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半山站在另一艘船的船头,这时亢声说道:“在下是温州赵半山,阁下可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当家?”赵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那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武功如此厉害。白老前辈苦苦相逼,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久闻赵朋友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他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少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白振说道:“你黑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我家主人,否则我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你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白振心下好生为难,他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捉回去又如何了结?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忽然想起,闯衙的是他与赵半山两人,这人既然不便擒拿,就单将赵半山捉拿回去,也就可以交代了,于是一个“燕子飞云势”,凭空拔起,落向赵半山的船头。他人未到,抓先到,双掌直伸,十指如铁,分向赵半山面部及前胸抓来。赵半山突见白振如一阵风般扑来,凝神运气,茫若未觉,待白振双抓堪堪抓到,右手阴掌,左手阳掌,一个“云手”,将敌人双抓直荡出去。赵半山在太极拳上浸淫数十年,是南派太极门中深得内家精微的高手,出手正所谓“静如山岳,动若江河”,拳力由极柔软中蕴蓄极坚刚之势。白振一抓不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把他双臂推了开去,忙也运力抵御。两人功力本在伯仲之间,只是白振凭空而下,无从借力,赵半山却脚踏船头,四手一推,优劣立判。白振变招奇速,不待赵半山力量用足,左臂往上一隔,右掌又抓向赵半山前胸,这一抓如被抓中,那就是破胸开膛之祸。
赵半山双手立掌,拢在胸前一挡,突然左掌由右肩掠下,右掌向左腋下扬起,双掌互擦而过,分击白振左右,这时太极拳中的“野马分鬃”,既解来势,复攻敌侧。白振本拟对方后退一步,自己就可站上船头,那知赵半山半步不退,白振两招之后,身已下堕,眼见就要落水,心中一急,和身向前扑去。赵半山仍旧不退,一个“进步搬拦捶”,劈面一拳,白振头一偏,一抓抓住赵半山手腕。赵半山左掌随手向白振门面抹来,白振也是一拿,双掌相抵,拍的一声,两人各向后跌出数步。
赵半山一跌,坐在船头之上,船梢划的是蒋四根,见赵半山跌倒,忙抢出来扶救,他人未到,赵半山已经站起。白振身后却是西湖,暗叫“不好”危急中一个清宫侍卫从船上抛出一块木板,白振右足在木板上一点,一借劲,跳回船上,喘气不已。
白振和赵半山拆了三招两式,一步都未踏上人家船头,虽用掌力将他震倒,可是自己也险险下湖变了落汤之鸡,只算是打了个平手。这时陈家洛朗声说道:“你的拳技领教过了,果然高明,快去报知你家主人,我在这里等他赏月。”白振又羞又恼,眼见对方五艘船中都藏着能人,自己人少,动手未必能占上风,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回去调人再来捉拿,于是对船娘道:“划回去!”那船娘笑道:“月亮这样好,你们急急忙忙的赶来,怎么不多赏玩一会呀?”白振道:“别啰唆,你不见我们有公事吗?”船娘道:“啊唷,到西湖里来办公事,把湖里的王八也笑死啦。好吧,船钱是一两银子,你给了我就划你们回去。”他们出来追人,身上那里有钱,一时都窘住了。
一名侍卫怒道:“爷们坐船还出什么钱?不要你钱已经瞧得你起啦,快划快划。”那船娘停住了桨,双手插在腰里,站起身来,笑吟吟的道:“你就是皇帝老子,也得给船钱。”白振已看出那船娘路道不对,正待喝问,一名侍卫以为有便宜可检,伸手去拉她的脚,笑嘻嘻的道:“你别讨饶,就算你狠。”那船娘退后一步,那侍卫伸长了手去捉,白振叫得一声:“老范,留神。”话未说完,船身已侧了过来,那侍卫一个踉跄,大半身倚出船舷外面,船娘左脚在他背上轻轻一点,那侍卫大叫“啊哟”,“扑通”一声掉下湖去。白振一掌向船娘打来,船娘举起木桨一架,“喀喇”一下,木桨登时断了。船娘吃了一惊,向后一仰,翻入湖中,那艘游船打起横来,不住左右倾侧摇动,显然是船娘在水底作怪。
白振和几名侍卫都是北方人,不识水性,心中暗暗吃惊,只听陈家洛高声叫道:“这几人都是我朋友的下人,放他们回去吧!”蒋四根应声跳入水中,捷若游龙,游近白振船边,等那落水侍卫再冒上来时,一把抓住他瓣子,提出水面,在空中挥了一个大圈,抛到白振船上来。白振伸手把那湿淋淋的人接住,自己也弄得一身都是水,见蒋四根如此神力,很有点惊诧。这时那船也不摇晃了,船娘从水底钻上来,拍手大笑,和蒋四根游了回来,她正是鸳鸯刀骆冰。
白振和几名侍卫只得拿起船上木板,划近岸去,不敢耽搁,忙回去把刚才的事对乾隆说了,侍卫落水之事当然绝口不提,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是一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奴才以为是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蒋四根抱膝坐在船头,似乎是在等他消息,于是大声说道:“你去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神策营的军士正开向湖边,再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他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全部侍卫护驾。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笑,杭州将军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准备好了么?去吧。”他已换了便装,随驾的侍卫官兵也都穿上平民服饰乘马往西湖而来。
刚走出抚衙,一个官骑马奔来向李可秀禀告:“西湖里的游船都封不到了,大小的船只都停在湖心,咱们叫他们划过来,他们只当不听见。”
李可秀骂道:“混帐怎么会封不到船,他们造反了吗?”那来报告的人诺诺连声,退了下去。不多时,众人来到了湖边,乾隆吩咐道:“他或许已经知道我是谁,但大家仍旧要装作普通百姓模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与神策营的军士,旗营、水师,和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外围,一层一层的把西湖都围了起来,可是湖边就没有船。李可秀正在焦躁,忽然水声微响,灯光晃动,对面划过来五只游艇,当中艇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穿着一件熟罗长衫,待艇划近岸时,那人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跳上岸来,向乾隆作了一个揖。
乾隆也还了一揖,说道:“不敢当,阁下尊姓?”那人道:“小人姓卫。”原来他就是九命豹子卫春华。乾隆跨上游艇。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在几艘艇中,这些侍卫中有十多个精通水性,白振命他们特别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艇向湖心划去,只见湖心灯火辉煌,满湖游艇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
那艘小艇转过身来当先领路,对面大队船只也缓缓的靠近来。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这个派势,虽然有恃无恐,但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见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武功特别高强的侍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就只陈家洛和他书僮心砚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游艇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敢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后面。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眼光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心中斗然一惊,此人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的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因为感到奇怪,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霎,叫他不要相认。
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虑,自己先干了一杯,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这时听见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高人,仓卒间安排得如此周到。”
陈家洛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什么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的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千两,也休想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歌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那么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意过来。乾隆见她脸色白腻,生得娇小玲珑,相貌却不见得特别美丽,转过来先向陈家洛道一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向乾隆一指道:“这位是东方老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这位卫家哥哥说,你的歌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也情愿,就怕你听腻。”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听得痴了。
玉如意转眸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回头过来望着陈家洛,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本来不笑,见他们这样一副尴尬相,“噗哧”笑出声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种江南名妓?只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柔媚婉转,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般指来赏给了她,说道:“你再唱一个。”玉如意向卫春华望了一眼,琵琶声调顿转凄切,唱的是一曲“寄生草”:“一面琵琶在墙上挂,猛抬头看见了它。叫丫鬟摘下琵琶弹几下。未定弦,泪珠儿先流下。弹起了琵琶,想起冤家。琵琶好,不如冤家会说话。”唱得声调愁苦,泫然欲泪。乾隆笑道:“你的冤家到那里去了啊?”玉如意道:“被皇帝拉去打回人去了。”
乾隆淡淡一笑,道:“大丈夫立功异域,那正是建名立业之秋,只有可喜,有什么好悲伤的呢。”玉如意道:“啊哟,他们大将军大元帅,才越打仗越升官发财啊,那些被拉去壮丁当夫子的老百姓,留得一条性命回来已是谢天谢地啦,还说什么立功呢,你这位老爷倒会说笑话儿。”乾隆被她抢白了几句,一时倒讪讪回答不上话来。李可秀喝道:“你别不知轻重,胡言乱语。”玉女意站起来福了一福,说道:“小的瞎说八道,老爷你别生气。”
陈家洛问道:“你那相好的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被征到回强去?”玉如意道:“不瞒公子说,那也不是甚么相好的,是我的亲表哥,他叫焦授,我们俩从小在一块玩儿,后来爹把我许配了他。指望他好好做买卖,积几两银子成家立业,那知皇帝忽然要打甚么回强,硬生生把他拉去了。这几万里外冰天雪地,没饮没食的,今生多半是不能回来啦。”陈家洛听她说得十分凄苦,不禁动容,转头乾隆道:“回人远在万里之外,又没过犯,朝廷劳师远征,穷兵黩武,实非百姓之福呢。”乾隆“哼”了一声,并不置答。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湖上花香越发浓了,陈家洛道:“我有一位结义兄弟,笛子吹得最好,可惜不在这里,我实在想念他得紧。”李沅芷嘴唇一动,要想说话,可是又忍住了。乾隆问道:“兄台从回强赶回江南,说是为了朋友之事,可就是为了这位朋友么?”陈家洛道:“这位吹笛子的兄弟和我都是为了来营救另一位朋友,可惜始终没能成功。”乾隆道:“不知贵友犯了甚么事?”陈家洛道:“敝友不知怎样得罪了官家,所以身入囹圄之中,思之令人神伤。”乾隆问道:“贵友叫甚么名字?”陈家洛道:“他姓文名泰来,江湖上人称奔雷手。”
此言一出,乾隆和李可秀都为之耸动,他们明知陈家洛是红花会头脑,但决想不到他竟会单刀直入的提到这件事。白振向众侍卫暗使眼色,叫各人加意戒备,看来一场恶斗已势所难免,众侍卫都伸手去摸身上所藏着的兵刃。
陈家洛看在眼里,微微笑道:“仁兄这几位侍从想都是一身好功夫,不知仁兄从何处觅来?”乾隆不答,笑着指指白振,说道:“刚才听他说,仁兄身怀绝技,小弟日间失眼,只当是一位文弱书生,那知竟是江湖豪侠,可否一显身手,令小弟开开眼界。”陈家洛道:“小弟末技,何足道哉,这位身上藏着判官笔,一定是打穴名家,就请取出来走几招如何?”说着指一指乾隆身后的一个侍卫。
那名侍卫姓范,名叫中思,既然能使判官笔,当然武功已非泛泛之辈,刚才他调戏骆冰,以为只是一个普通船娘。没提防被她踢下水去,吃了大亏。他听陈家洛指出他长衣内藏着判官笔,不由得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原来兵刃外虽有长衣罩住,总不免微微凸起,陈家洛内外各派兵器全都练过,一看当然知道。范中思正没好气,自恃一身武艺,这时想在皇上面前显露一下,于是就说:“要是公子瞧得起,就请赐招。”取出判官笔,轻飘飘的纵起,落在船头。
陈家洛见他浮嚣傲慢,不予理会,指着玉如意对乾隆道:“这位姑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