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围观玉瓶,也都啧啧赞赏。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以为她这人材已是天下无双,那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这种美女?”骆冰道:“画师如不见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这样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我们把那位维人使者请来一问便知。”
维人使者以为陈家洛一定是贵宧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那使者道:“下使名叫凯别兴。不知官人是何称呼?”陈家洛微笑不答。徐天宏忽然在旁插嘴道:“这位是杭州将军李可秀李大人。”陈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什么用意。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一楞,道:“李大人识得咱们族长?”陈家洛道:“我是慕名而已。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的美人是何等样人。是真有其人呢?还是出于画师意象?”凯别兴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画师黑英所绘。这玉瓶本属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丝丽所有,所以这就是她的肖像。”周绮不禁插嘴:“那么她是霍青桐姊姊的妹妹?”
凯别兴又是一惊,问道:“这位姑娘识得翠羽黄衫?”周绮道:“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陈家洛想问问他霍青桐的近况,脸上一红,正要开口,忽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说道:“那杭州将军李可秀领了三千清兵向这边过来,恐怕是对付咱们来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道:“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说道:“这对玉瓶?”陈家洛道:“我自有安置办法。”孟健雄把凯别兴领了下去。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现在四哥未救出,和清兵接硬仗没有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洛不解,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将军署拿住的那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叫什么艳红。她本来又哭又闹,现在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无处出气,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马上写一封信给李可秀,瞧他怎么办?”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道:
“李大将军勋鉴:今晨出猎,邂逅今正,知为将军所爱,故特邀驾。谨此奉闻。
红花会会主 陈家洛拜上”
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马上送去给李将军,看他有什么答覆。杨八哥,请你跟在九哥后面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陈家洛道:“李可秀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要是他奉了皇命,那么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这玉瓶后,跟皇帝老儿讲讲买卖,那想这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我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手,这样,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那么咱们劫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为了四哥一人而使天下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似乎也非善策。”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但难道咱们把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
周绮呆呆的听徐天宏说完,首先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骂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
陈家洛沉思了一下道:“又要不误回部的和议,又要救回四哥,咱们只好这么办。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
徐天宏去见回部使者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上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把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说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奔回孤山,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
群雄忙了半日,这时稍稍空闲,但都担心徐天宏的计策不知是否能够收效,大家聚在厢房中,或闭目养神,或闲谈计议。到申牌时分,门房递一张帖子来,说是有一位武官来拜会陈家洛,帖子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的字样。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妙计多半成了,这姓曾的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去见他吧。”
卫春华来到客厅,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官坐在宾位上,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两人一揖,家人献上茶来。卫春华道:“曾大人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是奉上司李将军差遣,想与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在没空,曾大人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宧,来见你们这种江湖道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见,心头十分冒火,但既然是有所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说道:“李将军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一封信,知道他的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李将军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我想咱们陈当家无有不允。”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的玉瓶。”卫春华“哼”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发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贵宧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杭州将军李可秀。皇上把李将军叫去一问,李将军自然是莫名其妙。幸亏皇上圣明,知道李将军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所以倒也没有十分怪罪。”卫春华轻描淡写地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将军身上,限他三天之内,把失去的玉瓶找到交还,否则……”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
曾图南只好不理他的嘲讽,说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今天是特地来求贵会把玉瓶交还的。”卫春华仍旧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玉瓶什么的,我们倒没听说过。不过李将军既然遇到了这种难题,曾大人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那是可以的。”曾图南见他推得一干二净,然而口风中半软半硬,知道对手是十分厉害的脚色。他是李可秀部下第一得力的人材,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一听卫春华的口气,知道和这种江湖上的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于是说道:“李将军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虽然慕名已久,可是一向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这样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他心中也是过意不去。所以陈总舵主有什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卫春华道:“曾大人十分爽快,那再好没有。咱们陈总当家意思,第一件,咱们红花会今天早晨得罪了李将军的地方,要请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李将军以后决不致为这件事而来与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咱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将军署,曾大人是知道的了?”曾图南“哼”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李将军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他释放,这是咱们知道的,可是陈当家想念他得紧,今晚要见他一见。”曾图南心头沉吟,隔了一会道:“这件事情很是重大,兄弟不敢作主,我去问过李将军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第三件意思么?”卫春华道:“没有了。”
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李将军说:文四当家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应交还玉瓶,李将军也只得拼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请曾大人说出来听听。”曾图南道:“第一,这是李将军先为了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可是天大的祸事……”卫春华道:“李将军要陈当家答应,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咱们当家答应了。”曾图南道:“第二件是,要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陈当家也想到李将军此顾虑,他当然怕咱们乘机劫牢。好吧,这件事我也答应了。探监是陈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应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我就去回报。今晚请陈总舵主到将军署来便了。”卫春华道:“陈当家与文四当家见面,不免要谈咱们会中要事,不能让别人偷听。这个张召重可不能让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曾图南微一沉吟,说道:“好,由李将军借故请他便是。”卫春华道:“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道义为先,只要李将军遵守咱们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上送还。”曾图南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谢!”
群雄待曾图南走了之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哥,仍旧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在把张召重那扎手的家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是容易得多。只是李可秀不是傻子,他一定也防到咱们这一着。咱们要先计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赵半山道:“我想他多半是调集重兵,包围地牢的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来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一定得在将军署外接应,以防他们对总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他不敢对总舵主怎样,因为他的小老婆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
大家谈了一会,都觉得现在形势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里面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比上午充份,单凭硬攻,未必一定成功。无尘叫道:“咱们今晚就他们决一个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吞不住啦。”陈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目……”徐天宏已知陈家洛的意思,道:“这样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帝老儿和我特别有缘,等到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办法确是一条妙计,只是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上前,都欲自荐。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是我最适合。要是你们随便那一位去,把四哥救出,然而自己失陷在里面,咱们是一样的手足兄弟之情,不见得四哥就比那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这事,那总不妥。”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老儿曾和我击掌为誓,咱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他把昨晚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他说的话未必算数。”陈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仲英站在一旁,见红花会众人个个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近年来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说看。”
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来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都觉首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答应了。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咱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情逾骨肉,那里谈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与卫春华两人迳投将军署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将军署外,只见一人迎了过来,低声问道:“来的可是陈总舵主吗?”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跟随家人进了将军署。暮色苍霭,群鸦归巢,卫春华心中起伏不定,不知陈家洛此去是吉是凶。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化了装疏疏落落的来了,散在将军署四周,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署门,只见满署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把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自己走了出去。不一会,杭州将军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幸会幸会。”陈家洛把大氅揭开,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两人刚走到门口,忽然一名亲随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道:“只好请你在此稍待了。”陈家洛看他神色不似作伪,点点头,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参见行礼。乾隆道:“你准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把乾隆迎到自己书房。御前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布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一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会,文泰来戴着脚镣手铐,由四名亲兵放在胡床上抬进房来。亲兵叩头出去,书房中只剩下乾隆与文泰来两人,一时间静寂无声。
文泰来此时伤势已大体恢复,只见手脚都被铐住,坐在胡床上动弹不得。他抬头一望,吃了一惊,原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然又在杭州相遇,自然是大出意外。乾隆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吗?”文泰来冷然道:“多谢你关心,差不多全好啦。”乾隆道:“那很好,我要他们请你来北京,有点事情和你商量,那知双方起了误会,我已经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话说得漂亮,怒气上升,“哼”了一声。
乾隆道:“上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拟商量大事,那知他回去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他今日也是被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上的汉子总是生性耿直,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道:“你放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你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到今日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他说到这里,听到门外有一点轻微声息,似乎是一个人在强忍咳嗽之声,一个箭步窜到门边把门一推,门外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