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上车。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你哭过了?”
我不应他,顺势倾倒在他身上:“达君,快开车,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一手搂着我的肩,将车开出医院:“你以后不用再来,送他出国的事由我来办。小斌,你为他作的牺牲已够多了,以后你该为自己想想!”
我望着窗外匆匆倒退的医院大楼,开口:“其实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自己,你不知道我有多自私……你曾说,想知道我的心结,现在还有没有兴趣?”
他投来惊讶的一瞥:“当然。说来听听。”
我看着他:“真的要听?说出来可能会吓死你的!”
他笑:“能有多可怕?你干的再可怕的事我都见识过,像是……”
“凌达君!”我瞪他。
“OK,我洗耳恭听。”他耸一耸肩。
我想了想,似乎有很多要说,却不知从哪里起头较好。还是从头开始吧。“秦子安最喜欢的歌是David Bowie的《Wild in the wind》,每次他唱到‘my darling,cling to me’时,就回头朝我挤眉弄眼,把我搞得心慌意乱,常在那里弹错音……达君,你别偷笑!”我朝他背上捶,“是你说要听的!”
他还是笑,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警告他:“别再取笑我,说不定你在学生时期比我还傻呢!”
“我没有嘲笑你。你愿意把往事说给我听,说明你已试着放开了。我很高兴。”他笑道。
我笑笑,继续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被他吸引——但大学时代,他是我的梦想,我甚至认为世上没人比他更具光芒,他每天都被众人包围,可他从不真正属于任何人,即便是在与我同居后……他非常滥交,在外头绝不止一个两个情人,我却还是疯狂地爱着他……我几乎厌恶自己!”
达君放慢车速,握住了我的手。
我吐出一口气:“若问我为什么会帮他,不惜一切代价去帮他,呵,也许这就是原因——我要让他知道,当他走投无路时,能够依靠的只有我!”
他的手掌一紧,望向我:“斌……”
我微微一笑:“我的目的很自私,是不是?对他,我已无爱无恨。我只是不甘心,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全给了他……如今还剩下什么呢?”
“你有我,还不够?可不要太贪心。”他低声说,在我额上敲了个“爆栗”。
本有些泪含在眼眶中,这一敲,竟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一呆,伸手去擦。他已停下车,转身拥住我:“别说什么无爱无恨,若没有一些情意在,何来‘不甘心’一说?也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不堪,你确实帮到了他,他应该感激你!”
枕在他温暖的胸前,泪已不止。
就像是在空中忽悠悠地飘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双手接住了我,脚踩在地上,格外安全——忽然感到,也许我一直就在找这么一个人,可以担负我某些破碎的过去,将他们一片片捡起,拼好,递给我,并对我说:“一切都已过去,你还有我。”
“达君……”搂着他的脖子,我呜咽起来,“我快爱上你了!”
他很不乐意:“什么叫‘快爱上’了?一是一二是二!”
我老实交待:“还差一点点……总之快了……”
“臭小子,你以为是秤猪肉啊?”他恼了,狠狠地吻我的唇,柔软的舌尖钻进口腔,摩挲着,越探越深……我一口气喘不上来,挣扎着把双手插入他的发丝,人已酥软。
许久才松开口,含笑望着我:“那‘一点点’有没有补上了?”
我哭丧着脸直喘气:“明知我意志薄弱,还这样勾引我!”
“我还没使全力,因为我实在不适应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上演全武行。若你喜欢的话,晚上可以在家里继续。”他笑。
我摸摸红肿的嘴唇,白他一眼,侧过脸望向窗外,却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斜阳,农田,村庄,还有小鸡小鸭闲庭信步。
“郊外。”他答,“本来接了你以后要回公司与股东们一起来这里看地皮,现在同你一起,先察看一番也无妨。”
我下车,深呼吸。鼻翼中钻进湿润的空气,似还夹杂着青草的芳香。
“这里很棒吧?”他走到我身后。
我望了一眼在田埂上游戏的孩子,转身望他:“你想在这里建什么?”
“暂时决定建公寓楼,你看呢?”
“那岂不是要把田地和农庄都毁了?多可惜!”我叹了口气。
他抱着肩问我:“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处置这块地呢?”
“你问我的意见?”我见他笑眯眯地点头,“那我就说喽!你可以把这里改建成一个旅游度假型的农庄,这地方空气清新,又可以吃野味,很容易吸引都市人来玩的……喂,凌达君,你不要光笑不说话啊!”
他望着我:“臭小子,挺有商业头脑嘛!我会在下一次股东大会时提出来的。”
我扬眉,笑得得意:“也不看看我是谁的财务顾问!”我真聪明,连他一起夸着了,他能不应?
我们又嘻笑半晌,望见天边的晚霞渐渐隐了去,该回去了。和他并肩走向车子,忽然间有细碎的幸福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禁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腕……
但麻烦却还没完。
回到公寓,赫然见门前蹲守着一个人影,真把我吓了一跳。走近几步,才认了出来:“方菲!你怎么在我家门口睡着了?”
方菲抬起惺忪的双眼,定定地看了半晌,终于清醒:“沈哥,你可终于回来了!你不是叫我有空的时候过来拿皮包的吗?我一下班就来了,可你竟不在家,害我在门口坐了两个小时!”
“你不会先打个电话吗?”我说,却见她没在听,直朝我身后瞄。
“啊,这不是凌总吗?哈哈哈。”等不及我给他们介绍,方菲已窜到达君跟前,笑得像个花痴,“原来是你们一起出去的?啊,我忘了介绍自己……”
“方小姐,你好。”达君笑着与她握手。
方菲自然是受宠若惊:“凌总,您竟认得我这种小人物!”
猛地想起,达君还不知道我已把和他的关系透露给方菲听,难免闹误会。于是立即转身开了门,一箭步冲进屋子把那皮包翻出来,丢到方菲手里:“好了,小姐,你要的东西也拿了,现在该回家了!”
达君道:“人家方小姐大老远来一次,当然要多坐一会儿。”
方菲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沈哥,我在门口呆了两个钟头,一口水都没喝呢。”
我只好拿了两罐啤酒出来,又递给他们每人一个眼色——
凌达君,是你要留她的,若她问你什么白痴问题,我可不负责!
方菲,是你非要留下的,若你问什么白痴问题惹恼了他,我可不负责!
开始还好,小姑娘规规矩矩的,只问了些我们在意大利的见闻等等,后来越说越兴奋,忘乎所以起来,冲着达君就问:“你和沈哥同居了吗?”
达君喷出一口啤酒。我吐了一口血。
好不容易回过神,达君盯着我:“你告诉她了?”
我只好坦白:“对。睡得迷迷糊糊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若传了出去……”
谁知达君笑着拍拍我的肩:“她是你的好友,告诉她也无妨。我们堂堂正正交往,又没碍谁什么事,管别人怎么想呢!”
我愣了愣,心中一动。我与他从来都是金钱交易,可从今天开始,似乎已被他的话荡涤干净!
“就是就是。”方菲眼巴巴地朝我们看,“告诉我吧!”
我横了她一眼:“无论我们发展到什么阶段也不关你的事!快走出我家的大门,外头满大街的好男人,随便挑一个做男朋友,别再来管闲事了!”
达君在一旁哈哈笑,戳戳我的背:“不要这么说嘛!为了不辜负方小姐的一片期望,我决定请你搬到我家住。”
神经病!这样还不乱了套啦?凌总的府邸有多少商界人物进进出出,公司职员也要常常登门报告工作——我杵在那儿算什么东西啊!
没得商量,抵死不从。
第二天照常上班。
进了公司大门不免有丝紧张,只怕方菲的大嘴巴早已广播过了,于是朝每个向我打招呼的职员打量了一番,幸好,没找到蛛丝马迹。心定了定,钻进自己的办公室。
上班还是老一套。喝喝茶,上上网,假模假样地翻翻报告。谁知没过多久,秘书就来叫我:“沈先生,凌总让您去趟会议室。”
我诧异:“会议室?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呢?”
秘书摇摇头:“股东和部门主管们都在,您快去吧。”
我奔到会议室门口,正巧撞见刘经理。如今我和他已不在一个部门,我也不是他的属下,可他清楚前阵子我出卖公司的始末,见到他,我的腰竿子总挺不太直。
正想假装没见到他,从边门溜进去,他却叫住我:“沈先生,好久不见!”
我只好停步:“刘经理。”
他笑道:“沈先生春风满面,有什么好事么?”
我道:“哪有什么好事?刘经理真爱说笑。”
刘经理皱着脸,笑得诡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够你春风得意的?”
我握住拳,指甲戳进手心。却辞穷,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身后有人拍拍我的肩,凌达君的声音:“两位干嘛站在门口不进来?会议已经开始了!刘经理,我让你去拿的文件呢?”
刘经理连忙点头哈腰:“凌总,文件都准备好了。”边说边往门里钻。
小人。我心底恨恨地骂,转身对着达君:“为什么叫我来?想要看我出丑吗?”
“你呆会儿就知道了。”他微笑道。
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径自走进会议室——好家伙!难得一见的高层大人物们全齐了,且都用狐疑的眼神望着我,仿似在说:瞧,公司的米虫也来了!——不能否认,这里头混着些心虚的成份。但一时间,我确实成了视线的焦点。
于是慌忙在角落找个位置,坐下了。
达君已站到会议桌跟前:“各位,刚才已提到,我一向认为建公寓楼群不是很妥当,但又苦于没有别的Idea,直到昨天,沈斌先生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好的建议。”他微笑着把手指向我,“沈先生,能不能请你亲自向诸位介绍一下你的构想?”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望向我——我气得直磨牙,他妈的凌达君,呆会儿再找你算帐!不得不站起来,朝众人扫射一眼——好,大家不是想看一条米虫出丑吗?我要让你们知道,米虫也是有大脑的!
当即从环境保护,合理利用绿地,都市人群的健康谈起,滔滔不绝。最后总结:“建休闲度假型的村屋不但可以利用自然资源,减少投资成本,而且为都市人提供了一个世外桃源,何乐而不为?”
众人鼓掌。望向达君,见他满目赞许。
我知道他是给我机会证明自己,但他也不想,若是我没有勇气,出了丑怎么办?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知道我大学时大名鼎鼎的吉它手,再大的场面也见识过,怎会怕区区这几个股东呢?
我为热烈的掌声所陶醉,直到坐下才发现背后凉飕飕的,衬衫已湿了一片。
好不容易等会开完,腿脚都麻了。伸个懒腰,见达君微笑着站在一旁。
我得意地瞥他:“知道自己小瞧我了吧?”
他笑:“失敬失敬。请你吃午饭?”
“好啊!”他害我出了那么多冷汗,也该给我补补了。我让达君先去取车,自己回办公室拿外套。
正要出门,碰巧电话铃响,原以为是达君催我,并不想理。可铃声竟不休不止,只得接起——
“小斌。是我。”
我惊道:“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干嘛还来找我?”
“晚上九点,老地方。”
心已凉了半截——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第七章
自此,这一日再无安宁。
午餐时心不在焉,达君还以为我依旧在为开会时的发言洋洋得意,即笑道:“沈先生,你也太易满足了,要不要我将这个企划交由你来做,让你更得意些?”
我慌忙拒绝:“别开玩笑。”又往嘴里猛塞食物,掩饰不安。
晚上九点,老地方。
有声音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絮絮叨叨地说。
我低下头,想起数月前的多宗肮脏交易。通常,小偷总是因某一次行迹败露而被抓,之前的累累罪行如何算尽?我也一样——将商业机密卖给荣兴建筑只是那多宗交易的其中之一。
不过,跟了达君那么久,我早已从良,可以前的老主顾却不情愿。他警告我,要么再帮他干一宗,要么一拍两散——他把我从前的种种全都抖出来!
天,我不敢想!尤其是现在,我与达君的关系正在潜移默化中悄然亲密起来。我珍惜这份亲近与自然——可若是让他知道了,又会怎样?他原谅过我一次,但可否饶恕我的所有呢?
我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颓然地闭上了眼。
“不舒服?”达君关切地问。
我点头:“达君,我头痛欲裂。给我半天假。”
他上前扶住我的肩:“干嘛不早说?走,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不肯:“我要回家睡觉。”
不看他,也知他此时目光炯炯:“臭小子,想偷懒呢?差点被你骗了。”
我微笑着睁眼:“你怎知我骗你?”
他装出凶狠的表情:“我当然知道。你以为翅膀硬了就能逃出生天?早着呢。”
我伸手轻抚他的掌心:“我才不要逃……”
他抬眼盯着我:“斌,你今天有些不同。”
我抓着他中指的骨节,捏得卡卡响:“达君,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你能相信我吗?”
他有些诧异,顿了顿,他说他相信。
我舒了口气。
我不会去赴约。就算那人把一切都告诉达君又怎样?那是从前,达君还未认识我的从前。以后呢?
他说他信我,已足够。
可晚上九点依然是个槛。好像越过了真能安全似的,我无数次望向手表,一分一秒,都很艰难。
达君催我去洗澡时,九点已过。
好好冲洗了一番,也松了口气。凝神听着房间里正播放的电视,却辨不清声响,只觉有人唤我名字。
我把头伸出浴室门:“达君,你叫我吗?”
他握着电话,回头看我,脸色不好。
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我想。于是问他:“谁的电话?”
他深吸一口气:“斌,秦子安自杀了。”
我全身刚舒展开的毛细孔猛一收缩,不禁打了个寒颤。人好像被气流弹了出来,飘忽着,衣裳一披,就往外奔。
达君走在我前头:“我送你去。”
我点点头。耳边满是他的那句“你走了我会死的”,步子也走不稳,任由达君拉着我的手下楼去——触着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手脚冰凉,却湿漉漉的满是汗。
没想到,没想到该来找我的没有来,子安却——
他没死。
“腕割得很深,失血过多。幸好发现得早,缝了十八针。”他的主治医生说,“他现在还没醒,你们还是明天再来吧。”
擦去一额的冷汗,将心定了一定。把脸凑到病房门口,透过门缝,丝丝凉风拂在脸庞,只可望见阴白的床单——我微微侧过脸:“我要留下。”
达君靠在我身旁:“需要我陪你吗?”
我摇摇头:“你最近那么忙,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他没有拒绝,只指了指一旁的长椅:“坐着等吧。”见我点头,转身走了。
隔了很久,我才想起朝他离去的走廊看了一眼。已不见人影。心中隐隐约约地泛起了些许落寞——眼角一瞥,却见那边的长椅上还留着他的外套。
我不禁微笑。坐在椅上,把外套捡起抱在手中,质地很暖,靠在脸上安心睡去了。
再醒来已是清晨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问路过身旁的小护士,里头的病人有没有醒了,能否进去探望。小护士回答说要等医生来检查过才能决定。
我叹气。站起身来,只觉腹中空空,于是到楼下的餐厅去买了一个面包,大口大口地嚼着,望向高大的落地窗外,有一辆熟悉的蓝色宝马——是达君!他竟没走!
奔到车窗边,见他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