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甘萧去夺还圣经,我刚巧遇着。”那少女道:“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和一大碗马乳酒来,递给了他。陈家洛谢了,先喝一口马乳,十分甘美。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咬了一口,香甜爽脆,如嚼霜雪。
那少女问道:“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甚么事?”陈家洛听她语气,对木卓伦很是尊敬,于是说道:“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么?”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因为他们在抢夺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现在镖师的朋友要来报仇。我得知讯息,所以赶来报信,好教他们有一个防备。”那个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吟,听了这话,似乎很是关怀,忙问:“来报仇的人很厉害么?人很多么?”陈家洛道:“人倒不多,不过听说武艺很好。咱们只要事先有了防备,也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发结辫,一面道:“满清鞑子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牲口。天气热,我下湖洗澡,那里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陈家洛见她说话时天真烂漫,毫无机心,不由得看得痴了。
那少女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不久有几个维族女子骑了马从草原上奔来。那少女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大致总是说要领他到木卓伦那里,要她们帮同照顾牲口意思。那几个维族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似乎很感好奇。那少女回到树林中帐篷去,拿了干粮和使用物品,牵了一匹红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火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是匹良驹。陈家洛去牵自己白马,见马缰缚在树上,才知刚才忽哨那马竟不过来的原因。那少女道:“你这匹马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身手很是矫捷。她当先领路,沿着冰河径往南行。
那少女道:“你到了汉人的地方,汉人对你好不好呀?”陈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他这时本想对她说明自己是汉人,但见她毫无猜疑的神情,一时倒说不出口。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
这天将到傍晚,两人走到一座大山旁边,那少女一抬头,忽然惊叫起来。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上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如上夕阳的金光照在上面,奇丽万状。那少女道:“这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下来,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但仍旧如此芬芳馥郁,可见那花香气之浓了。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舍的不肯走。陈家洛知道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好的东西总是叫人拿不。”陈家洛微微一笑,他已看准了落脚之处,忽然纵身离鞍,向峭壁上跃去。
那少女惊叫起来:“喂,你干么啊?”陈家洛这时凝神屏气,全心贯注于向峭壁上踪跃,完全没听到她的话。天池怪侠的轻身功夫是江湖上罕见的绝技,心砚不过得了他的一点皮毛,已自不凡,在西湖上戏弄大内待卫,大大的露了一下脸。陈家洛是他惟一传人,造诣自然更是超绝。那峭壁看来似乎毫无落脚之处,但总不免有些凹凸,陈家洛手脚并用,有时甚至使到“壁虎爬墙功”一瞬眼已上去了十多丈,但上面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滑溜不堪,他好几次失足,仗绝顶轻功,借势旁窜,终于没落下。爬到离雪中莲还有一丈多地方时,那峭壁忽然整块凸了出来,这在下面看来并不显著,但要爬上去却绝不可能。陈家洛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点穴珠索,看准雪中莲旁边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这时他剑盾也已拿在左手,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全身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剑盾牢牢按在积雪之中,以防滑跌。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他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了下来,交在左手,用剑盾护住,怕下去时弄坏了花瓣。
下去时看似艰险,但对有武功的人来说却很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就用剑盾在山石上一按,把下堕之势稍加抑制,到离地六七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登,如一只大鸟般扑了下来,轻飘飘的落在那少女马前,微微一笑,拿出那两朵莲花给她。
那少女伸出纤纤白手来接住。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只见珍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好像清晨的露水。陈家洛好生奇怪,不懂她为甚么流泪,也不便问,只得上马。
两人默默无言的走了一阵,陈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也不知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给她取了来。”他回头瞧那峭壁,只见它峨然耸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教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
天色将黑时,两人在冰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切开了与陈家洛共吃。她一直不说话,陈家洛也不敢开口,好像一说话便亵渎了这圣洁的周围一般。那少女默默望了陈家洛一眼,忽然奔出数十步,俯伏在地,虔诚的向真神阿拉祷告起来。火光熊熊,映着这白衣少女的背影,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那少女站起身来时,笑容满脸,一面走近,一面说道:“你不怕摔死吗?”
陈家洛道:“摔死是不会的,就只怕摘不到那两朵你心爱的花。”那少女微微一笑,把两朵雪中莲拿出来,分了一朵给陈家洛道:“这朵给你。”陈家洛本想推辞,但她神色语气之中,虽然是很温婉柔和的一句话,也似乎是最弝烈的命令一般,教人无法违抗,于是接了过来,心中暗笑:“要是红花会众兄弟瞧见他们总舵主,竟这样乖乖的听一个女孩子的话,不知会怎样想?”
那少女忽问:“你学过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样高的山崖上去?”陈家洛听她语气,知道她完全不会武术,所以竟没看出自己怀有一身上乘的轻身功夫,于是说道:“其实也不怎样难的,只要胆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陈家洛这是谦辞,以为他真的不懂武功,隔了一会,赞叹地说:“啊,你真勇敢!”她随即告诉他,自己从小在漠草原上牧羊,最爱花草,她说:“有许多好看的花,开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尽是花,我宁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陈家洛奇道:“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当然啦,我从小吃到现在,吃了十几年啦。爸爸和哥哥本来不许,可是我一个人出来牧羊,他们又管我不着。后来见我吃了没事,也就不管啦!”陈家洛本来想说:“怪不得你像花一样好看。”可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他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觉得一阵阵淡淡的幽香,从她身上渗出来,这香气明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任何花香,只觉淡雅清幽,令人忘俗,心想:“她明明刚洗了澡,也不见她用什么脂粉,怎么这样香,而世上脂粉之中那有这种优雅的香气?”正在神魂颠倒之际,突然一惊,想到礼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一些。那少女觉察到了他辨别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大概因为我爱吃花,所以一直身上就有一股气味,你不喜欢吗?”陈家洛被她问得面红过耳,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姑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对她,反而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心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那少女谈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寻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陈家洛自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种婴宛之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听她说来,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那少女说了一阵,住口不说了,抬头一望,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河相望。
陈家洛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女子。”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那少女很是奇怪,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陈家洛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她听了,那少女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郁郁不乐,陈家洛见她多情善感,为宇宙间所有欢愉的事而高兴,为所有不幸的事而忧伤,想讲一个快乐的故事使她开心起来,无意中伸手一整衣服,忽然碰到乾隆送给他的那块温玉,想起玉上那四句铭言:“情多不寿,极必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不禁意兴阑珊起来。那少女道:“从前瞧见喜鹊,黑黑的一点也不好看,向来不喜欢它,那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西给它们吃。”陈家洛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汉人有一位诗人,做了一个歌儿,讲这件事的。”于是把秦观那阕《鹊桥仙》的词译成了维语。
那少女听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她默默不语,望着火光,过了一会,悄悄说:“汉人真聪明,会编出这样好的歌儿来。”
大漠上一到夜晚,气候立即奇冷,陈家洛找了一些枯草树枝,把火生得极旺,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虽然隔得很远,然而陈家洛在梦中似乎尽闻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醒来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了塔里木河边,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维人的武装骑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们讲了几句话,维人骑兵就行礼退开了。那少女回来对陈家洛道:“满洲兵已占了阿克苏和乌什,木卓伦老英雄他们已退到了叶尔羌,这里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陈家洛听见满洲兵得胜,很是忧虑。那少女道:“满洲兵人多,咱们只好一路向西退,叫他们粮草接济不上,在这大戈壁里累死。”陈家洛本来还担心霍青桐的安危,现在想维人大队向西退,兆惠的满洲兵只怕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乾隆停战的旨意一到,他们的围就可解了。现在霍青桐离中土万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决不怕滕一雷等寻仇,这样一想,心中反而宽慰。
那少女的红马也是一匹佳种良驹,脚程虽没骆冰的白马快,但一天也能走上五六百里。两人晓行夜宿,感情越来越是融洽,这天傍晚,太阳将要下山,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那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起来,说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幼小异常,咩咩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那少女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说道:“那边有人!”陈家洛凑到树丛边向外一望,只见五名清兵,正围着在剥切一只大鹿。那只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那只被打死的大鹿一定是它母亲了。一名清兵骂道:“他妈的,连你一起吃了!”站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小鹿要射。小鹿丝毫不知奔逃,反而越走越近。
那少女惊呼一声,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前,叫道:“别射,别射!”那清兵吃了一惊,待看清楚时,见那少女美丽高华,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来。这时陈家洛也早已跃出,站在那少女身旁相护。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柔声说道:“你妈妈给坏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转过身走出树丛。
五名清兵围在一起窃窃议论,忽然齐声发喊,挺刀追了过来。那少女也开始奔跑,想跑到马边,他们两匹马脚力神速,只要一上马,清兵再也追赶不上。那知那些清兵都是兆惠手下旗营的精兵,久经战阵,一名把总一喊口令,五个人分散了包抄上来。陈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把这些坏人打死,给小鹿的妈妈报仇。”那少女这时对陈家洛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恐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没丝毫怀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
陈家洛也在轻轻抚摸那小鹿,对清兵的追来毫不在意,五名清兵追近,四面围拢,那把总打着半生不熟的维语喊道:“干么的?给我过来。”那少女抬头望陈家洛,陈家洛向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报之一笑。她不懂世间的险恶艰苦,以为他既然如此镇定,那么这些清兵也决不会伤害他们了。
那把总见他们不以为意,叫道:“给我拿下!”四名清兵齐齐把兵刃抛在地上,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妇女,但见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齐齐都奔向陈家洛,那少女惊叫起来,叫声未毕,忽然呼蓬、呼蓬四声响,四名清兵都飞了开去,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都给陈家洛点了穴道。
那把总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陈家洛叫道:“回来!”手中珠索随即飞出,套住把总的脖子,用力一扯,那把总接连两个觔斗,翻了过来。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钻羡之色,望着陈家洛。他牵了少女的手,在身旁一块大石上坐下,用维语问那把总道:“喂,你们到这里来干么?”那把总楞楞的从地上爬起来,见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见了克星,不敢再强,说道:“我们是兆惠将军部下吃粮的小兵,上司要我们到那里,就只好到那里。”陈家洛想这话倒也不错,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那里去?你不说实话,我不给他们救治,让你们在这大沙漠中饿死渴死。”那把总听了这话,身子发抖,忙道:“我不敢骗你,上司派我们到星星峡去接一个人。”他说维语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陈家洛改用汉语问他:“去接谁?”把总也用汉语说道:“接御林军一位统领。”陈家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给我看。”那把总有点迟疑陈家洛站了起来,说道:“你不肯算了,我们可要走啦!”那把总吓得脸色发青,忙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陈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着:“呈张统领召重大人勋启”几个大字。
陈家洛心想:“自那日在杭州北高峰一战,张召重已由他师兄千里独行侠马真带去管教,怎么他又到回疆来?”随手把公文撕开,那把总忙要拦阻,陈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时,上面说:知道张大人奉旨前来回疆来,很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接,因军务紧急,不能多派人员相迎等等,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陈家洛心想:“张召重奉旨而来,只怕是下达收兵的旨意,那倒不必拦阻。”于是把公文还给了把总,将四名兵士身上穴道解开了,更不多说,与少女上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这样的人,在咱们族里一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呀?”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那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甚么吃的?”那少女道:“不错,不错!”从水瓶中倒了一些马奶在手掌中,让那小鹿舐吃。那少女的手白中透红,莹若珊瑚,就像一只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