般当面顶撞,不但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既然严侯不喜虚套,那本王便也直言不讳了。看来这几日在府中静养细思,严侯已将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理出了个大概。
你所猜不错,这整件事确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目的就是要逼严侯你说出那些与济王串联勾结、意图谋反者的名字,以及他们与济王私下交往的诸般实据。”
“那皇上为此开出的条件又是什么?”严域广竟是半句废话也不多说,直奔主题,丝毫没有性情软弱者的瞻前顾后与犹豫不决。
“世子的一条命。”见他如此,浩星明睿便也跟着干脆起来。
严域广似是早就料到会有此种结果,神色不动地问道:“那济王呢?”
浩星明睿笑了笑,“严侯希望济王会如何?”
直到此时,严域广才抬眼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定亲王爷,“便是死,也好过落得与那位真正的定亲王一般的下场!”
听了这话,浩星明睿并未感到如何吃惊。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从见到严域广的第一面起,这位曾与原来的定亲王同殿称臣的襄国侯,就已对他的身份起了怀疑。
只不过,当时严域广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且毕竟与定亲王多年未见,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以他的城府,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出自己的那丝疑心。
然而当事情渐趋明朗,尤其是当严域广意识到自己已中了皇上的圈套之后,再想到那位表现可疑的定亲王,自然便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怀疑这位所谓的定亲王,其实是个皇上扶植起来的假货傀儡。
而且浩星明睿也已经看出来了,严域广之所以会选择在此时当面将真相挑明,并不是出于一时激愤的鲁莽之举,而是他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原来严侯都已考虑清楚,那本王便也无需多言了!”浩星明睿不由叹了一口气。
“不交名册,世子死,交出名册,我死。既然我们父子中必有一人得死,那自然应是我,毕竟严家的香火总要有人传下去。”
“你既已猜到济王定会杀你灭口,又何必关心他的下场会如何呢?”
“我未守誓,他杀我理所应当。可他毕竟与我有血缘之亲,我关心他也是人伦之常。”
浩星明睿冷笑了一声,“这倒是奇了!你这当舅舅的外姓之人竟然关心起人家父子相残的事情来!严侯有此闲心,当初何不多花些时间,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父代子亡的下场!”
严域广的脸上尽是一片黯然之色,“正是因为兴宝此番沦落下狱,我才终于幡然醒悟,他之所以会有今日,皆是拜我这当爹的所赐!当初为名为利,更为了严氏一族的兴衰荣辱,我将自己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那些如今看起来其实毫无价值的东西上面,却单单忽略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宝物我那早逝的妻子留给我的独子。看到自己的儿子变得如此不堪,我不免就会想到皇上的儿子,想必终有一天,皇上他也会像我今日这般后悔莫及!”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严域广的身体已开始有些承受不住了。“呼哧”、“呼哧”地连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勉强抬起左手,指了指这间书房北侧靠墙的一方高几上立着的一块灵牌,并向浩星明睿点了点头。
浩星明睿起身走到那张高几旁,将严域广所指的那块灵牌连同底座取在手中,匆匆瞥了一眼灵牌上所书的名字,便回身将之交给了严域广。
严域广接过来之后,将那块灵牌抱在了怀中,笨拙地用能动的那只左手将它的底座打开,里面竟是有一个暗格。他伸手从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绢册,将它交给了浩星明睿。
“这上面是所有已投靠济王的朝臣及将领名录,我想皇上看过之后,必会从此再也睡不安稳了!”
浩星明睿随意打开翻看了一下,大部分名字皆在他意料之中,可是有几位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就连他都感到有些吃惊。
将绢册揣在袖中之后,他对严域广道:“严侯请放心,世子不日之内便会安然回府。”
严域广漠然地看着他,“有了这本名册,皇上要杀的人怕是会有很多,怎还会有闲心来杀我严域广的儿子?”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浩星明睿,只是低着头,用那只颤巍巍的左手,仔细擦拭着怀中的那块应是属于他已故夫人的灵牌。
浩星明睿见此情景,不由暗自一叹,这严域广实可算是严氏家族中的一个异数!
这种豪门大族出身的人,从小便被灌输了万事皆以家族为重的观念,血缘关系不过是他们联结彼此利益的一种纽带。因此在家族利益面前,一切都可以牺牲,包括亲情和爱情。
可严域广却违背了这一“以家族为重”的祖训,始终将自己的家人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所以在十几年前的那场劫难来临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举家逃亡,而不是与严氏一族的尊荣同生共死。
绝大多数人都会将他的这种行为看成是软弱怯懦,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为了家人,不惜承受来自世人尤其是家族中人鄙夷不屑目光的那份勇气。
这一次,他又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儿子,而不惜让严氏一族落得一个被打压、甚至从此衰败下去的结局。他只想做一个自私的父亲,而不愿成为家族的英雄。
严域广的这个选择虽然并不值得敬佩,却仍是让浩星明睿生出诸多的感慨。
原来,那个一无是处的严兴宝,至少有一点是绝对胜过玉儿的他有一个可以为了他而不惜牺牲一切的父亲。
而玉儿呢?只怕就连承认有他这个儿子存在这件事,他那位身为左相的亲生父亲都未必肯做!
第一百零二章 城下之盟(一)
听到下人来报,说定亲王的车驾已到了府门外,冷衣清连忙亲自迎出大门,将这位如今最为得势的辅政王爷请至正厅落座。
品了片刻茶,闲话了几句之后,浩星明睿忽然状似无意地道:“冷大人想必也听说了,关于严侯世子杀害船家一案,京兆府已贴出告示,明日便要开堂审理,还不知最终会审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冷衣清淡然笑道:“此案轰动京城,微臣确也略有耳闻。听说花府的人也卷入其中,不知花神医可向王爷您提起过此中的原委?”
“昨日我倒是去了趟花府,花凤山确实告诉了我一些内情。原来,此事都是他那个外甥寒冰在外面闯的祸,花凤山竟是毫不知情,直到京兆府的捕头找上了门,他才知道出了事。一气之下,他竟然当着府中所有人的面,将那个寒冰给狠狠责打了一顿!”
冷衣清本就未指望这个一肚子鬼心思的假王爷会讲实话,只是他既然在自己面前提起此事,必是又存了什么阴诡念头。
他们此次通过严兴宝打击严氏一族,其目的就是要扳倒济王。只不知此举背后的动机又是什么呢?真的是完全受了皇上的指使,要制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政变?还是他们其实另有打算,不过是利用皇上来行这雷霆手段,借以铲除异己?
若是前者,那么自己的处境便岌岌可危。皇上对于心怀异志之人,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无尽的冷落与打压,最终能够丢官保命已属幸运。
可若是后者,那么自己眼下便不会有太大的危机,当然前提条件就是自己同意与他们合作。
想清楚了这些,冷衣清的心里便定了下来,笑着摇头道:“没想到花神医的脾气竟是如此火爆!小辈犯了错,私下里教训一番便可,何至于要当众打板子,还闹得满城皆知,实是无此必要!”
浩星明睿不由讪笑了一声,道:“冷大人所言甚是!这花凤山确是有些小题大做了。我昨日也是劝解了他半天,才算让他把这口气给消了。”
随即他又突然话题一转,“对了,我听花凤山说,他曾送了一幅画给冷大人,不知可否让本王鉴赏一番?”
冷衣清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心领神会地笑道:“去年花神医确是送了一幅《柳塘春》给我,被我挂在徽园的书房之中。王爷若不嫌远,便随我过去一观。”
浩星明睿马上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花神医的画,便是再远,本王也是要去瞧一瞧的。”
于是,冷衣清便带着他穿过一道月亮门,进了隔壁的徽园。然后两人顺着一条林荫小径向北,走过一道抄手游廊,便进了位于内院的一间书房之中。
落座之后,浩星明睿含笑看着冷衣清道:“冷大人处事机敏,应变果决,实不愧为能够领袖群臣的宰辅大人啊!”
冷衣清冷笑着回了一句:“与王爷一起共事,若不能随时应变,怕是连脑袋丢了,都不知是被谁砍去的!”
听到这明显是带着怨气的挖苦之语,浩星明睿却颇为自得地一笑,道:“冷大人能够有此识见,便已是不凡,实是比那些刀斧悬颈而犹不自知的冥顽之辈高出太多!如此一来,倒是可省下我许多的唇舌了。”
“此处极为隐秘,王爷再无须担心隔墙有耳,尽可省去那些不着边际的虚辞伪饰,还是痛快说出你今日的来意吧!”冷衣清冷着声音不客气地道。
浩星明睿不由哈哈一笑,“看来冷大人已决定破釜沉舟,舍命一搏,故而才如此直言不讳,无所顾忌了!好,冷大人既有此心,本王自当奉陪到底!”
说罢,他猛地从袖中取出一本绢册,扔到了身旁的书案之上。
冷衣清瞟了一眼那本绢册,并未伸手去取,只是语气淡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来府上之前,本王先去了一趟襄国侯府,看望了一下病中的严侯。一番恳谈之下,严侯便将这本绢册交给了我,希望以此换回严世子的一条性命。”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忽然摇头叹息了一声,“‘养不教,父之过’,这亘古不移的道理却是很少有人听得进去,直至大错铸成,方知悔之晚矣!好在本王无有子嗣,倒也少了这许多的烦恼。只是冷大人膝下多福,有此前车之鉴,尚须引以为戒啊!”
冷衣清坐在那里越听越心惊,这本绢册自不必说,想是上面有不利于他的内容,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可是这假王爷竟然说他这唯有一个独子的人膝下多福,那定是在暗指芳茵所生的那个孩子。只是他这些明显的警告之语,到底是出于何意呢?难道,那个极善闯祸的寒冰,竟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
看到冷衣清那张已不再淡定的脸,浩星明睿心中暗自冷笑,决定点到即止,遂又将话题拉回到了严域广的身上。
“冷大人却也无须太过担心这本绢册的事情,上面虽提到了大人你的名字,但这些都只是严域广的片面之词,并无任何实据,故而本王并未打算将它呈给皇上。”
这些话其实并未给冷衣清带来太大的安慰,因为从对方暗示他来此处密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假王爷必然不是皇上的人!那么,他暂时便无须为自己的安危担忧,无论如何,这位假王爷及其背后之人都会对他善加回护,以便进一步利用他为其做事。
而真正令他心烦意乱的,还是那句“养不教,父之过”!
随着对方一步一步有意识地将真相慢慢揭开,到了图穷匕现、针锋相对的那一日,他又该如何自处呢?是父子相认,还是父子相残?若不想那种两难之局出现,他此刻就要做出选择彻底地投靠对方。
然而,这种选择,又实非他心中所愿。
以他博览群书、通读史册之所见,扶保正统方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这位假王爷背后之人,即便真是当今皇上的七皇弟定亲王,依制也绝无成为储君的可能,除非是将皇上所有的皇子都杀了。所以显而易见的是,这位定亲王能够坐上皇位的途径只有一条谋权篡位。
多年宦海生涯,冷衣清虽承认自己热衷权力且极富野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