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侧身,已有十七八个念头从明熹脑海中划过。最心爱的女儿遇险,任凭他是背负血海深仇的战将,也会一瞬间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变为一个心慈的父亲。他身处魔宫,本想慢慢消解和妻子的误会,可这时火烧眉毛,她的母亲有权知道一切。女儿若是因为上辈的恩怨遇险,夫妻俩就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明熹知道魔宫是由幽冥之境育出的至阴苗木所建,充盈着木灵,寻到木灵最盛的所在,就能见到青璃。明熹此时仙骨已被剔,实乃肉体凡胎,一身本事全凭自身过硬的修为,没有了仙法的依托,在魔宫反倒行事自如。当年总盼着与妻子见上一面,故而主修了木灵,如今才得以在魔宫来去自如。
木灵的感应愈来愈重,这是处明熹从未到达的所在,隐在魔宫的腹地,攻守皆可,指挥自如。如果不出所料,隔着重重帘幕的那个身影,当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妻子。
他对她,是满腹的歉疚。
明熹用幻力结成一只青鸟,低诉缠绵的鸣音,曾经不分昼夜地回响在他们成婚的碧海之东隅。那时的战神和鹊仙,是那样意气风发,正是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经历了那样多的人和事,丈夫轮回下世,妻子继承了魔宫的无上权势,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是任谁也不曾料想到的。那么亲密缠绵的青鸟鸣叫,恍如隔世,昔年的美好一幕幕重演,锦样年华,浓情蜜意,那青鸟的鸣叫听来也是悦耳动人,如今才只觉得相思哀苦,那青鸟分明是寓意着离别的鸟儿,“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即便那一刻是祝福,也是祝福各自珍重罢了。
此刻的青璃,内心缱绻反复的,应当也是这个念头吧,他们毕竟是至亲夫妻,曾经那样心意相通过。
“我回来了,璃儿。”
等到这一句回来,已是相隔天荒地老二十载,彼时在天宫分离,此刻在魔宫重聚。百转千回,夫妻俩已是人魔殊途。
青璃银发曳地,茜素红的衣袍随风翻飞,口中默念着什么,忽的一个凛冽的掌势自重重掩叠的衣袖中发出,击向明熹,她整个人隐在赤红的屏风里,宛如立在火中,明艳炽烈,裹挟着山川河海之怒。
明熹瞧不清青璃的容貌,定下神望了许久,然,回神之时,已自知掌势凛冽,抵挡不住,轻轻一个回身跃起,堪堪避过了最凛冽的力道。奈何至阴的地宫专克纯阳灵力,明熹功力大减,右肩被冲击,雪白的衣袍一下子被喷涌的鲜血染红。
他也不管不顾自己已是凡人之躯,耐不住失血过多,既不包扎、也不封穴道止血,喃喃道:“我回来了,我寻你来了……”
终于传来魔君犹如哭号的嘶哑之音,“我等了那样久,那样久。”
青璃从屏风后徐徐走出,素手依旧是当年的素手,只是右手中指戴上了一枚象征魔宫无上权力的骷髅圣指环,身姿也依旧是当年的身姿,脚步更添沉稳威严,然而昔年的一头泼墨青丝,却再难寻觅,光洁如昨的脸庞,在轻灵飘逸的一头银丝之下,显得莹白如玉,温润光彩。
玉颜未老,却为君一夜白头。
明熹终于看清了爱妻的容颜,只觉得二十载恍如一梦,梦中悲辛唯有自知,两处皆是断肠。
“刚被抓来魔宫时,我总想着,我的夫君是神界大将军,拯救万民于水火,总会来救我的。于是我就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头发都白了,你都没有来。”
“我所经历的所有磨难都不足以抵消我的过错,是我负了你,可是璃儿,明嫣她现在恐有危险,请你务必派人前去营救,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我皆在魔宫,她若是落入天帝之手,只怕凶多吉少啊。”
明熹急切而苦痛的肺腑之言,落入青璃耳中,却回应了一声轻哧:“你为天帝尽忠职守一生,连落入魔宫的妻子也弃之敝履,天帝岂会危害嫣儿?”
“从头至尾,便是天帝害了你,害了我,现在又要加害我们的女儿,你如何不知,我已被贬为凡人,脱去仙籍,这岂会是施加给总角之好、忠臣知己的惩罚?当年我为了不让魔军伤害你,放弃了抵挡,致使十万天兵损失过半,南天门大开。你该晓得,我们之间定有误会,否则我如何能够有力自保二十年,却不来救你?”
青璃袅袅婷婷地走到明熹的面前,一袭茜素红衣袍鲜艳欲燃。这么霸道的颜色,昭示着她魔君的尊严不容践踏,也迸发着她二十年来强烈的怨恨。她伸手,用法力修复着明熹的伤口,眼神仍是淡淡的,漠然道:“在解释清楚前,不准你死。”
魔君心智非凡,法力却甚是一般,凭着魔君圣指环的威力,约莫一个时辰,明熹的伤势痊愈,肩头已看不见疤痕。
疗伤期间,他只凝神瞧着闭目施法的青璃,食指欲触及她的发,又似被灼烫般收了回来。如此往复。已不下十次。
“那你为何不来救我?我在魔宫呆了很久很久,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来救我,终是等到死心了。你知道的,心死了,就再难活转过来的,于是我成了三界里无坚不摧的魔君。”她的声音温柔如水,一如他们的初遇,小仙娥就是这样略带嗔怪地质问着当年的战神明熹。许是耗费了法力,身体虚弱的缘故,她的神色柔和下来,似是沉醉在瑶池美景中的那个鹊仙。
明熹就这样凝视着她,眼睛干净澄澈,内心诚然至性,一如瑶池畔初遇的那样,宁和道:“因为天帝告诉我,你是魔宫的细作。”
只一句,聪慧如青璃,已了然这二十年来发生的是是非非,缘起缘灭,所为何事?
身为魔君,脸上的恍惚深情只容许一个转瞬,就必须消逝,这是前任魔君精心训练的结果。鹊仙青璃,因为她成了明熹之妻,所以被不明不白地湮灭在了那场神魔战役里,不明不白地转换身份,又活到了魔宫里。
千百年的修炼,一朝羽化成仙,那时的她,谨慎谦卑地当着唯一的差事——照顾瑶池里碧莲花。嫁给天地间英勇至伟的男子,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事,她一度以为,自己千百年的苦修,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天赐良缘,岂不知,世事变化无常,因为天帝的阴谋,这一场天赐良缘终至今日的夫妻相残。
青璃传了魔宫一等一的高手,由左右护法带领,去营救明嫣,只求她逢凶化吉,安然归来。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青璃曾花费大量精力搜寻她的消息,拳拳爱女慈心可见一斑,只是如今对手强悍精明,青璃不免暗暗悬心。
看她那么尽心竭力地救治自己,想必是原谅自己了吧。明熹默默想着,把憋在心里的话,一一说出,“那场战役里,我受了极重的伤,治了五年才治好。”
“五年?”青璃有些不可思议,该是多么重的伤,要让法力高强的明熹医治五年?
“那场战役几乎消耗了我所有的灵力,连紫霄宝剑也灵力尽失,我初醒来时,是在汤谷,已是一年春秋。天神告诉我,你是魔宫派至我身边的细作,自导自演了一场苦肉计,利用我在你被抓获一刹那的犹豫,攻破了南天门。我自然是不信的,纵然重伤之下,我也要找到你,和你当面对质。可就在这时,他们竟要处死明嫣,说她是神魔孽种,我无力自保也无法保全她,于是只好当众掷她于地,而天帝那时也稍加阻挠,才留住了明嫣的一条命。”
“我们可怜的嫣儿,她的爱魄便是丧于那日吧?我在魔宫用法力窥视她时,难怪总觉得,她三魂七魄不全。”
明熹知道妻子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们父女,欣喜地一笑,继而道:“如今想来,那也不过是天帝制衡我的计策罢了。留住明嫣才能断了我寻你的念头,明嫣若是死了,必无人能阻止我找你。他们把明嫣的爱魄养在天上,迟迟不肯归还,也是留一分安心罢了。我一边治伤,苦于痊愈遥遥无期,一边看明嫣啼哭,想着她一生注定凄苦,心中已打定主意不愿再见你。”
“也便是那些变故聚集在一处,经有心人挑拨算计之下,你就绝了心思,再不愿见我?明熹,我们是至亲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你竟听信外人之言,弃我于魔宫二十载,不闻不问,你害得我好苦。”
明熹只一把将妻子捞如怀中,拥着那一袭茜素红袍、一头委地银丝的凄苦女子。千错万错,自己已是万死不足以赎罪,他违背了瑶池边的信誓旦旦,没有保护好她。哪怕所有人都说她是魔,可眼见为实,自己竟信了别人的话,都未曾见过妻子一面,就把她弃置魔宫二十载。
那时的他,还太过年轻,初做了丈夫、父亲,却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中,身心奔溃,做出了后悔一生的决定,他太过武断,甚至辜负了战神的美誉。
那时的她,太过率直倔强,空守着夫君来救自己的希冀,苦等不来,青丝一夜白头,怨毒也日复一日。然而她却忘了,她是鹊仙,她最骄傲的身份,就是这个千年累世的功德修炼成的身份,每每盯着白发出神,心也淬上了毒,终至受了魔君的蛊惑,入了魔道。是她最后的抉择,让天宫的明熹崩溃,相信了妻子是魔宫细作的真相,带着女儿轮回转世。如果她能坚守最后的防线,等到明熹伤愈,他必定回来魔宫找自己,救自己的,不是吗?
明熹青璃,绝配的一对璧人,在最初的最初,都犯了错误——不够信任彼此。忠贞,是爱情的初始,也是结束。他们谁又比谁活得更辛苦,都以为是对方背叛了自己,谁又比谁更值得原谅?
罢了,罢了,误会已然解开,前嫌是否能冰释?
从前,即使冰释前嫌,他们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可是现在却不一样。明熹,来到了魔宫,他要和青璃一起,制定一场毁天灭地的复仇。他们今生的错,他们今生的苦,都是来源于那个人啊,必须向那个人复仇!
作者有话要说:
☆、敢叫日月换新天
围困在天宫之中,唯有自救才是上策。
此刻,承烨和明嫣被分别泅溺在汤谷底层的水牢之中,由天帝亲自设置了水牢屏障,看似无物,然而方寸之间的水底天地,逼仄着氤氲之气,触手如烙铁灼热。在这上古神地汤谷水底,任灵力再高深的上神,也会被水底压力逼得难受异常,更何况此刻泅溺在此的明嫣,只是区区凡弱女子。
明嫣泅溺在汤谷之西,只感觉有几道透明的水柱被隔空驱离,反倒形成了细密的水牢笼柱子。无形的水柱,注入了法力,坚固异常,要想逃出去的自是非比寻常的困难。
此时想要离开,只有以更强大的法力冲开水柱,而同时双手还不能触及水柱,然而在这汤谷的水底,隔空击出强大的法力,几乎是不可能的。思来念去,只盼着承烨能来救自己,可是他现在又在何处,又比自己好过多少?
承烨正是泅溺在汤谷之东,日日都得受日灼之苦。汤谷乃是日出之地,那么承烨每日最痛苦的时候,便在清晨。他是吃惯了痛的人,毕竟经历了多年的兵戈,然而日头近在咫尺的灼肤之痛,任你是无知无觉的人也会感到恐怖窒息。那直刺眼球的白光,由水面反射,自四面八方而来,笼得人每一寸肌肤都在开裂,而太阳自身体贯穿而过的炙热,痛得他直欲将皮肉骨骼都裂开,以死消弭这剜心剧痛。这是承烨的处罚,背叛天帝私闯魔宫的惩罚,可是天帝又顾惜他的神力,总用护心石护住他的神仙骨,一来是不让他用灵力抵御酷刑,二来是天帝需要他。承烨何等聪明,猜想现在师父必然已与魔君联手,对神界造成了极大威胁。天帝手下能征之人多听自己调配,多年统兵抵御魔宫也是胸有成竹,天帝想要承烨成为一把为自己所用的利剑,可承烨自知,于公于私都不愿再为天帝效命。然而此刻,天帝抓住了自己却并不杀死自己,而是泅溺,并护住了仙骨,想必是断然有把握,自己为其所用,并不会帮助师父吧,可是天帝如此自信的原因是什么?
必然是如此吧,天帝定是抓到了明嫣,以她为质,一切已了然于胸。
所有的人,这场战役所有的领头人,都与那个女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她的出生,就是为了给一切恩怨情仇画上句点的吧。
每日的钻心剧痛如期而至,承烨无力自救,而明嫣用尽全力尝试打破水牢,奈何无果。如此往复七日,俩人各在汤谷,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承烨和明嫣已无力自救,可唯有自救一法。
汤谷终年无人出没,水深三千尺,因是白水灌溉的日出圣地,明嫣虽然泅溺在水底,被圣水的压力逼得憋闷难受,但每日送饭的时刻,她倒还能迎着白得刺亮的水,见到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送来饭食,由水底通道送到自己跟前,继而翩然离去。从前再平常不过的场景,今日明嫣却有了惊人的发现。
红衣女子送来的饭食,竟有两份。一份放下,一份带离。脑子里已转过十七八个念头,最后计上心头,定然确信,能得到天地如此重视,带到汤谷泅溺的另一人,只可能是承烨。
天帝费心把俩人分开泅溺,距离十万八千里,就是防范二人串通,想出什么奇异的法门逃脱,而明嫣今日的发现,成为了她逃离樊笼的唯一机遇。她必须先让承烨知道自己也在,他们俩分开来各自没有法门逃离,但心智聚集在一处,说不定能想通些什么,至少有个希冀,总是好的。
接下来的一整夜,明嫣再没有把积攒的灵力用于冲破水牢,而是用鲛人之音在水底唱歌呼唤: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
浅情人不知。”
这一曲《长相思》,正是渡劫之时的苏明嫣哼唱过的,明嫣唱歌并不是吐纳自如的天籁,但贵在情真意切,初闻之时就让承烨过耳难忘。承烨一听,必知明嫣就在汤谷,这是仅属于他们的锦瑟华年,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曾经一度以为,承烨把自己送到洛阳后的分别,便是永别,可之后的事情发展远超他们的预想,明嫣虽是被泅溺,憋闷地痛苦异常,却因水之湄有他的陪伴,变得甘之如饴起来。这一曲《长相思》中的款款真情,加之灵力传送,威力愈发强大。
心悦君兮,君知否?君知否?到了相见时,只盼你不是那浅情之人。
承烨一听闻乐声,知晓明嫣也在汤谷,心生一计,终于有了自救的可能,这七日的烤炽之痛,总算没有白熬。只需一试,只需一试!只是需快,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日出,承烨已无把握,自己的灵力是否能撑过又一个日出的侵蚀,他已受七日之刑,每一日,他的灵力都在被侵蚀,在太阳面前,神族再伟大的高手,都显得茫然弱小。若要自救,机遇全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了。
毕竟常年征伐,承烨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令他寻到一条起死回生的法门,却不知是否可行,只得勉力一试。
明嫣的法力修为并不低,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她那里的水牢是可以击破的。这天时,便是日出之际,汤谷之水蒸腾消散,水牢会有一部分露出水面,所谓地利人和,便是只要水牢露出水面,承烨的法力全力助明嫣击破她那处的水牢,明嫣便可得救。
一切的计划,已通过鲛人之音告知明嫣,只待到日出之时,听承烨口令,二人一同发力,以击破汤谷之西的水牢为先,明嫣一出,就来解救承烨。
承烨掐算着时间,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日出之际。他怅然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上神承烨,向来自负,何曾做过没有把握和自取灭亡之事,可过会儿要发生的一幕,却二者皆是。算不准二人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