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甚至也可以说,除了一些虽然是女性却非女人的女人外,根本没有女人敢闯进去。
敢闯进这种男人禁地的女人,当然要有一点勇气。
对一个女人认得两个男人这件事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
可是他们认识之后共同经历的事,却更玄奇刺激得多。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五天日的地狱中等死。
他们曾经用鱼网从大海中捞起好几条美人鱼,——会杀人的美人鱼。
他们甚至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他们曾经同生死,共患难。
他们都是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不同,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楚留香就和金灵芝比较疏远一点。
不幸的是,金灵芝后来死了。
死人是没有感情的。
——死人已经死了,什么都死了,生命躯体血肉思想都已死得干干净净,怎么还会有感情?
可是,还是有感情的。
死人对活人虽然已经没有感情,活人对死人还是有感情的。
这是不是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这个宴会的主人是谁?
一张非常特别的脸,非常瘦,轮廓非常突出,颧骨非常高,使得他脸上看起来好像有两个洞一样——在颧骨阴影下深陷下去的那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洞。
一张非常大的嘴,不笑的时候,好像很坚毅,而且很凶,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个菱角,甚至是个元宝。
一双非常大的眼,眼神清澈而锐利,可是往往又会在一瞬间有一种非常仁慈而可爱的表情出现,就好像刚刚吹过将溶的冰河那种春风一样。
一个非常大的骨架,手长.,脚长,头大,肩宽,就好像一个上古人类的标本。
——这个人多么奇怪。
苏苏见过男人,见过男人无数,可是这么奇怪的男人,她还没见过。
最奇怪的一点是,这个男人不但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奇怪,而且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有钱,这一点也是她可以确定的。
——如果连苏苏这么样一个女人都不能确定一个男人是不是有钱,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从九岁的时候,苏苏就已经被训练成一个鉴定各种金银珠宝珍贵饰物的专家。
——至于书画古玩的鉴定,那当然比较困难,那要等到她十七岁以后才行。
据苏苏的初步估计,这个人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和衣服上饰物的价值是
——三万八千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间这一生中所有的耗费,而且这三万八千人所过的生活,还是极优裕的生活,吃的是鸡鸭鱼肉,穿的是绫罗绸缎,身边的是娇妻美妾。
——这当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用一颗宝石换一个国土的故事?
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事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还有很多事甚至无价。
——一个人一件物的价值的认定,最主要还是在你的心里,一个卑贱的妓女,在你心里的价值也许会胜过圣女无数。
可是苏苏对这个人衣饰的估价却是完全客观的,而且绝对精确,甚至比
一个最赚钱的当铺里最精明的朝奉还精确。
苏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样的一个人,也没有想像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穿着这么样一套华贵的衣服在她面前出现。
她甚至有点心动了。
——一个女人,看见如此华贵的衣饰珠宝如果还能不动心,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真女人。
“不是真女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是假的,就是死的。”
苏苏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而且学得很多,学得很勤。有时候甚至学得很苦。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都学得很苦,甚至不惜牺牲一切去学,甚至牺牲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珍惜的一些事物。
——没有人知道她学成后是快乐还是痛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她是成功的,武林中能够独创一格而且能够横行一时的武功,如果有一百种,她就算没学会,至少也可以认出它的来历家数。
武林中如果有一百个顶尖人物,他至少可以认得出其中九十九个。
那个蓝衫人她是认得的。
——一看见这个人,她心里就会觉得有一杆枪。枪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这种可以烧及人的火,而是一种暖暖的、温温的火,就好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那种火一样。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将雪的寒夜要来饮小火炉上的新酿酒时的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初恋而失恋,再一次有了恋情时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快要死了一样。
快要死了。是什么滋味?
苏苏甚至还认得那位老太太。
一场盛宴正在杯觥交错中进行着。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中,任何人都会感到十分尽兴。苏苏似乎也感染了他们愉悦的心情。
看到蓝衫人,苏苏的心里微微有些震撼,看到老太太呢,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江湖中有谁不知道江南的万福万寿园?江南人都知道,在这座名园里面有三多。
花最多。
江南的花,仿佛都汇集到这里来了。不分种类,不分季节,就算是冬天,春天的花也会来。
人最多,尤其是名人。
江湖中的名人仿佛都已汇集到此处,没有到过万福万寿园的人,就算有名也有限。
如果说江南的江湖名人有一百个,那么这个家族至少也占了四十九。
财产最多。
金氏家族的财产是无法估计的。
——田产、地产、事业、店铺,其中甚至是包括棺材铺,一个人生死之间所有一切的供求需要,他们都有。
可是这还不算。
他们的家族里,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是所有人类最不需要但却最艳羡的——
珠宝。
这个世界的人,有谁不喜欢珠宝?
——珠宝、玛瑙、翡翠、碧玉、祖母绿、猫儿眼、金刚钻,谁不喜欢?
就算男人中有一些不喜欢的,女人呢?
——不喜欢珠宝的女人,大概比不喜欢男人的女人更少。
金氏家族里的珠宝,大概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孩都出卖自己。
这位老太太就是万福万寿园的最近一代女主人,可能也就是金氏家族最后一代的女暴君了。
——暴君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心里却好像有几千几百个洞的人是谁呢?
苏苏站起来了,从一张很舒服很舒服的软榻上站起来了。
她站起来的姿态很优美,因为她很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已经懂得一个女人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取悦男人。
——一个不懂得取悦男人的女人,就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女人,有时候甚至不能算做一个女人。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用那么优美的姿态站起来的时候,别人居然全部都没有注意到她。
每一个人好像都有他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就算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去看,不敢去看。
——当然也有人是不屑去看。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那个蓝衫人几乎也在那同一刹那间站了起来。
他的态度是非常温柔的,他的风度也非常温柔的,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那么沉静,那么温柔,那么孤独,那么冷淡,可是心灵中却又好像有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这个人是谁,谁有这种魅力?
苏苏知道这个人是谁,却只是不敢确定,所以这个人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她也走过去,用一种连她自己想起来都很娇怯的声音问他:“你是不是楚留香?”
是的。绝对是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有这种魅力?
一种接近死的魅力。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死”更有魅力?
——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去自杀?——生命如此可贵,要让人去自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如果“死”里没有一种魅力,怎么能让人去死?
死的魅力,是不是一种忘记?是的。
——忘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完全忘记?
——不但是忘记,而且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死也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
——这是一种多么痛快的解脱,多么彻底!
楚留香。
——楚留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人要经过多少挣扎多少磨练多少经历,还要再加上多少运气才能做一个楚留香这样的人?
老天,苏苏忽然觉得全身都软了。
“你真的就是那个楚留香?”苏苏问他。
其实她当然相信他就是“那个”楚留香,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这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
——真的能亲眼看见楚留香,多么神奇,多么令人无法思议。
这个蓝衫人笑了,然后又用一种非常文雅而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真的喜欢摸鼻子,他真的是。
“是的,我真的就是那个楚留香。”他说:“我相信楚留香好像只有我一个。”
那位老太太忽然也笑了笑:“像他这种人如果太多,就不好玩了。”
那个眼冷如刀的独臂人居然也插口: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好玩了。”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居然只笑笑,居然没有开口。
——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才会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奇怪。
这个蓝衫人当然就是“那个”楚留香了,可是那个楚留香不是已经死了么?
在传说中,楚留香好像也不是这么样一个人。
传说中的楚留香,好像要比较年轻一点,比较活泼一点,这个楚留香好像太成熟了一点,也好像太稳重了一点。
所以苏苏忍不住又问:“天下人都知道楚留香已经死了,如果你是楚留香,你怎么还没有死?”
“我本来是要死的,而且已经决定要死了。”这个蓝衫人说:“只可惜我暂时还死不了。”
“为什么?”苏苏问。
“因为你。”蓝衫人看着她,轻轻叹息:“最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所以我才死不了。”
“因为我?”
苏苏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惊讶,又好像有一点儿故作惊讶。
“你死不了是因为我?”她问楚留香:“还是你因为我而不想死了?”
这个小女孩,居然好像有一点是想要调戏楚留香的意思。
——这种方法常常是女孩子掩饰自己错误的最好方法之一。
幸好楚留香被这样的女孩用这种方法调戏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如果楚留香不能应付这一类的事,那么楚留香到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一万八千次。而且都是死在女孩的怀里。
老太太在笑了,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也在笑了,甚至连那个眼有杀机的人眼中都在笑了。
他们笑,只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么样一个小女孩居然也要用这种方法对付楚留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真是好笑极了。
——到了这一刻,甚至连苏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楚留香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望着她,眼中也有笑意。
——就算他明知她是个要伤害他的人,他的眼中一样有笑意,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已经看得太多了。
一个人要伤害另一个人,也许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而是一种“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多么辛酸,多么惨痛,多么不幸。
楚留香只告诉这个自以为已经聪明得可以骗过楚留香的女孩:
“我知道有一个人,一个非常神秘,非常有力量的人,组织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组织。”他说:“这个组织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查证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又在摸他那个有名的鼻子:“这件事当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他笑:“我的行踪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难查得到。”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忽然插口:“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可以说这种话,他怎么会知道楚留香少年时的事?而且可以证明?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这种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胡铁花。
可是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当然不会是胡铁花。
——这个人如此华贵,如此沉静,怎么会是那个胡铁花?
苏苏实在忍不住了。
她知道楚留香有许多秘密要告诉她,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实在忍不住要问:“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笑道:“这个人是谁,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敢相信。”
他说:“非但你不敢相信,天下江湖,恐怕也没有人敢相信。”楚留香说:“我可以保证,天下江湖,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就是胡铁花,更没有人会相信胡铁花会变成这么样一个人。”
苏苏怔住,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如此沉静,如此华贵,如此消瘦,而且居然还如此安静。
这个人和传说中那个胡铁花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传说中的胡铁花,好像只不过是一只醉猫而已。
可是胡铁花如果真的只不过是一只醉猫,他就不是胡铁花,也不会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
——这一点大家一定要明白的。
胡铁花不但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老的朋友。
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只因为他喜欢楚留香,并不是因为他呆。
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也不是因为他呆。
呆,只不过是他故意制造出的一种姿态,一种形态而已。
——别人都不提防他,只提防楚留香,你说这种形态对楚留香多么有益?这么可爱的朋友,你到哪里去找?
苏苏又快要晕倒了。
她看着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用一种快要没有声音的声音问:“你真的就是那个胡铁花?”
“好像是的。”这人的笑容居然也很温和:“胡铁花好像也只有一个。”
“你……”苏苏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反问:“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奇怪?”
苏苏又看着他怔了半天。
“别的事我不知道,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
“什么事?”
“江湖中人都知道,胡铁花是个天生的穷鬼,可是现在你却好像有钱得要命。”
胡铁花笑了。
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这个沉静而华贵的人,在一刹那间忽然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改变。
这种改变甚至是无法形容的。
“老婆要偷人,天要下雨,人要发财,都是没法子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是胡铁花的口气了。
“我本来是打死都不想发财的,”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说:“可是那时候每个人都说楚留香已经死了,说得连我都不能不相信。”
他说:“如果这个老臭虫真的死了,我怎么能不发财?”
“老臭虫?”苏苏问:“难道你说楚香帅是个老臭虫?”
——这一点苏苏当然是不明白的,别人都称“香帅”,胡铁花却偏偏要叫“老臭虫”,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比真正的兄弟更亲密,这个外号由来已久。
“他不是老臭虫谁是老臭虫?”胡铁花说:“只不过除了我之外,叫他老臭虫的人好像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老太太又在笑,苏苏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胡铁花。
所以她更要问:“老臭虫如果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发财?”
“因为老臭虫死了,我就要花钱,而且非花钱不可。”
“为什么?”
“因为报仇是件非常花钱的事。”胡铁花说:“替别人报仇,也许只不过只要拼命就行了,可是要替楚留香报仇,就一定要花钱了。”
他一定要解释:
“你想想,这个老臭虫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杀死他?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杀死他?这其中要动员多少人?要有一个多精密的计划?”胡铁花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杀了楚留香这么样一个人之后,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隐藏住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