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特立独行恐怕就是因为她远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成熟。
她的强大让她无惧这世间任何人的敌意恶意，也让她可以自由选择待他人的方式。
是凉薄，自私，还是仁慈。
看她自己。
第465章 选择
此时还是黄昏，毕竟顾曳从下地底到端了整个庄子也不过就那么一小会的时间，少女们看到了水泽，看到了芦苇，看到了芦苇前面坐着的顾曳，也看到了站着的李彧真。
芦苇在她们后面，水泽在她们后面，农田也在她们后面，那夕阳也在她们后面。
重点是夕阳，光芒落在顾曳两人身上，那是她们被骗入这庄园地底后从未见过却无比像想念的光明。
年纪最大、大概也是这些少女里面最稳重的一个女孩在她们彼此商讨之后，被这些少女推了出来。
“我想问问…如果是第一种，那其余那些龙王祠…就是好些还不在这里的那些人，当初是他们骗了我们爹娘，把我们骗到这里的，是不是我们走了之后，他们依旧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还会继续找其他女孩儿……”
她们是有恨意的，也隐约察觉到了不管是第一种第二种，她们都不太可能回到原来的家庭，不能回归原本的身份。
她们遭遇了如此恐怖的劫难，丢失的又何止是贞洁。
是整个人生。
所以有恨。
人的第一强烈情感往往不是爱，而是恨，所以大多的恨都需要更多的爱去解脱。
而现在的她们感觉不到爱，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尤其是顾曳赤裸裸直白了她们此时的境地。
悲观之下有了恨。
“如果是第一种，人们只会去查是谁杀掉了这些人，不会在意你们遭遇了什么，更别说会彻查龙王阁的事情，就算他们隐约查到了，也只会压下，所以那些人不会被处置，依旧可以一种你们怨恨的方式活着。如果是第二种，那些人反而不是特别重要，重要的就变成了你们，所有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在你们身上，因为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总得把事情搞大，如果是从保护你们的立场出发，你们应该选择第一种。”
这是顾曳的解释。
少女们本来就没多少见识，恨意深，可也对这个世界满怀恐惧。
第一，还是第二？
“您…您希望我们选第几种？”
少女们本能对救她的顾曳有种依赖跟信任感。
“你们怕的不就是别人说你们不是清白之身，以后不好嫁娶什么的，那些男人会用鄙夷的眼神看你们，把你们跟青楼女子一同看待。”
是的，李彧真深知这天下的女子在意贞洁，没了贞洁的女人谈何尊严？
男子才有资格在意尊严。
但…这里显然有人嗤之以鼻。
顾曳站起来了，甩了下衣摆，懒散道：“在我看来，一个女人有足够的钱财养活自己，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足够的自由去享受天地美景，那还要男人干什么！假如真的需要，那也是因为你需要才挑选别人，而非别人需要来挑选你！”
“这女人啊，还是要主动的好，被动的女人跟青楼女子才是真的没差。”
这番话简直刷新了三观。
就是已经足够标新立异的李彧真也觉得够豪气的。
但她可以接受，因为她自己就能如男子一般继承王位，在自己封地里可以自由豢养面首，没人敢说，也没人会觉得不正常，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优势。
可这些女孩子呢？她们是这人世间最脆弱的存在，平凡而纯真，可大概现在她们连纯真也失去了——反正世人肯定会这么看待。
毁了三观的少女们本就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从前已经被毁了一次世界观了，如今反而容易接受顾曳的观念，反正破罐子破摔了，那就绝不让那些人好过。
“反正，反正…反正不让那些人继续骗人！我家里还有小妹妹，他们之前还说让我妹妹一起来！一群畜生！”一个少女咬牙切齿，看向顾曳：“大人，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其实也不需要做什么，自会有人替你们做的。”
顾曳说完，看向左侧放下的芦苇丛，“调查到这里的也不止我们。”
的确不止，卢易之也是刚刚才调查到这里，在远处察觉到动静，当时就暗叫不好。
靠近之后看到那熟悉的一抹影子，他的心就提起来了。
是她。
顾曳看到卢易之，也没躲，因既选择第二种，跟卢易之接触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卢易之也不用顾曳说什么，他也只看了几眼就琢磨出了点门面，脸色凝重，看向顾曳，问了一个跟李彧真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犯我的案，你办你的案，该找人找人，该闹大闹大。”
顾曳转头看卢易之，“你应该要问我会不会信你了。”
卢易之：“你为什么会信我。”
“因为我认识的卢易之，跟下面那群垃圾不一样。”
多简单多傲慢的人啊。
顾曳转身，拍了下李彧真的肩头：“我先回去守龙王阁，这些小姑娘交给你，哈，又有事儿可以搞了！”
她笑了下离去，豪迈得很。
李彧真跟卢易之内心是卧槽的！
眼看着顾曳离去潇洒，卢易之没说啥话，就跟身后的大理寺廷卫看了一眼，“下去，查！”
廷卫们刚刚看到顾曳的时候心里就狐疑了，可对方到底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儿……
没多久，每个人都脸色发白了。
李彧真刚给自己的下属发了通信，等候下属来带人的时间，她下坑来看，看到了累积的尸山，腐烂的尸水被沉入淤积的泥地之中，地下却已经是白骨了。
李彧真觉得这画面有些不忍直视，于是偏开头，但却看到地面上的泥土。
她觉得那些泥有些不对劲，怎还有微小的气泡？
腐尸之气从泥水下出吗？
“不太对劲，上头才是新尸，下头就已经是白骨了，好像是……不好，往后退！”卢易之一喊，众人纷纷后退，他们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那些水泡下面钻出一只只黑甲壳的小虫。
“是食尸虫，养着这些玩意儿，不管什么私人扔这里都能在一两天内吃个干净，也不怕养出什么邪祟来！”
卢易之挥手让带来的道院之人出手，大理寺的人纷纷握着腰上的刀剑退后，青羽也护着李彧真这个身份贵重的人。
“畜生！”李彧真咬牙切齿。
当然了，谁也没忘记那宫殿里一排吊着的人。
排第一个的就是老王爷。
显然李彧真骂的就是他！
顾曳回了龙王阁，刚好守卫们也差不离换班了，只是看到顾曳来了，他们却也不急着走了。
“上人，您来啦。”
顾曳颔首，浑然没有半点之前的事情所带的情绪，只挑眉，“你们要走了吧。”
“不急，今天天儿挺好，如今也还未见黑，小的们刚刚顶了酒楼的饭菜，准备在这边随便吃几口再回去呢。”
虽说家里饭菜热乎，可有些人家里远的，回去就已经大黑夜了，何苦连累家人热饭菜，不如在当差的地儿直接吃了。
何苦这里山好水好风景好，坐地上吃都十分干净，距离饭店也不远。
饭菜才刚到，守卫们顺口问顾曳吃不吃，问完又觉得有些可笑了，哪成想顾曳说自己还没吃饭。
那好了嘛，原来他们还有跟这样顶尖的人物一起吃饭的机会？
顾曳就坐在旁边石墩上，一边吃菜吃饭，偶尔问起龙王祭的事情，说起龙王祭，那是洛阳老传统了，甚至被其他地方学习过去形成附属的传统，在场的人也多数是洛阳本地人，于是知道不少，对于顾曳的问题有问有答。
“准吗？”顾曳问。
咦？守卫们纳闷了下，“龙王祭便是秋龙王庇护降雨丰润农业的，也是庇护洛阳风水一方平安，至于准不准，这还真不好说，反正我们洛阳是一向风调雨顺的。”
说着众人都笑了。
“这也是龙王庇护的咯。”
“而且每年这般也图着热闹……”
他们都笑了，顾曳却也笑，“是看到漂亮姑娘觉得赏心悦目吧。”
如果是其他人，他们或许会惊慌，可顾曳平日里没什么架子，为人作风也散漫大方，这话必然是调侃咯。
“上人您不知道，咱们洛阳的姑娘少得很，而且漂亮点的多数都订给比我们好的人家了，假如我们家里没点背景，将来也只能娶自己不中意的，寻常当差也没有其他机会认识其他姑娘，这龙王祭的祭师姑娘们一个个漂亮单纯，琴棋书画都会，这若是能娶一个回家，那真当是……”
一群年纪不大的守卫讲起这个话题当然笑嘻嘻的。
顾曳默了下，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人世间他有他烦忧，我有我哀愁，这些想要娶漂亮温柔姑娘的少年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城区郊外的地狱里，有一群任何一个他们都会喜欢上的秀美单纯少女在被恶魔蹂躏，且终究变成那一具具骸骨。
吃完，顾曳起身，走上那小桥的时候，守卫门都下意识看着。
世间人爱美，顾上人是大美人，他们自然贪恋几分，可他们心里想着的是美好的，一如她走上那水桥的时候起了一阵风，她侧头看，发丝吹起，缕缕拂过精致的下巴，却掩不住那侧脸的眸子，她在看着皇宫方向的地方。
眼里深不见底。
入夜的时候，卢易之带领几个大理寺提骑快马入洛阳，狱案上呈无需经过任何司法部门，卢易之只需要向圣人负责。
与此同时，李彧真也单人一骑去了宗庙。
第466章 叔祖
宗室如今对李彧真跟顾曳的关系也有耳闻，有些人对她有些不太待见，觉得这是胳膊肘往外拐，比如老王爷那一脉的人。
她一到地方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出宗庙大门。
李彧真下马，对方却看都没看她，直接由仆从扶着上巨大的辕架，九匹马，九十九人仪仗，好大的派头！
说起来，老王爷本是先帝之子，当年也有点受宠，只是跟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人争位犯了大错，被先帝一怒之下从宗谱上移到没有子嗣的安亲王麾下，于是才有后来说的老王爷一脉，其实说的就是安亲王一脉。
而李彧真父亲当年也是迁出先帝一脉的，只是跟老王爷被厌恶踢走不同，前者啥也没有，挪出一脉只为了杜绝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于当年看来是巨大的惩罚。
可李彧真的父亲当年年幼，是真真因为先帝厚爱，给了太子江山，又经过太子同意，给她父亲一大片称王的封地，天下人都以为她父亲封王之后日后羽翼丰满必然是要生异心的，她父亲后来果然领兵进洛阳打战，只是不是造反，而是千里救驾……
李彧真想起旧事，一晃眼，人家已经走了，只是那安亲王从辕架窗子里看了她一眼。
冷酷阴鸷极致。
李彧真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宗祠。
白发苍苍的族叔有好几个，但叔祖就一个。
“叔祖，他来是为了那人？”
李彧真进门，走了好久才到一个天地开阔地方，一个人正坐在水台上钓鱼。
李彧真上前，将随身的兵器交给旁边站着的高大男子，后者接过，她就脱鞋走上了水台，到了那男子身后，跪在边上，像是魏晋时的贵族行礼风格。
从后背看，她的叔祖发黑如墨，且背脊笔直纤细似英挺儿郎。
男子并不说话，直到李彧真说：“叔祖，今日阿真做了一件于宗族看来不可为但内心必为之的事。”
“你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跟你私奔的人？”
这声音淡漠得很，像是含着冰霜似的。
“……”
李彧真表情尴尬：“叔祖玩笑了，我哪里会找不到私奔的人……”
“是谁？”
“……”
李彧真眼珠子一转，忽狡黠说：“一个女人。”
“顾曳”她的好叔祖依旧冷漠，“奎山出来的人从来不干私奔这种事儿，就算爱上一头猪，也敢无视天下人的目光跟她成亲。”
李彧真当时有三个感觉，一，奎山的人还真是这样，起码顾曳跟李大雄那两货是这样的。二，顾曳那货是变态，没准真的会爱上一头猪。三，叔祖是骂她还不如猪吗？
顾曳那厮可从来都看不上她。
她倒是看上了顾曳看上的。
“叔祖知道跟顾曳有关？”
李氏叔祖：“这洛阳吹的风，妖的，鬼的，邪的，什么人吹的就是什么味道。”
“那叔祖觉得这次是什么味的？”
叔祖沉默了下，淡淡道：“秽”
李彧真沉默了下才详细诉述，等说完，她磕头，“可能这次会违抗宗室利益，也会惹怒圣人……”
“怕了？”
“不怕”
“那便好了，也无需我帮忙，自己扛着吧。”
他拉了鱼竿，鱼上钩了，指尖轻轻一划，好好一条鱼就被几十条细微的剑光切皮剔骨切片。
鲜嫩的鱼肉片落在盘子上，点了醋，他吃了一片，其余给了李彧真。
“既已成年，自当血性。”
生肉吗？
有点腥味。
有些东西你明知不好吃，可自己钓上来的鱼啊。
跪着也得吃下。
于此时，卢易之到了圣人面前。
圣人起初脸色平静，听着听着，放下了手里的奏章。
整个大殿无比死寂。
顾曳依旧进了那龙王阁，这一次依旧遇上了龙王圣女在沐浴。
仿佛她哪怕知道顾曳会来，也不打算更改沐浴的时间，她活得很有规矩，被既定培养出来的规矩。
她看到顾曳准时来了，也不奇怪，她起身了，却听到顾曳说。
“可能明早上我就要被抓起来了，能陪我说说话吗？”
“顾上人想问什么？”
顾曳眯起眼，脱了衣服下水，靠着池壁问她，“就不能是因为我对你有兴趣？”
龙王圣女也只是随便披上了衣服，带子都只随意搭着，坐在池边，她看着顾曳，“就如现在这般，假若我是个男子，此时我看顾上人，便如当年在那庄子底下许多男子这般看我。那种目光起初很不喜欢，如芒刺在背，也如整个人都被人刨开两半，从此之后我不是我，我在他们面前也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他们想吃却不能吃的肉，后来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的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些漠然，纤纤玉足划着水，听到顾曳说：“为什么不说？”
龙王圣女笑了笑，“你太聪明，应该知道这世间不是你说就会有人信，一只老鼠在地底待久了，养它的人在它脖子上系着绳子，把它放到了大街上游街，得跳舞，得弹琴，否则脖子上的那根绳子就会勒死你它…最可怕的惩罚是让它暴露在所有人前——它只是一只老鼠。”
何曾悲凉的心态。
“绳子是什么？”
龙王圣女没回答。
顾曳眯起眼，也许是药物控制？还是她们的家人性命？但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城中少女失踪也是他们办的？”
龙王圣女垂眸，淡淡道：“我只知道他们胆大包天，无所不敢为。”
在圣人治下的神都洛阳无所不敢为吗？
“那也不一定，假如他们今晚来了，来杀我，就证明他们其实还是怕的，怕我把事情闹大，杀了我才能扼杀源头。”
“若是不敢来，才是真正的有恃无恐。”
“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顾曳说这话的时候，龙王圣女定定看了她一会，轻轻笑着，宛若青莲。
“我去给顾上人泡茶。”
她才刚走，撩开帘子，顾曳阖上眼，窗外似有夜鸟划过随水面的声音，轻微轻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