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有田地和武候庄交界的农户在田里被武候庄的人打伤了,这时被人抬了回来。被打伤的有三个人,其中数路华强口齿最伶俐,他三言两语已把事情交待清楚——说对方当时来了二十多人,出手把两村之间的界石给刨了,这界石还是当初余老人出手后亲自立的,说过两村村民互不过界。七家村的路华强几个看不过,上前拦阻,就这么被打伤了。
路华强看着他冯三爷样子很是伤心,只听他道:“三爷,他们是明着欺负人呀。”
冯三爷也动了怒,一拍腿,愤道:“七家村的人还没死绝呢!”挥手便叫自己已有十九岁的大孙子出去,然后、土谷祠门口的钟声就响了。
土谷祠也是七家村的宗祠所在,钟声一响,七家村里的老幼就都惊了。要知,不是年节祭祖,这钟声可只响过两次,一次就是十几年前和武候庄械斗的那一次。这钟声里有着血的记忆,一听到钟声,裴红棂母子寄居的房东路阿婆的手就一抖,手里刚舀的一瓢水一歪,就全扑在了灶炕里的柴火上。柴火正旺,猛地被水这么一浇,一片青烟就滋滋地冒了起来,呛得屋里的裴红棂母子一时直要咳嗽。小稚跑出来,口里连叫:“阿婆,阿婆,怎么了?怎么了?”
路阿婆的眼里一片心伤:“出大事了。”
说完,她就已颓然无力。她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声械斗中丧生的她唯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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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祠堂
七家村的宗祠象所有的宗祠一样,里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肃穆的气氛。唯一不同的是,七家村的宗祠里面一共供了七个姓氏人家的先祖,他们都是当日威正镖局保镖护队的镖师,大多已死在当日的护镖之中。因为身死非命,七家村的人每次进这宗祠时心里比平常人更多了分惨肃的心情。
这时,只见正案上难得地点着两支牛油大烛。火光虽盛,但房子太大,还是照着一干赶来的人脸上阴晦不定,象看清彼此的神情一般。
正案旁边就坐着冯三爷,另一边坐了几个也好有六十开外的老头。冯三爷见路阿婆也来了,就叫人端了一把椅子,说:“阿姐,你做。”
路阿婆说:“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体,别叫我坐了。”
冯三爷却叹道:“当年,你男人还是局里的副总镖头。这上席,怎么会没你的坐?”
旧日的事在七家村好少有人提起了,因为那总关联着惨痛的回忆。可‘副总镖头’几个字一出口,座中几个年老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又伤惨又怀念的神情。七家村的先人们可不是什么孬种,他们干过刀头舔血的生涯,当日威正镖局在江湖中叱咤喑呜、名盛一时,可都是他们打下来的金字招牌。抚今思昔,一干遗属此时都苟活于七家村,被别人欺到头上来尿尿,座中之人如何会不神色惨然?
只听座中一个缺了一臂的刘姓老者道:“副总镖头?只要咱们现在还有一个囫囵圆的镖师在,也不会被人这么骑在头上拉屎!”
一语即出,座中一片惨然。
陆续地还有人来,多是小辈,轻轻地溜进门来站住了。宗祠的钟声一响,七家村是人人都必须赶来的。渐渐人到齐了,一共有一百二三十口。冯三爷将眼向堂上一扫:“人齐了?”
底下人游眼四顾,稀稀落落地道:“齐了。”
冯三爷叹道:“那开议吧。大家伙儿可能也猜到了,距下落子二赶子来报,武候庄又在上面开始修闸了。”
堂下一时静默。人人心里都不愤,恨不得好拚一场,心中却知道武候庄共有七八十户人家,五百多口人,又多有青壮,讲拚,无论如何是拚不过的。半晌,却听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甘道:“那压基石呢?当年余爷爷一刀劈断压基石,不曾与武候庄里的人言过: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块石上再来一刀,凑成个‘十’字,他们就永远不能再在上游修闸断水?”
堂中不少人也马上附言,齐道:“是呀,他们凑成了‘十’字吗?”
路阿婆在座位上瘪瘪的嘴不由一撇,想:这时还说什么当年之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些厨师与他手里的鱼讲过道理了……
冯三爷叹了口气:“很不幸,他们凑成‘十’字了。”
堂下的人就一呆,座中记得当年情景的人都想起余老人当年单刀赴会,一刀断石的风采。那块石可不是一般的石,足足有千多斤的份量。余老人当年出刀,铺以一声大喝,刀出火溅,没有人想到还有人可以再劈出一条同样的刀痕来。只见冯三爷一挥手,二赶子就走上堂前说话。底下人多,他还从没当过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话,口里一时不由就有些结巴了。只听他结结巴巴地道:“那天,我正在‘耿溪’对面玩儿,见对面武候庄的人黑鸦鸦一时就来了不少。我见有热闹,就躲在小溪这边看,但也怕他们看到,就藏在树丛里了。就听对面他们有人喊:”没错,就是这块石了,当年那余老头曾说,如果武候庄没能在这块石上再劈一刀,凑成一个‘十’字,就永远不能修闸断水‘。“
“我一愣,想他们又要开始算计上你们了。就见他们村里管事的族长吴光祖用袖子擦那块石头,说‘这可是我们武候庄的奇耻呀,自从那余孟当年断石之后,有年轻的想把这块石撬起扔了,我没让,我要留着这块’耻石‘给后生们记得。武候庄能不能雪这段旧耻,就看你二位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人堆里还有两个外来人。只见他们原来是一男一女。都三十多岁,男的长得高挑挑,女的长相一般,却打扮挺妖娆的。心想:他们就是武候庄在外面请来的神仙?只见那两人笑了下,走到那块压基石前,那男的挺小心地用手抚了抚那石头上的刀痕,看着那女的讲:”玉妹,看来果然是余果老的刀意了。‘那被他称为’玉妹‘的女人也点点头:“不错,看来这儿的人没有撒谎,果然是余果老的大关刀意。如果别人来劈,就算劈得开,只怕也不会是如此斩截的缺口。’”
“说完,只见他两人就笑了。那男的道:”我说一个村子里的争斗,总舵怎么会专找人来叫咱们两人出手,看来总舵也果有用意,咱们算是找到余孟的老巢了。‘说完,他两人就振声而笑,不只是我,把武候庄的人也笑愣了。只听那男的道:“玉妹,咱们还得练练,这一刀是我劈还是你劈?’那玉妹笑道:”你明知我腕力不行,还这么为难我。‘那男的笑道;’你腕力不行吗,掐我后背的伤可十天半个月不得好呀。‘那玉妹脸上就一红,骂了句’没点正经的‘,那男的就已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来。“
“我一见到那刀,就愣了。我也算见过两把兵器的,只见那刀看着象九鬼断魂刀,却比之要细,最奇的是那刀上居然有锯齿,在阳光底下,森冷冷的。我一见魂儿就一飘,猜那刀底下定然死过不少人了。只见那男的抬脸冲天上嘿然冷笑了下,道:”要讲腕力,余老头虽老,但老当益壮,我只怕也比不过他的。可是,嘿嘿‘,然后,我就见他不是,把刀架在那压基石上,和当年余爷的刀锋正好成了个’十‘字,比了一比,只见他手一用力,我耳里’嗤嗤‘之声不断,他竟用那把刀在石头上锯了起来。只见他头上冒起一股白烟儿,那石头上也不断冒出烟火,武候庄的人都看呆了,有一刻工夫,那石头果然又被他生生锯断!我都吓傻了,武候庄的人也呆了,你们不知道那声音有多刺耳。只听武候庄一个小伙子道:“可是,当年余孟说,是要人再劈一刀的’,那男的脸上一肃,挺不高兴,只见那玉妹就笑冲那小伙子招手道:”你觉得锯不好吗?‘那小伙子夯实地点点头。“
“只见那玉妹笑得象朵花一样,淡淡道:”那你是觉得我郎哥功夫不好了?要知,江湖中,功夫各有一路,不是光有蛮力就好的。你只说说,是余老头那么一刀劈了你吓人,还是我郎哥这么慢慢把你锯了怕人?‘她眼中凶光好盛,别说那小伙儿,我听了魂儿都吓飞了——是呀,要这么被锯,还不如零剐了呢!只见她又笑道:“郎哥,乡里人没见识,以为你功夫当真不好呢,怕咱们对付不了那余老头儿。这么着,我也留一手吧’,说着,她手一晃,我只见阳光下有几十道银光一闪,还不知怎么回事,就知武候庄的人惊啊一声,然后一齐暴声喝彩。那吴光祖就对这男女说了好多恭维的话,那男女两个听了似很受用,然后他们就走了。我游过那小河偷偷去看,才发现,原来那石头上竟钉了好多细小的银钉,想来是那女人一撒撒出的。几十个银钉在石上草草地刻成了一个字,‘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敢多想,怕你们还不知道,就上这儿来送信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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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演武
祠堂里一时一片死寂。好久好久,只听到冯三炳干着嗓子以一种没有一点水份的声音道:“好呀,‘密宗’的‘解体刀’和‘密门钉’两样绝活都在一天出现了,七家村真是何幸之有?咱们老哥们好久没在江湖飘了,竟想不出这两个人都是谁了。”
他身边的老者们就干咳了几声。一人人搓手道:“三哥,你看这事怎么办?要不要……”
他话没说完,冯三炳已打断他道:“你是说要不要再请余老局主来?”眼中忽现睥睨神色,把一只枯瘦的大手一挥:“你难道没听到,密宗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吗?嘿嘿,我们哥几个算是老了,也服老,但刘兄弟,我问你,余老局主今年该好大年纪了?”
余老人当日把裴红棂母子送来,却是偷偷进的村,所以除了路阿婆知道,还没有人知道他曾来过,这也是余老人做事细密之处。路阿婆对外也只说裴红棂母子是她娘家的表亲眷,所以村里人从不曾猜疑。只听那刘姓老者叹了口气:“老局主去年好象就过了六十七的生了。”
冯三炳一拊手:“可不是来?我们老哥儿几个当日残了,但也是不争气,这些年委屈他奔波劳顿之处,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如果这时还找他来,那可是真的没……良心了。七家村的人靠老局主也不能就靠上一辈子吧。这次咱们自己争气。”忽然一挥手,指挥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大孙子道:“把后面的刀箭都给我抬来!”
那刘老者就红了下脸。只见三炳脸色森然:“看来,当年咱们弃刀归隐,戒子弟永生不得习武,这一招原是错了。当镖师时只知道那一行是刀头舔血,一意想归隐田园,今日我算明白了,这世上绝没有桃花源。你要放刀,不是你一个放就算了的,别人放吗?这世上何时少过争斗?孩儿们,三爷当日不叫你们练武是三爷的错了,但你们小时或多或少也习过一些,今日咱们七家祠堂要重开一个武会,孩儿们,敌家杀到家门口了,把你们这些年藏着的本事拿出些来吧!”
抬上的刀箭都用布包了,可解开布一看,上面居然都绣迹般般。刘老者揉了揉眼,不相信似的,抢上前,抱住一把,那刀带有九环,还是当年他哥哥用过的九环刀,他用仅余的一臂摸索着那刀上的锈迹,双目中滚滚地就有泪下来。忽然他悲慨一声,仰天叫道:“哥呀,哥呀,弟弟不争气,负你何深?负你这刀何深?”
说着,他用仅存的一臂拿起这重达二十斤的九环大刀就舞了起来。阴暗的祠堂内,只见他白发披散,状如冤鬼。那刀被他一带,舞得有模有式,居然是少林正宗‘伏虎刀法’。座中的几个老人的眼本是暮沉沉的,这时被他勇意一鼓,似是有什么一点犹未为这暮气衰龄烧尽的余煤燃了起来。只听刘老者已气吁吁地道:“老局主,老局主,我今日才明白你十多年前的临别赠言,什么叫做‘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呵呵,‘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别人还无反应,只见站在那暗影里的河间妇胡大姑一张黑脸上就变了变。原来,十多年前,余老人解决了水源危机要走时,几个老兄弟送他,问要再有什么危机怎么办时,他就送了这八字真言,道‘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刘老者此时才明白这一句中那于人生极无奈处却不肯放弃的一股悍勇——如果命运已逼得你退无可退,如果这个世界不停歇对你无休止的催迫,那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倚仗与救赎。众老者才明白,余局主以一把大关刀挺立人世,六十七年不倒,靠的最重要的还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一种勇慨。在身边所有妇孺遭受煎迫时,你也只有: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话是如此。屠刀可不是好拿的。演武开始,七家村所有的青壮,包括不是青壮的男人都上场了,连五剩儿也不顾自己的年纪,上场打了一套大洪拳。座中的老人见他们一个一个尽心尽力地练下来,脸上的神色却不由越来越黯——这还叫什么功夫?又叫什么武艺。都是庄稼人,这些子弟已不再是行走江湖的青年了,他们虽用力,但没一个力用得得法。只见五剩儿打完了一套大洪拳后,冯三炳喊‘停’,他摸了摸五剩儿的小脸,说:“孩子,打得好,真难为你了。”
然后叹了口气:“看了这么多,还就这孩子的拳法有一点模样,可惜,他不过十二岁,指望他还早着呢。”
一语说完,堂下人人齐有愧色。冯三炳冲自己二儿子、也已有四十五六岁的冯克己道:“你下去使一套给他们看看。”
冯克己应了一声,却面露难色。他下场捡了一把刀就舞了起来,冯三炳看得脸色却越来越不对,忽再忍不住,跳下座去,一掌就向他这已有了个十八九岁儿子且在座的二儿子脸上扇去,口里怒骂道:“你这叫使刀吗,犁田犁得你疯了吧?庄家把式,都是庄家把式。你小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二儿子没有躲,脸上却有一股凄惨的神色:“爹,我没碰刀把已有快三十年了。”
冯三炳看着儿子,这时,一股怒气已忽然泄了下来,两眼中两行老泪滚滚而下。他不再出言,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座上。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小稚看着他那一步步走的样子,就觉得:每一步他身子里似乎都有一块骨头就此碎去了,且永难复原。
宗祠里一片死寂。冯克己该是当初习武的孩子中最好的好手,如今他都如此,大家还能说什么。良久,只听冯三炳叹了口气道:“明天……明天,武候庄估计会有人来。”
众人静静地等着他的分派,冯三炳想了想,只觉脑中空空的,但他不能表露,这是一个当家人的苦处,他只有苦涩涩地道:“各位先回家歇着吧。”
然后他双眼望下大梁:“明天会有一场苦斗。”
静了静。“我没有别的话:是老威正的子弟,那么明天——拚了吧!”
最后三字就是这天议题留在七家村众人心里最后的声音:拚了吧,拚了吧,拚了吧……一丝深抿的苦味从冯三爷唇角漾开,泛了开去,浸入众人心头,七家村百二三十口人的心头: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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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雌雄杀手背对飞
“哈哈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声在土谷祠前的空场里响了起来,听那声音的欢悦,就可知不是七家村里的人发出的。
——祠堂之会的第二天一早,七家村的人都起得绝早。可能是因为,头天夜里,根本就没几个人睡着过觉。那一夜是格外死寂的一夜,猫狗们似乎也知道主人们的心意,叫得比平时都凄惶了一些。小稚也几乎大半夜没有睡着,他的耳朵一直竖着,听到了小孩儿们的磨牙声,也听到了女人们的低哭声,但那哭声一出嘴,就被旁人打断了,想来是那些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