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治疗过程中,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由患者,也就是由你自动回忆起来的。因为你有可能只零散恢复一些片段,而这些片段有时反而会导致精神更加紊乱,所以人工输入与引导是必要的。”
“用什么手段?”
“可以由熟悉你全部生活的人,给你按顺序讲述以前的事情,看以前的照片、日记,或其他一些资料,再辅以必要的催眠,慢慢的,这些信息会和你自己回忆起的片段结合,变成一个完整的人生记忆。”
“有没有可能,在我自己什么也没记起来以前,便开始人为地重建我的整体记忆,所有的信息,全部由人工输入?”
“理论上是可行的。当患者症状比较严重,比如说,连怎么说话,怎么走路都忘记了,这种情况下基本上很难由他自己回想起什么东西。为了达到恢复正常生活的目的,可以进行系统完整的记忆输入,但这个一般的医生很难做到。你的主治医生是……”
林教授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病历:“啊,是瞿医生,我知道他,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如果是他的话,应该没问题。”老教授责怪地看了叶理一眼,“你应该相信自己的主治医生,瞿医生完全有能力治好你。”
叶理淡淡一笑:“林教授,再麻烦你,请问怎样才能区分出哪些是实质的记忆,哪些是人工的?”
“这个就比较困难,尤其是医生做得较成功的时候。你没必要弄明白这个,我相信纵然是人工输入的记忆,资料也必然来自于你的亲属,那仍然是真实的,本来就应该存在于你的脑海中,只是不幸被丢失了。”
“但我现在矛盾的地方,我记起的一些事情,和我记得的另一些事情,有些不一致。”叶理说。
林教授有些吃惊:“有这种情况?一定是你的亲属在提供资料时出了什么差错。你来这里躺着。”他指了指一张长椅,叶理依言躺了上去。
“现在随便讲点什么事情给我听。”教授说。
叶理闭上眼睛:“……我……我一直生活在离岛,后来受了伤,就再也没回去过。我家是岛上比较殷实的家庭,有一定的地产。”
“有什么样的邻居?”
“邻居是三口之家,有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儿。”
“她长什么样子?”
“很可爱,喜欢梳两只小辫,爱玩。”
“描述一下她在你脑海中的影象。”
叶理努力了很久,半晌方道:“……没有……我只记得所说的这些,没有影象。”
“那说说你家在离岛的房子的样子?”
“墙很高,是青瓦的,朱红的大门。这个有影象。”
“推门进去呢?”
“……推门……不知道……但我知道家里有三进院落,一间主屋,两排厢房。”
“印象都是静态的?”
“是。”
林教授沉思了一会儿,道:“我初步判断,你这段记忆都是输入的。你家里的样子,应该是有人拿照片给你看,所以你的印象是一幅幅不同方位的画面,而没有动态的空间移动记忆;邻居小女孩的存在,是有人告诉你的,可能因为没有她那个年纪时的照片,所以你根本没有任何影象记忆,只记得文字化的描述。但这个不要紧,它不影响你目前的生活。你说说看什么地方令你觉得矛盾困惑?”
叶理坐直了身子,默然半刻,抬头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只有框架,记不得细节,所以心里疑惑。”
林教授朗声笑道:“这个很正常,人工输入的记忆再完备,也不可能包括所有细节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主治医生,保持心情开朗,不要计较细小的部分。毕竟对你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以后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叶理点点头,站了起来,向林教授鞠了一个躬:“谢谢您。您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林教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就是做这个的,谢什么。记得要配合自己的医生治疗啊。”
叶理答了个“是”字,告辞出来。
走在医院安静狭长的走廊上,叶理脑中一片混乱。既然整个记忆都有可能是被人为输入的,那么他也就可能真的不是叶理,但这个结论无助于他理清目前所有的迷团。他仍然不明白发生这一切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恍恍惚惚上了电梯,又恍恍惚惚走出来,走着走着,叶理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路,没有下楼,反而上了不知多少层楼,走到一个陌生的病区。急忙四处找电梯想要下到底层去,转悠着拐了个弯,看见几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走廊上,好象在守着某一个房间。叶理正想过去问一下路,那几个男人中的两个突然冲过来,一边一个抓住叶理的胳膊,厉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叶理有些生气,猛力挣扎,却被牢牢按住,他正想大声呼救,男人们守卫着的那个房间门被打开,一个发丝斑白,气度雍容的老人走了出来,看向这边。
叶理心头一跳。他认识这个老人,或者说他认得这个老人。那张脸,那个身影,曾在电视上、杂志上都见过,不是极为重要的场合,他一般不会出现。作为政界巨头大老,这个老人不仅掌握着这个城市,还可能影响整个国家的走向。
认出老人后,叶理停止了挣扎,看来自己是走到禁区来了,以这个老人的身份,有陌生人闯入,也难怪他的保膘如此谨慎。
正想着如何解释,令他相当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老人一看见他,立刻张开双手,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拥抱住他,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是来看我的?人老了真是没办法,明明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隔一段时间还是被他们强制拖来检查什么的。”
叶理呆呆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老人用双手握着他的肩膀,捏了捏,皱眉道:“真的瘦了好多,年轻人要小心,千万不要比我这个老头子早死啊。”
这时叶理已经过最初的震惊,慢慢了解是怎么回事了。他既然认得这个老人,自然知道老人的姓氏。
老人姓乔。政界风云人物,乔震。
原来京生,真的是很有背景的一个人物,难怪瞿修当初见了他的名片,吓了好大一跳。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啊?暗紫都还不知道呢,谁带你来的?京生还是歆歆?”乔震挽着叶理的手臂,带他到房间里坐下。立即有人送上冒着氤氲热气的绿茶,叶理轻轻啜了两口,问道:“乔先生,您认识的人,是冉冉吧?”
乔震微微一楞,,但随即释然而笑:“看到你实在是太高兴,竟忘了京生说过你现在情况有些不妥,如果介意叫你冉冉的话,我不这样称呼也就是了。”
叶理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现在已经不想计较这个了,叫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怎么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见他神色黯然,情绪低落,乔震慈爱地将手放在他肩上,用长辈关切的口吻道:“这些事情急不来的,先把身体养好,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既然来了这里,就让京生给你安排全面检查一下,该治疗的该进补的,不能拖。对了,你还没说谁带你来的呢?”
叶理笑了笑:“我只是走错的路,误打误撞的,就遇见乔先生了。”
乔震立即板起了脸:“这算什么?不许这样叫,和以前一样,叫乔爷爷。”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乔震高声道:“京生吗?进来吧。”
门打开,果然是乔京生,沉稳地笑着,看见叶理,抬手打了个招呼,好象一点儿也不意外。
“爷爷,护士今天又告状了。”京生坐下来,咳了一声沉下脸,“你有什么好说的?”
乔震不自在地吹吹胡子,躲避着孙子的目光:“你这是干什么,人家冉冉在呢,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京生挑了挑眉,只是无语地看着爷爷。
“……呃……那个……其实只是……”乔震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你看冉冉的脸色……你安排个检查给他……”
“已经安排了。”京生淡淡的说,“顺便也给您安排了一个,您是想陪冉冉做做检查呢,还是在这儿跟我聊聊天?”
乔震当然不想去做检查,但更没胆单独与孙子“谈心”,两相比较取其轻,乖乖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没什么不舒服……”叶理刚推辞了一句,四道目光一起射过来,硬生生逼退后半句。
维康医院基本上算是乔氏家族的私有产业,乔京生在这儿的权威比院长还高,他安排下的检查任务,自然非常受人重视。
叶理的身体其实并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近来因情绪原因吃不下饭,有些营养失调。一系列冗长烦琐的检查一个接一个下去,连好耐性的他都觉得心烦,很能理解为什么乔震一门心思想躲开。
照完脑电波,医生客客气气送他出来,指给他去放射室的路径。走下二楼的台阶,刚一转弯,就听见一个活泼可爱的声音叫道:“冉冉哥!”
还未回头唇边已浮起微笑,张开手接住少年扑过来的身体,柔声道:“你来看爷爷的?”
“嗯!”小恐龙点着头,“来看爷爷,结果被堂哥捉住也做检查。他是检查狂人,最喜欢的事就是捉着身边的亲戚朋友,挨个儿从头到尾从皮肤到神经查个彻底,每次见他什么毛病都没给我查出来,还真是觉得挺对不起他的。”
叶理忍不住笑出声来,“傻孩子,京生是担心你嘛,别不识好歹啊。”
乔歆皱起漂亮的小鼻子笑了笑,“我知道的,所以很听话呢。刚刚他说你也在做检查,我们就一个科室一个科室找过来,终于找到了。”
“你们?”叶理有些惊诧,侧过头一看,高大温柔的年轻人就站在他身边,微微向他笑着。
“冉冉哥,你检查完了吗?暗紫哥请我们吃饭!”小恐龙兴奋地说。
“还要照X光,”叶理努力忽视自己沐浴在那深情目光中的异常感觉,把注意力拉回来,“如果我跷掉不检查的话……”
“千万不要!”青年和少年同时出声反对,“被京生发现了很恐怖的!”
抿起嘴一笑,尽管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个他也知道。就是因为很清楚胆敢拒绝乔京生检查命令的可怕性,所以他才会听话地一项接一项地查啊查啊,半句也不敢抱怨。
“来,我们陪你去。”暗紫伸出手轻轻扶在他胳膊上,既不会太亲密到让路人侧目,又明确地表示出他俩的关系绝非一般。
放松身体,抬头向他笑了笑。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弟弟,是不是情人,他应该都算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吧。
乔歆蹦蹦跳跳在前面。暗紫守在身边,小心翼翼不让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流碰到他。
苏冉,他真的是一个好幸福的人。叶理有些心酸的想。
五
X光很快就照完了,叶理从暗室走出来,暗紫立即给他披上外衣,仔细扣好扣子。
“吃饭啦吃饭啦!”乔歆高兴地叫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京哥,我跟暗紫哥和冉冉哥去石头城吃火锅,你来不来?来不了啊?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向没口福……再见!”
叶理失笑地摇头:“他总是这么开心么?”
“是啊,歆歆一向乐观,虽然对他来说命运这个东西……”暗紫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此时他们正走过医生的书桌,叶理无意向医生刚刚填好的检查报告上瞄了一眼,竟看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一句话。
“单……单肾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只有一个肾,而我居然不知道?”叶理怔怔地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问暗紫,好象他那里一定会有答案的样子。
暗紫沉默了一下,用手臂绕过叶理的肩头,轻声道:“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慢慢给你讲,好不好?”
没有拒绝的理由,叶理无语地低下头。三人一起出了医院的大门,在停车场开了暗紫的车,照原定计划来到石头火锅城,找了一个安静的小包厢坐下。
“先喝点茶,”暗紫将一个竹制的小杯凑到叶理嘴边,再用餐巾包住茶壶,把叶理的两只手放上去,“暖暖手,都冰凉了。”
热热的茶水从喉间滑向胃部,透过餐巾传来的温度也很适宜,不会很烫,叶理把发冷的手指紧紧贴在上面。
“你说吧。我听着呢。”
“……这是我十八岁时的事……那年我考上大学,学费很贵,但你……我的意思是说冉冉……坚持要我去念。因为不忍心冉冉为了帮我攒学费超负荷地工作,所以我也趁着假期到一家工地上打工,谁知发生了意外,从鹰架上摔下来……”
“砰地一声摔下来!”小恐龙插嘴道。
叶理吓得惊跳起来,暗紫安抚般地搂住他,继续道:“送到医院,伤很重,医疗费用也十分昂贵,又没有保险。你卖掉了爸妈留下的房子,还是凑不够,无奈之下竟然想起卖血……”
说到这里,暗紫用粗糙的指腹抚过叶理的脸,气息有些不稳。叶理反过手也搂住了他,轻轻拍拍。
“当时乔爷爷得了很严重的肾病,如果不及时换肾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乔氏动用了在医界的所有力量,在所有的血样资料里寻找血型相符的人,最后,就找到了你。”
“然后你就把肾卖给我爷爷了!”小恐龙再次插嘴。
“别说的那么难听!”暗紫敲了一下他的头。
“更正,是捐。”乔歆吐了吐舌头。
暗紫轻轻在叶理脸颊上啄吻了一下,柔声道:“就这样,你为了救我,就把自己的一个肾移植给了乔爷爷……”
叶理捂住了他的嘴,“别说傻话,那种情形,就算你不急需用钱我也会捐的,再说切除一个肾对我的身体也没造成什么伤害……”
安慰的话就这样自自然然的出了口,等到发觉时,自己都吃了一惊。这种说法,不就等于是已经承认,那个名叫苏冉的人,就是自己吗?
暗紫紧紧抱住他,眼睛里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几乎是想将他整个人,全部揉进自己身体里去,再也不放开,再也不分离一丝一毫一时一刻。
“冉冉哥,”乔歆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你走了以后,暗紫哥好可怜啊,京哥陪他去认遇难者的尸体,每认一具,确认不是你时,他根本站都站不稳。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所以你被宣告失踪,暗紫哥就坚持你还活着,常常为了等你回来,在客厅里整整坐一个通宵,一点点响动就会跳起来。我和京哥陪他住的时候,经常碰到他半夜起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打开来看,说是听到你的声音。有一阵子,堂哥差点狠一狠心送他去看精神科了。”
暗紫的脸已深深埋进叶理的头项间,有滚烫的液体渗到皮肤表面,慢慢浸得三年来平平静静的心一阵难以抑制的绞痛。
当他如此痛苦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复健、上班、交女友,过着安详的生活……
那么到底又是谁,硬生生将苏冉的身份从他身上剥离,再套上叶理的外皮?
“我今天……之所以到维康医院来,是因为……”叶理深吸一口气,慢慢把这一天的大致情况说了出来。也许,真的可以,稍微依赖一下暗紫吧。
“那个瞿修,真的很可疑耶!”乔歆抢先道,“据我推论,我觉得一定是他为了某种目的,刻意把你改造成叶理的!”
“你推论?”暗紫想把气氛弄得不那么凝重,有意笑道:“侦探先生,那你说看他这个‘某种目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叶理又到哪里去了?”
“我想啊,真正的叶理一定已经被他杀掉了,而他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杀了叶理,刚巧冉冉哥遇到海难,受伤失忆,又跟叶理长得非常相象,他就顺水推舟把冉冉哥改造成叶理的样子,好掩人耳目!”乔歆摇头晃脑,说得煞有其事。
暗紫微微一笑道:“你每次推理,听起来都好有道理的样子,可惜从来就没对过,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例外啊?”
“我的直觉,这次就算不全对也差不了多少了,不信咱们打赌!”
“赌什么?”
“我赢了的话,叫冉冉哥做一大桌菜请我吃;我输了的话,叫京哥做一大桌菜请