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
“兵刃检修清点完毕。”
“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
“人员清点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
“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都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在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爷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战,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他看起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因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就叫做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风度佳,修饰佳,服装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赞美的,长腿、耸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找不出一点缺点来。
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巧高了一倍。
就凭这一点,朱先生就已经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羡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轻功。
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湖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
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落地时就落在铁大爷身侧。
他凌空飞掠,穿窗而入,他的脚尖落地时,他的嘴就在大爷的耳边。
铁大爷居然端坐不动,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而且一来就在他身侧耳边。
朱儒施展轻功时,“落点”之准,—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跃起凌空翻了十八个斤斗后,他的落足点,还是会落在他刚刚跃起时那个地方,甚至连脚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恋中情人的嘴一样,密密吻合,丝毫不差。
所以大老板只淡淡的问:“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好。”朱儒说:“就好像大老板预料中一样,该来的差不多全都来了。”
“差不多?”大老板说:“差不多是差多少?”
“只差一个。”
“谁?”
“柳明秋。”朱儒说:“这个不瞎的瞎子本来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可是最近却忽然投靠了江南慕容。”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儒说:“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没有来。”
铁大爷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太有兴趣,他觉得有兴趣的问题是:“不该来的人来了几个?”
“谁?”
“一个用白巾蒙着脸,穿着一件直统统的白布袍,看来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说:“慕容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轿边。”
铁大老板皱起了眉,丝路先生也皱起了眉,忽然问朱儒:“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他问朱儒:“你非但看不见她的脸,连她的身材都看不见,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而且非常确实,朱儒的回答也同样实际。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热了起来,全身上下忽然间就热起来了。”朱儒说:“她全身上下我全都看不见,可是我那时候的感觉,居然比看见七八十个赤裸裸的漂亮小姑娘还冲动。”
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朱儒只能说:“她每走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叹息:“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随时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抓走。”
他解释得不能算顶好,可是大爷和丝先生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锥子,不管你把她藏在个什么样的袋子里,它部—‘样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朱儒说:“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能够让这么样一个女人跟在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当然是非常突出的。
“这一代的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铁大老板问朱儒,“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就很难说了。”朱儒在犹疑。
他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而且很会说话,要形容一个非常突出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个慕容,好像跟上几代慕容都不同。”朱儒说:“表面看来,他也跟别的慕容没什么两样,也是一副自命儒雅,高高在上的样子,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个死人。”
“不是死人,”铁大爷冷冷插口:“是贵族。”
“贵族?”
“他们常常说,只有最高贵的人,才会有这种脸色,不但要苍白得全无血色,而且更白得发蓝。”铁大爷冷笑:“因为他们这种人,通常都不需要在阳光下流血流汗的。”
他不是这种人,他是从汗血中崛起的,他的脸色如古铜,所以他在说起这种人的时候,口气中总是会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和讥诮。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势,也换不到这种脸色。因为他只有“现在”和“未来”,却没有“过去”。
——他的过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温暖美好的回忆,在他逐渐老去时,怎么能度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终于明白大爷的意思。
“可是这一代的这一个慕容,却绝不是这种自我陶醉的人。”
“哦?”
“这个慕容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他们一样,可是……”朱儒经过一段思考后,才选择出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可是在他这个躯壳下,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隐藏在里面。”
“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说:“一个又卑鄙,又下流,又阴险,又恶毒,又粗俗,又刁钻,又无耻,又残暴的流氓和骗子。”
铁大爷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会有这样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议,而且也可怕已极。
谁都不愿有这么样一个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铁大老板突然急着要问:“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儒说:“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够看得出,他的动作间,有什么特别的,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应该看得出来。
一个受过极严格武功训练的人,一个在某一种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诣之人,在他的一举一动间,甚至在他的神态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何况朱儒又是个受过这方面严格训练的人。想不到他却偏偏说:“我看不出。”
“你怎么会看不出?”大老板已经在发怒:“难道你看不见他?”
“我看得见他。”朱儒说:“可是我只能看见他这个人,却看不见他的动作和神态。”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动过,连小指头都没有动过。”朱儒说:“而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朱儒不等老板再问,就解释:“他的脸,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朱儒说:“他没有动,只因为他一直都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椅子虽然有四条腿,可是椅子不会走。
那么慕容怎么来的?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真正的问题在另外一点。
铁大爷已经想到这一点,丝路先生已经在问朱儒:“你是不是说,他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人抬来的?”
“是。”
“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朱儒说:“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的腿当然也没有断!”
“他的腿好像还在。”朱儒说:“慕容世家好像也不会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掌门户。”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一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
“那么这个慕容是怎么回事呢?”铁大爷皱着眉问:“他既没有受伤,也不是残废,他为什么不自己走路来?为什么不去弄匹马来骑骑?”
朱儒不开口。
这也不是个聪明的问题,而且根本不该问他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去问慕容自己。
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可是这一次丝路先生居然说:“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极了。”他说:“一个人如果做出了一件他本来不该做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笨,就是因为他太聪明。而且其中一定有问题。”
“这个慕容看来好像并不是个笨蛋。”
“他绝对不是,”丝先生说:“他也许远比你我想像中还聪明。”
“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能保留体力。”
朱儒淡淡的接着说:“我们在这里等他,本来是我们以逸待劳,先占了一点便宜,”朱儒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在站着,他却坐着,反而变得是他在以逸待劳了。”
大老板大笑。
“好,说得好,”他问朱儒:“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还不叫人去弄张椅子坐下来?”
这张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种比深蓝更蓝的藏青色丝绒铺成的,光滑柔软如天鹅。
穿一身同色丝袍的慕容懒洋洋的坐在椅上,使得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苍白的手看来更明显而突出。
抬椅子的两个人,身材极矮,肩极宽,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他们的两条腿奔跑如风,上半身却纹风不动,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个铺满波斯地毯的小厅里。
这不是一顶小轿,只不过是张缚着两根竹竿的椅子,却很容易被人误作一顶小轿。
轿不应该是静的,椅子应该是静的,它们本来是两样绝不相同的东西,可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却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
——人岂非也一样,两个绝不相同的人,岂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同样,有时甚至会误认为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袖袖紧随在慕容身侧,寸步不离。
另外还有四个人,年纪都已不小,气派也都不小,神态却很悠闲,从容而来,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可是他们紧跟在那两个脚步如风的抬椅人后面,连一步都没有落后。
别人飞快的跑出了七八步,他们悠悠闲闲的一步跨出,脚步落下时,恰巧就和别人第八步落下时在同一刹那间。
他们每个人身上,还带着一口无论谁都看得出非常沉重的箱子。
一种用紫檀木制成,上面还镶着铜条的箱子,就算是空的,分量也不轻。
箱子当然不会是空的,在生死决战时,谁也不会抬着四口空箱子来战场,只不过谁也不知道箱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
跟在他们后面的八个人,脚步就没有他们这么悠闲从容了。
再后面是十六个人。
然后是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跟随着他们,如果不想落后,已经要快步奔跑。
看看这一行人走上小镇的老街,铁大爷忽然问丝路:“你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我看不出有多少人。”丝先生说:“我只看得出他们有六组人。”
“一组多少人?”
“组别不同,人数也不同,”丝路先生说:“第一组只有两个人。”
“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跟在椅子旁。”
“是的。”
“第二组呢?”
“第二组就有四个人,三组八个,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
“第二组四个人我认得出三个,”铁大爷眯起眼:“三个都是好手!”
“是的。”
“可是我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大概还是我认不出的那一个。”
那个人又高又瘦,头却特别大,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把一个梨插在一根筷子上。
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会让人觉得很滑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觉得他滑稽的人,大概不会太多。
如果有一百个人觉得他滑稽,其中最少有九十九个半已经死在他的钉下。
“你说的一定是丁先生。”
“我想大概就是他。”大爷道:“人长得又细又长,脑袋却又大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个钉子。”
“他的名字本来就叫做丁子灵。”
“丁子灵?”大爷的脸色居然也有一点变了。“丁子灵,灵钉子,一钉下去,就要人死。”
“是的,”丝路说:“我说的就是他。”
铁大爷的脸本来绷得很紧,却又在一瞬间放松。
“不错,这个钉子是有一点可怕,幸好我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墙壁,我怕他个鸟?”他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一组两人,二组四人,三组有八,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大爷问丝先生:“我算来算去,最多也只有五组,你为何却要说是六组?”
丝先生笑了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反问大爷:“那两个抬轿子的人是不是人?”
两个方形的人,几乎是正方的,不但宽度一样,连厚度都差不多,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馒头摆在两个方匣子上。
这个世界显然很不小,可是要看见这么样两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忽然间,铁大爷的脸色又绷紧了。
然后他就用他惯有的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发出了他的命令。
“我们第一次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第二组和第三组,一共十二个人,一次歼灭。”铁大爷说:“我们约定好的讯号一发,行动就开始。”
他又说:“这一次行动,必需在击掌四次之间全部完成。”
丝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大爷的意思,而且很赞成。
第四组和第五组的人数虽多,人却太弱,不必先动。
第六组那两个方形的人却太强,不能先动。
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击其中,断其首尾。
——一个人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爷,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丝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举起他那双纤秀如美女的手,很快的做了几个非常优美的手势。
这当然是一种秘密的手语,除了他门下的丝士之外,别人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这无疑已将大老板的命令转达出去。
然后他就带着微笑说:“人类其实是非常愚蠢。”他说:“每个人都不想死,用尽千方百计,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笨得像飞蛾一样,要去扑火。”
——有火焰在燃烧,才有光明。这种燃烧的过程,又是多么悲壮,多么美。
扑火的飞蛾,是不是真的像丝路想像中那么愚蠢?
这时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记食粮号”的门口。
在昆仑大山某一个最隐秘的山坳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石砌成的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间,四面悬石高险,危如利剑。
大屋四周,有几乎是终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的云烟。
谁也不知道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
事实上,真正亲眼看见过这栋大屋的人,并不太多。
大多数时候,它都好像已经消失在终年笼罩在四周的白云烟雾间。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块至少有九百五十块上好红砖那么重。最重的可能还倍于此数。
山势如此绝险,这些大石是怎么运上去的?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开采的,也是件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
大屋的规格宏伟,构造精确,纵然有山崩地震,也不会有颓危的现象。
大屋的外貌虽然是粗糙而未经琢磨的白石,看来虽壮观却拙朴,可是在它的内部,那种几乎已接近神话的奢侈华美与精致,任何人都无法想像。
大屋的内部有三层,两层在地面,一层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厅居室三百六十间,最大的一间,据说可以容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