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未说完,只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了。”陆菲青斜眼一看,见说那话的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是没好话。”那童兆和仍旧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陆菲青听这批人言不及义,听不出什么名堂,正想走开。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咱们玩笑是玩笑,真话是真话。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去。你脑袋搬家事小,咱们镇远镖局三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部经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暗暗望了阎世魁背上那个红布包袱一眼,见那包袱不很大,看来里面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见那童兆和道:“关东六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阎世魁一拍桌子道:“谁说不知道?那一定是红花会害的。”
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那些镖客们更加近。那童兆和嘴头上一点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要是我不是孙子哪,早就找红花会算帐去啦。”阎世魁被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一位镖师出来打圆场,道:“红花会的总舵主于万亭上个月在无锡死了,江湖上谁都知道。而且焦三爷给红花会害死,又没证据,谁搅见啦?你找上门去,人家来个不认帐,你有什么办法?”童兆和没了话,自己解嘲:“红花会咱们不敢惹,欺侮回子还不敢么?咱们把他们当作性命的这部经书抢来,以后兆将军要银子要牛羊,他们敢不双手送上吗?我说阎五爷,你也别想你那小喜宝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军,让他给你要一个回回女人做老婆,可有多美……”他正说得得意,忽然拍的一声,不知哪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童兆和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个镖师抄起兵刃,赶了出去。阎世魁站起身来,马上把放在身旁的五行轮拿在手里。他弟弟阎世章闻声赶来,两兄弟站在一起,他们只是保护那个红布包袱,并不追敌,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童兆和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阎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听见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啦!”
镖师戴永明、钱正伦一个拿了一条软鞭,一个拿了一柄单刀从外头跑进来说:“点子逃啦,没瞧见。”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他看那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然看见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般踱到外面,这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墙脚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来,落地无声,向东如飞奔去。陆菲青想见识这位刚才请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人物,施展轻功,悄没声的跟在那人后面,他双手仍旧捧着茶壶,长衫也不捋起。他数十年苦练的轻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虽然好整以暇,但步伐快速,前面的人丝毫未觉。
一时之间,两人跑出了五六里地。前面的人身材苗条,行动婀娜,似乎是一个女子,但轻功也极高明。过了个山坡,前面是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陆菲青怕前面的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江湖上常言道:“遇林莫入”,因为林中树木遮掩,最易受人暗算,陆菲青不敢过份逼近,正想退出。忽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只见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树林。
陆菲青跟到树林边缘,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向外张望,对面竟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搭着八九个帐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去窥探一番。静待两个守望的人转过去,提气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了篷帐外一头骆驼身后,守望者未发觉。他艺高人胆大,弯身走到中间最大的帐篷背后,伏地一听,篷帐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维语,说的又快,他虽在塞外多年,但这些话大半不懂,他轻轻掀起帐幕底一角,向里张望。帐幕中点着两盏油灯,高高矮矮的坐了许多人,看模样就是白天路上遇到的那个沙漠商队。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咭咭咯咯的说起话来,陆菲青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黄衫少女。她话声一停,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黄衫女郎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鲜血滴在马乳酒里。帐篷中其余的维人也都纷纷拔出佩刀来,滴血酒中。黄衫女郎叫他“爹”的这高个子维人高举酒杯,大声说了几句话,陆菲青只听懂几个字,什么“可兰经”、“故乡”。那黄衫女郎也说话了。也声音清脆朗朗,陆菲青听懂大半,只听见她说:“不夺回神圣的可兰经,誓死不回故乡。”所有的维人都轰然宣誓。陆菲青在黯淡的灯光之下,见他们脸上都露出一副坚毅愤慨的神色。大家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低低议论,似乎是在商量什么步骤。陆菲青听不清楚,心头捉摸,大概这群维人有一部他们视为圣物的经书给人夺去了,现在要去夺回来。
陆菲青这一猜想并没猜错,原来这群维人是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落。他们这一部落人多势众,一共有近二十万人。那高的叫木卓伦,是这一部落的首领,武功卓绝,仁义公正,极得族人的爱戴。黄衫女郎是他的女儿,名叫霍青桐。她是天山奇侠陈正德的夫人关明梅的得意爱徒,已深得天山派武功的真传,陈正德和关明梅都是天山派中卓逸不群的人物,号称天山只鹰,两人年纪都已六十多岁,然而夫妻见了面就吵嘴,分开了又互相想念,真想念,真是一对老欢喜冤家。霍青桐常常从中调解,但也没有什么效果。她爱穿黄衫,小帽上经常插一根翠绿羽毛,因此得了一个漂亮的名号,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黄衫霍青桐”的名头。
他们这族人主要以游牧为生,清廷势力扩充到回部后,征敛越来越多。木卓伦起初还想委曲求全,尽量设法供应。哪知满官贪得无厌,弄得他们民不聊生。木卓伦和族人一商量,大家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没有生路,派人几次到伊犁向满官求情,要求减少征赋,岂知征赋没有减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虑。兆惠侦知这一族有一部祖传下来的手抄可兰经,这部经书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十代来由首领珍重保管,成了他们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去把这部经书抢了来,他们以此为要挟,就不怕维人反抗。阎世魁背上那个红布包袱中,藏的就是这部可兰经。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立誓就是埋骨关内,也要使这部经书物归原主。
陆菲青得知这些维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想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都伏下地来祈祷。他连忙站起,哪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眼尖,已见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声说:“外边有人!”一长身纵出帐来,只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她手一扬,一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正拟穿入林中,忽听背后一股疾风,知有暗器袭来,他微微侧身,这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右手姆指中指看准铁莲子弹,铁莲子从平飞变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到店房。
到店时大家都已安睡。店伙道:“老先生,溜跶了这么久,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了一声,在房中把茶壶里的铁莲子取出来,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行所保的这枝镖,骡驮并不沉重,几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布包袱是他们所最重之物。镖行一行人走了约半个时辰,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李太太上路了。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这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都紧跟着李太太的骡车,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行到申牌时分,正走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参将指挥大家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的人朝相。
进入峡口,镖行与曾参将手下的兵丁排成一条长龙,人与牲口都气呼呼的上山。骡夫“得儿──得儿──”的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眼尖,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乎有人在窥探。正在此时,前面一阵驼声铃响,一队维人乘骑马,迎面奔下岭来,镖行中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奔丧吗?”维人转眼奔到跟前,前面七八骑人忽然纵声高歌,声音曼长,山谷响应。两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听维人商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向前,绕过阎世魁,对准了紧跟在阎世魁身后的阎世章一冲。同时四头骆驼已奔到阎世魁的前后左右。关东双魔久经大敌,知道情势不对,正想拔兵器应敌。那知四头骆驼背上的四个人都突然双手举起一个大铁椎,猛向阎世魁当顶砍下来。大铁椎每个重达百斤,四个维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上居高临下,这四个铁椎下来,阎世魁武艺再好也无法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得脑浆迸裂。维人队中一个黄衫女郎纵身上前,跳下马来解阎世魁背上的红布包袱,她刚用剑割断缚住红布包袱之布带一端,背后一股劲风,一剑向她刺来。霍青桐身体一让,不顾来敌,伸剑又割断布带另一端。哪知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剑栏腰削来。霍青桐无法避让,挥剑一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霍青桐心中一震,敌人武功不弱,当下不顾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长剑竟直刺她的左腕。霍青桐左手一缩,食中两指一捏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一看,接连三次阻她拾包袱的人是一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在途中向她无礼呆看的那人,当下心头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进手招数,两人打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维人商队奇袭镖行,本拟隔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包袱。那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鬃,师父反而称赞她的武功,青年女郎,谁不好胜,心中本就在老大不服,现在见镖师与维人打得紧张,也不理会谁是谁非,施展轻功,赶上存心与那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
霍青桐连刺三剑,都被李沅芷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霍青桐心头焦躁。他们明知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必能成,所以先选择了乌金峡口险要地势,本拟居高临下,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之后,那上逃返回部,哪知功亏一箦,半路里杀出一个李沅芷来作梗。霍青桐见李沅芷剑法精奇,心中也纳罕,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不肯恋战,突然剑法一变,施展天山派本门绝技“三分剑术”,把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是天山派的不传之秘,所以叫做“三分”,是因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自己招术已变。一招中包含三招,最为繁杂凶狠。这派剑术没有守势,全都是进攻杀着。李沅芷见敌人一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自己剑尖向上,想用“一柱香”格开,哪知对方这招“冰河倒泻”并未使足,明明见她一剑刺来,刺到离身两尺时已变为“千里流沙”的直刺变为横砍,心中一惊,剑锋倒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十足,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上向下猛削李沅芷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开。霍青桐一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进攻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中奇莲”。只见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蓄不发,但都蕴藏着极大危机。
两人连拆十余招,但双剑竟未相碰,因为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招架,早已变招。在庸手看来,两人斗剑竟如儿戏,霍青桐在李沅芷身旁空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体一尺之内,但李沅芷却累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她如不招架,说不定对方虚招竟是实招;如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只花三分之一时间,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无论如何不及对手迅捷,心中一惊,连连纵出数步。
其实李沅芷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到相当火候,她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马上落败,但究竟她初出道,毫无经验,突然看到对方动作比自己快了三倍,不免吃慌,招架既来不及,只好逃开。黄衫女郎也不追赶,一转身,只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魁的身旁站了起来,手中正捧着那个红布包袱。霍青桐一剑过去,那人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就是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轮当胸推来,闻世章过来挡住。
原来木卓伦计画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人众隔开,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他骑在马上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钱正伦两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一头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关东六魔个个都有惊人艺业,他见胞兄被维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马背上一纵,飞身越过骆驼,左手五行轮一划,把手持铁椎的一个维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登时跌下骆驼。另一个维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一椎挥来,身体一偏,双轮归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脉门一拉。大铁椎重达百斤,一挥之势极为猛烈,那维人被他顺势一拉,倒撞下来,一推打在自己胸口,大叫一声,吐血而死。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将红布包袱抢在手中。阎世章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来拦住。
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心中暗暗担心,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那是退却的信号,知道镖行来了接应,放眼一看只见童兆和已如飞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退两步,仗剑向岭上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叫道:“青桐,快退!”霍青桐最听父亲的话,停步不进,督率同伴把死伤的维人抱上驼马,一阵胡哨,大队向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住去路。曾图南参将跃马向前,横枪喝道:“大胆匪徒,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参将左右两腕,叮当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一队维人向清兵冲去。清兵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打在一起。维人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