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航机上的突发事故
先说一个笑话:
美国太空人登陆月球的那天,有一个暴发户,为了炫耀他的财力,斥巨资买了一具倍数极高的天文望远镜,准备人家在电视上看太空人登陆月球,而他,可以与众不同,在望远镜中看。当晚,还广邀亲朋,准备炫耀一番。
结果,当然甚么也看不到。
没有一具望远镜可以使人看到月球表面上的人,因为人太小了,可以清楚看到月球表面,绝不等于可以看到月球表面上的人。
在理论上说,如果有一具望远镜,可以将距离拉近二十三亿倍,那应该可以看到人在月球。在拉近了二十三亿倍之后,等于看一公里以外的人,怎么会看不见?
可是事实上的情形是,如果有这样的望远镜,自这样的望远镜中望出去,所看到的,一定只是月球表面的极小部分,要在月球表面搜寻几个人,也没有可能。
看得到整个月球,看不到人。
只看到月球表面的一小部分,根本找不到人。
在地球上,要用肉眼看到月球上的人,不可能。地球上人那么多,有四十多亿,在月球上,同样也无法用肉眼看到地球上的人。
人虽然多,但是和整个地球相比,实在所占的体积甚校所以,在理论上,如果有人,有一批人,生活在地球上,而一直未被人发现,是大有可能的事。
再问一个问题:人有多少种呢?
这问题很难回答,要看如何分类。男人,女人,是一种分法;白种人,黄种人,又是另一种分法;愚人和聪明人,再是一种分法。不同的分类法可以有不同的答案,从两三种人到几百种人不等。
但实际上,人只有一种。
所有的分类法,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犹如一张桌子,不论它是方的圆的,红的白的,高的矮的,始终是桌子,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从已获得的资料来看,从猿人进化到原人再进化而成的一种高级生物,就是人。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每一个人,都循这个进化方式而来,所以,每一个人,也有着共同的生物特性。
然而,世上真的只有一种人吗?马基机长是一个两鬓已经略见斑白的中年人。
马基机长的一次飞行,就像是普通人的一次散步。虽然在他面前,是普通人看了会感到头昏脑胀的各种仪表,可是马基机长却熟悉每一根指针的性能,也清楚地知道它们指示着甚么情况。
马基机长生性豪爽开朗,他嘹亮的笑声,在公司着名,新加入服务的人,都一致说,不论情况多么坏,只要听到马基机长的笑声,就会觉得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心里不会再恐慌。
恐怕没有人知道,这个身形高大,面目佼朗,精神旺盛,事业成功,看来快乐无比的单身汉,也有着忧虑。而我,认识他的时候,正是他忧虑一面之时。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只知道他是一个醉汉。
马基机长是德国和土耳其的混血儿,所以他有西方人高大的身形,却又有着很接近东方人的脸谱。那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喜宴归来,近是初秋,夜风很凉,在经过了整整一季的暑热之后,让清凉的秋风包围着,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所以我不急于回家,只是无目的地在街头漫步。
于是,我看到了马基机长。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衬衫,敞着胸,露出壮厚的胸肌,显然是喝醉了。本来,在深夜街头,遇到一个醉汉,绝引不起我的注意,可是,他的行动,却相当古怪。
他站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那橱窗的一边,是一个狭长条的镜子。他就对着镜子,凑得极近,眼睁得极大,盯着镜子中他自己的影子。
我在他的身后经过,听得他在喃喃地不断重复着说一句话:〃我做甚么才好?我做甚么才好?〃他语调和神情之中,有一种深切的悲哀,看来已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
我十分好管闲事,一个醉汉在自怨自艾,本来和我一点也不相干,但是当我向他望了一眼之后,我看到他是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而居然在这样傍徨无依,那使我十分生气,认为那是极没有出息的行为。所以,我十分不客气地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朋友,做甚么都比午夜在街头上喝醉酒好!〃他转过身来,盯着我。
当他望着我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犯了错误。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个十分没有出息的醉汉。可是这时,我发觉,尽避他醉意未消,但是有神的双眼,坚强的脸部轮廓,都使人直觉:这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典型。
我改变了印象,立时摊了摊手:〃对不起,或许你只是遭到了暂时的困难?〃他神情有点茫然地笑了一下,我又说道:〃请问我是不是可以帮忙?〃他突然笑了起来:〃可以的,只要你有力量可以改变那个制度。〃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自然而然道:〃甚么制度?〃他盯着我,一字一顿道:〃退休制度!我要退休了!我该做甚么才好?〃我略呆一呆:〃别开玩笑了,你可以进斗牛学校去学做斗牛士。〃他举了举双臂:〃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可是有甚么法子?我年龄到了……〃他又作了一个手势:〃不能通融,制度是这样。〃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不少,肌肉也有松弛的现象。的确,他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对,制度是这样,到了一定年纪,就得退休,好让年轻人有更多的机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的职业是……〃马基机长到这时,才说出了他的职业来:〃我是一个机长,飞行员。〃我〃哦〃地一声,在其他行业,或者还有商量,机长,不容许年老的人逗留。我只好耸了耸肩,很同情他,一个活动惯的人,忽然退休,而体力又实在十分好,实在相当痛苦。
我一面仍然拍着他的肩,一面道:〃我提议我们再去喝点酒。〃马基机长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他很有醉意,搭住了我的肩。我们两人,勾肩搭背,像是老朋友,走进了一家酒吧。虽然我们在若干杯酒下肚之后才互相请教姓名,但当凌晨时分,我和他走出酒吧,我们简直已经是老朋友了,互相交换了对方的简单历史,我也知道了他还是一个单身汉,等等。
只不过有一点,当晚我绝不知情,如果知情,我不会让他喝得醉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也不能怪我,因为马基机长没有告诉我。
我不知道,就是当天,他还要作退休前的最后一次飞行,飞行时间是早上九点四十分,而当他酩酊大醉,我送他回酒店房间,将他推向床上,我还未曾退出房间,他已经鼾声大作时,已经是凌晨二时五十分了。
我回到家里,白素还在听音乐,看到我,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贼忒兮兮地作了一个鬼脸:〃遇到了一个失意的飞机师,陪他喝了几杯酒,希望替他解点闷。〃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谁向你问这些。〃我坐了下来,陪白素听音乐,那是玛勒的第九交响乐,有些片段,闷得人恹恹欲睡,我打着呵欠,回到卧室,就躺下来睡着了。
像这样,深夜街头,遇到了一个陌生人,和他去喝几杯酒,在生活上是极小的小事,过了之后,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第二天下午,在收音机中,听到了有一架七四七大型客机失事的消息。我也绝未将这桩飞机失事和马基机长联系在一起。飞机失事,已不再是新闻了。每天至少超过三万次的大小飞机飞行,失事率,比起汽车,低了许多。
第三天,有进一步的飞机失事报导,比较详细,报上的电讯,刊出了机长马基的名字。我一看到〃马基机长〃的名字,就愣了一愣,心中〃啊〃地叫了一声:〃是他!〃同时,我迅速地计算着失事飞机的起飞时间,立刻算出,马基机长负责驾驶那班飞机,起飞的时间,离他醉得人事不省,只不过五六个小时。我不禁叹了一口气,为这次飞机失事死难的三十多个搭客,表示难过。
照马基机长那天晚上醉酒的程度看来,他实在无法在五六个小时之后,就回复清醒。
马基机长是生还者之一,又看失事的经过情形,飞机是在飞越马来半岛之后,突然发出紧急降落的要求,当时,接获要求的是沙巴的科塔基那波罗机常机场方面立即作好紧急降落的准备,跑道清理出来之后不久,就看到客机,像是喝醉了酒,歪歪斜斜的冲下来,着陆得糟到不能再糟,以致一只机轮,在着陆时断折,整个机身倾斜之后,立时引起爆炸着火,如果不是机上人员处理得当,只怕全机二百多人,无一能幸免。
新闻报导也指出,这架失事飞机的驾驶员,是退休前的最后一次飞行,不过,还没有提及他是在宿醉未醒的情形下控制航机。
第四天,新闻报导约略提到了这一点,文内并且提及,有关方面对失事飞机的机长,决定进行刑事控诉。
第五天,有一个衣冠楚楚的西方绅士,登门求见,我根本未曾见过他,他进来之后,向我递了一张名片。我一看名片上的衔头是〃航空公司副总裁〃,就〃啊〃地叫了一声。
航空公司,就是马基机长服务的那一家,这位副总裁先生的名字是祁士域。
我拿着这名片,望着祁士域,祁士域道:〃我是从马基那里,知道你的地址,他叫我来找你。〃我请祁士域坐下:〃他惹了麻烦!我实在不知道他和我喝酒的几小时后,还有任务!〃祁士域苦笑着:〃是的,对马基的控罪十分严重,而事实上,他也不否认曾喝酒。我们实在无法可以帮助他,唉,可怜的马基。〃我的情绪变得十分激动:〃祁士域先生,据我所知,飞机上除了驾驶员之外,还有副驾驶员,而且,高空飞行,大都自动操作,如果是机件有毛病,机长醉不醉酒,都不能改变事实!我不明白马基机长除了内部处分之外,何以还要负刑事责任!〃祁士域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如果是机械故障,马基喝醉了酒,当然要受处罚,但情形不会那样严重,可是……可是实际情形是……〃我听得他讲到这里,不由得陡地跳了起来:〃甚么?你的意思是,飞机本身一点毛病也没有?〃祁士域伸手取出一块丝质手帕来,在额上轻轻抹了一下:〃是的!〃我挥着手:〃可是,航机要求紧急降落。〃祁士域望着我,半晌,才道:〃卫先生,直到如今为止,我要对你说起的情形,是公司内部的极度秘密。虽然……日后法庭审判马基机长时,一定会逐点披露,但是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头:〃你将飞机失事的经过说给我听。〃祁士域又看了我半晌,才道:〃好的,我知道的情形,也只是听有关人员讲的,再复述一遍,可能有错漏……〃我性急:〃你的意思是……〃祁士域道:〃失事之后,我们组成了一个调查小组,有专家,也有公司的行政人员,小组由我负责,我们会晤了机员、机上职员,只有一个空中侍应受了伤,伤得并不严重,还有一个飞行工程师受了伤,他……却是被……被……〃他犹豫不说出来,我忍不住他那种〃君子风度〃,陡然大喝道:〃说出来,别吞吞吐吐!〃我陡然的一下大喝,将这位副总裁先生,吓得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望了我一眼,长长地吁一口气:〃好家伙,自从四十年前,应徵当低级职员,还没有被人这样大声呼喝过!〃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论甚么情形,你都可以直说。〃祁士域点头道:〃是……〃他一面说着〃是〃,一面还是顿了一顿,才又道:〃那位飞行工程师,是叫马基机长打伤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
祁士域道:〃现在,你知道事情严重了?我们想尽一切力量帮助他,我个人对马基的感情更好,他曾经支持我的一项改革计画,其他机师认为我的计画根本行不通,马基力排众议,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极成功。这项计画的实现,是我开始成为公司行政人员的一个起点。〃我连连点头,表示明白,祁士域说得十分坦白,也简单明了地说明了他和马基之间的感情。使我可以相信,不论在甚么情形下,他总会站在马基这一边。
祁士域又道:〃马基的飞行技术,世界一流,就算他喝醉了,驾驶七四七,也不会有任何困难!〃我道:〃可是困难发生了,经过情形是……〃祁士域又叹了一声,向我简略说了一下失事的经过。听了祁士域讲述了经过之后,我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那是事实。
祁士域又道:〃详细的经过情形,你还是要和失事飞机的机员见一下面,由他们向你讲述,而且,纪录箱中记录下来的一切,也可以让你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祁士域再道:〃调查小组的成员,和失事飞机上的机员,全在本市。〃我道:〃我想请我的妻子一起去参加。她嗯,可以说是我处理事务的最佳助手。〃祁士域忽然笑了起来:〃卫先生,我认为你这样说,绝不公平,太抬高你自己了,事实上,尊夫人的能力,在许多事件上,在你之上。〃我吃了一惊:〃你……在见我之前,已经对我作过调查?〃祁士域摊开了手:〃马基被拘留之后,我单独会见了他三次,每次他都坚持要我来找你,他不怕受任何惩罚,可是一定要我来见你。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当然要对你作适当的调查。〃我只好闷哼了一声,心中暗骂供给祁士域资料的人。虽然实际上我心中很明白,在很多事情上,白素的理解、分析、处理事务的才能,的确在我之上。
我道:〃好,一小时之后,你召集所有人员,我和她准时来到。〃祁士域答应,告诉了我酒店的名称,会议会在酒店的会议室中举行。
祁士域告别离去不久,我找到白素,我一面转述经过,一面赶去酒店。各位请注意,在这时,我和白素,已经知道了飞机失事的大概经过。但是经过的情形如何,我还未曾叙述。
由于经过的情形,十分离奇,祁士域说了之后,我根本不相信。简略的叙述,也难以生动地重现当时的情形,不如在我见到了有关人员,了解了全部经过之后,再详细叙述来得好。
我会将所有有关人员形容这次飞机失事经过时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述下来。
全部经过情形,全在祁士域特别安排的会面中知悉。要声明一下的是:会面的全部时间极长,一共拖了两天,这两天之中,除了休息、进食,所有有关人员,全部参与其事。
为了方便了解,总共有多少人曾和我与白素会面,要作一个简单的介绍,我把这些人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公司的调查小组的成员,有以下六人:‘‘祁士域公司副总裁。
奥昆公司另一个副总裁,地位在祁士域之下,野心勃勃。
梅殷土空难专家。
原安空难专家。
朗立卡空难专家。
姬莉秘书。‘‘
第二部分是机上人员,有以下四人:‘‘
白辽士副驾驶员。
达宝飞行工程师。
文斯通讯员。
连能侍应长。‘‘
机员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七八个,但他们的话,都不很直接,所以将他们的姓名从略。
一开始,气氛极不愉快,我和白素才一推开会议室的门,所有人全在,我们听到奥昆正在十分激动地发言,他挥着手:〃根本不必要,调查已经结束,为甚么还要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和白素刚好推门进去,我们在门外略停了一会,所以听到了他在我们还未推开门时的几句话。
他看到了我们,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