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菲青拉他已经不及,只好也跪下去还礼。那驼子磕完了头,站了起来,说道:“赵三哥,卫九哥,我先走啦。”赵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知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正奔出院子的月洞门,外面飞跑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你到那里去?”驼子道:“瞧四哥四嫂去,你跟我走吧。”当下不由得那人分辩,反手拉了他的手腕出去。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遥遥答应。
原来那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力惊人,是少林派俗家子弟中的高手。他身体上有缺陷,最忌恨别人取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然而要是别人在他面前提到一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那个人算是惹上了祸来。笑他的人如是平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艺,常常就被他结结实实打一顿。他在红花会中最听骆冰的话,因为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处处待他特别好,衣着饮食,全当他小兄弟那样照料。这次他听到文泰来夫妇遇难,血性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
章进在红花会中排名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虽然是矮小,但足智多谋,是红花会的军师,同时兵刃精熟,内外各家兵器无一不会,所以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做“武诸葛”。
赵半山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陆菲青方才恍然。这时红花会各位当家陆陆续续出来了,那全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陆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之后,把文泰来的事简略说了,那位只有一只臂的二当家无尘道人道:“我们们见少舵主去。”大伙向后院走去,走进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相隔两丈多地方,有两个人坐在炕上,一面喝茶谈笑,一面拈起棋子向那个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
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下棋。这时棋局上黑白双方正在争持一个连环劫,这个劫如果白子打胜,黑子一大片棋就没有眼,如黑子打胜,则白子的腹地也会被黑子侵入。持黑子的是一个青年公子,穿着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俨然是一个贵介子弟。持白子的却是一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
红花会群雄见两人争棋激烈,不便去扰乱他们的思路。陆菲青看了片刻,看出那公子棋力远在老者之上,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一着棋子都有点故意让他。老者发子之时,每着随着一股劲风,棋子深陷在板壁之中。陆菲青暗暗心惊,心道:“这人不知是那一位成名英雄,他发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他再看半晌,又看出了妙处,原来那公子真正注意的不是棋局,而是老者投掷棋子的手样,明着是下棋,暗中却是在偷学上乘武功。眼见白子局势危急,黑子一投,白子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有嵌在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怕输赖皮。
那公子也不计较,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过。”那老者见许多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当下赵半山说道:“少舵主,这位是我跟你谈起过的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陆菲青连称不敢,心中很是诧异,觉得这位少舵主模样完全是一个纨裤子弟,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的事向少舵主说了,问他怎么办。陈家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这时无尘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喝道:“文四哥受了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给我们报信,我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的,让到文四哥送了命,你们再不让了吧?老当家的临死时的意思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听你义父的遗言就是不孝,你要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我们红花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身裁,又高又肥,脸色黝黑,神态威猛,刚才据赵半山介绍是会中坐第八把交椅的杨成协。
这时群雄纷纷对陈家洛道:“我们蛇无头不行,少舵主再推让,使大家都寒了心。文四哥现在遇到了危难,大家就听少舵主将令。”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位兄弟不听少舵主号令,教他吃无尘道人一剑。”陈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
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然说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我们,我哥儿俩把文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一定寒了众人之心,当下团团一揖,说道:“我并不是不识抬举,实在因为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都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既然有如此美意,从江南老远赶到塞外来,又有我义父遗言,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在既然文四哥有难,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会群雄见他答允担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总舵主接任大典,等我们回到太湖总香堂再行,现在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殊的典礼仪式,自己是外人,不便参加别人如此重大的典仪,当下向陈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赵半山说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赵家堡,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我们哥儿俩明儿再去。”两位故交十多年不见,话盒子一打开,那里还收得住?这十年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谈了一个大概。陆菲道:“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一个公子哥儿,怎么大家服他?”赵半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大哥您再休息一会,待会儿我们一面赶路一面谈。”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引导张召重等一干好手,七八位捕快,赶赴铁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不再偷偷摸摸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去叫你家庄主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神气十足,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转身就走。张召重知道周仲英名声极大,心想这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可得罪不得,当下说道:“这位大哥且住,你说我们是京里来的,有点公事来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一个眼色。吴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向庄子后面绕去,以防文泰来等从后门逃走。
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善朋出去敷衍一下,自己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们三位暂时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花园的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把亭中的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位铁板上的铁环,用力向上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一个地窖。文泰来怒道:“我文泰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
孟健雄道:“文爷说那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请打开后门,我们就此告辞,以免连累宝庄。”两人眼看就要说僵,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到后面来,宋善朋拚命阻拦,兀自挡不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美奂美轮,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观光观光。”文泰来眼见铁胆庄被围,前后皆有敌人,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我们并肩往外冲。”骆冰应了,伸手扶文泰来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向外冲出,忽觉骆冰身体微微颤动,向妻子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我们就躲一躲吧。”孟健雄大喜,等他们三人走入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子七手八脚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门外,却不进来,这时张召重一干人已进到花园中来了。
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对张召重道:“我亲眼见他们进来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们都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这一带的大绅士,有家有业,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别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他心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所以话中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他们怎么到西北边塞来?这位镖头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必定是在铁胆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要是周仲英这老儿和自己为起难来,实在不易对付,当下很是踌躇。童兆和心想,要是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道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一用劲,把他的手甩脱,说道:“你拉我干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告诉我,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在什么地方,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罢拿出双银元宝递去。
周英杰嘴一扁,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谁希罕你的臭钱?”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我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
张召重鉴貌辨色,料想周英杰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心想只有从这孩子身上下工夫才有办法,但这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对他威胁利诱都没有结果,于是道:“那三个客人是你爸爸的朋友吗?”周英杰并不上当,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是你爸爸、连你这个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他会怕你?”张召重无法可施,伸手到衣囊里去,想摸两只小小的金元宝来再诱他,摸到一个圆圆的筒子,心想:“这东西或许成。”随手掏了出来,是一个千里镜。
张召重离京出来捉拿文泰来时,总领御林军的福康安特别召见,嘱他务必把要犯擒来,说这是皇上的特旨,并赏了他一个西洋商人所送的千里镜,以便缉拿犯人。当下张召重把千里镜举到眼前,对准远处的山头转了几转,对周英杰道:“你把这个放在眼睛上向那边瞧瞧。”周英杰怕他有什么诡计,缩手不接,张召重自己又看了一下,啧啧称赞:“真好看。”
周英杰究竟是孩子,童心很盛,等张召重第二次递过来时,忍不住接过来放在眼上一望,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远处的山头突然移到了眼前,山上的树木花草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召重道:“你跳上桌子向外面瞧瞧。”周英杰望了他一眼,跳上石桌,向围墙外望去,只见远处路上的行人都被搬到眼底,连嘴脸眉目都看得犹如对面一般。他把千里镜一拿开,那些人又都变成细小的黑影了,他把千里镜放上拿下,瞧瞧了半天,才恋恋不舍,跳下石桌,交还给张召重。张召重接了,说道:“你要吗?”周英杰望望旁边的孟健雄和宋善朋,摇摇头。
张召重见他这几下摇头摇得很勉强,知道他对孟宋等人有所顾忌,于是把他拉在一旁,说道:“你只要告诉我那三个人这在什么地方,这个就是你的了。”周英杰低声道:“我不知道。”张召重也放低了声音,说道:“你跟我说,我不会说出来的,你爸爸决不会知道。”周英杰有点心动,但仍旧摇摇头。
孟健雄高声叫道:“小师弟,我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周英杰道:“是啦。”他对张召重道:“孟师哥叫我呢。”张召重拉住他的手,把千里镜直放到他面前。周英杰眼中露出十分喜爱的神色,小手颤动,轻轻说道:“我要是说了,爸爸回来会打死我。”张召重道:“你不必开口,我问你,问对了,你就点头。”说罢就把千里镜递来,周英杰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过去。张召重道:“他们躲在你妈妈房里?”周英杰摇摇头。张召重道:“在谷仓里?”周英杰又摇头,张召重道:“在花园里?”周英杰缓缓的把头点了一下。
那边孟健雄见张召重拉住周英杰问个不休,怕他泄露机关,慢慢的踱过来。张召重看花园中只有假山池塘,花木亭阁,并无隐蔽之处,不知文泰来等人躲在那里,他抓紧时机,又问:“他们躲在那里?”周英杰不语,眼睛望着亭子,嘴唇呶了一呶,张召重道:“亭子里?”周英杰点点头。张召重也不再问,撇下孩子,奔到亭中仔细一看,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那里有躲藏的地方。他跳上栏干,向亭子顶上一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笨力气,请孟爷指教指教。”
孟健雄以为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但也决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不敢,兵刃拳脚,请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咱们是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这张石桌子,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心中大惊,可是又无法阻拦。
瑞大林、成璜这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中都在纳罕,不知他捣的是什么鬼,只见他折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运用内力,喝一声“起”,一张四百多斤的石桌子竟被他单手平平的端了起来。众人齐声喝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底下露出铁板。
且说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听见头顶上有许多人走动之声,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见他们的说话,正在气恼之际,忽听见头顶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一阵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了。众人叫喊声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相好的,出来吧。”
张召重等见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马上下去擒拿,因为要捉活口,也不能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拿了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被铁胆庄卖了。咱们夫妇一场,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什么,你一定得听我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于是大声喝道:“我奔雷手文泰来在此,你们吵什么?”大家听文泰来一喝,一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受伤了,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拿绳,却找不到人,他不知跑到那里了,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放下地窖去,把文泰来吊了上来。文泰来一着地,用力一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